82歲的愛麗絲·門羅成為第13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同時也是加拿大首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諾貝爾文學委員會給門羅的頒獎理由只有八個字:當代短篇小說大師。
在40余年的文學生涯中,門羅始終執著地寫作短篇小說,創作了11部短篇小說集和1部類似故事集的長篇小說。她有很強洞察力、憐憫以及廣泛抓住人物特點的能力,而對筆下的人物又不會帶有個人評價,因此門羅被譽為“現代契訶夫”。
主婦氣息與“現代契訶夫”
如果不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打擾,愛麗絲·門羅和她生活的小鎮安大略省克林頓鎮本該就這樣清靜下去。直到10月10日瑞典文學院宣布,他們要把今年的文學獎頒給這位加拿大女人——愛麗絲·門羅,而不是更著名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或者其他什么人。幾乎是第一次,諾貝爾文學獎愿向一名只寫作短篇小說的作家致敬,承認她在刻畫人物心理方面的高度準確性,以及“以精致的方式講述了故事”的現實主義大師之風。
文學和出版界之外的人們習慣用“爆冷”來形容任何一個不在他們視野范圍內的作家的勝利。而事實上,愛麗絲·門羅盡管從未在大眾讀者問炙手可熱,卻也早已是世界文壇里的扛鼎人物。2009年她獲得了布克獎——英語文學最重要的獎項之一,被認為是諾獎的風向標。就算在去年押中莫言的英國博彩公司Ladbrokes每年開出的諾獎賠率榜里,門羅也連續多年保持在前五名的位置。“在國外,人們把她比作現代的、西方的契訶夫”,翻譯家李文俊說,他翻譯了迄今為止門羅在中國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說譯本《逃離》。
比起在大眾中的受歡迎程度,愛麗絲·門羅可能更是那種符合作家們期待的作家。她的故事毫無例外全部發生在加拿大的小鎮上,主角都是女性,從年輕到年老,像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一樣生活在平凡壓抑之中。期待暢快劇情和俏皮轉折的讀者看門羅的小說注定會失望良多,她的小說屬于另一種,那種來源于她“把看似不那么文學的‘軼事’轉化成藝術,聚焦于庸瑣村鎮環境里人的生活,卻能把如此本土的、地方性的故事注入魔力”(喬伊斯·卡羅爾·奧茨評價)的天賦的小說。
有趣的是,愛麗絲·門羅本人并不喜愛人們對她作品“本土氣息”的推崇。在大部分作家眼里,萬事萬物的奧妙是普遍的,他們只是借用恰好生活在他們眼前的這群人來承載這些奧妙而已,但門羅卻十分樂意承認或者是自嘲自己作品中的“主婦氣息”。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加拿大另一名小說女王曾經寫道:通過門羅的小說,索維斯托的休倫縣和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一樣,成為了一片創造傳奇的土地。她用“深度解剖”來形容門羅的筆觸:強迫癥般的推敲、考古般的發掘,精確細節化的回溯。“對人性亂象的迷戀、鄙夷和復仇般的‘翻牌’,對性之秘密的訴說,對已消失苦難的懷念,所有這些,如何才能攪拌在一起說出來?”她們相識于1969年,阿特伍德30歲,門羅38歲,兩個剛獲得加拿大總督文學獎(相當于加拿大的普利策獎)的家庭主婦結下了友誼。沒有人比阿特伍德更加了解,在門羅所處的時空——二戰后的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文學的空氣有多稀薄。“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寫短篇,是因為在加拿大出版長篇小說太難了。”
現在呢?愛麗絲·門羅為加拿大贏來了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說,這會讓加拿大人激動,會讓愛麗絲有些狼狽,“也許她已經藏到了衣柜里”。
絕望的競賽
愛麗絲·門羅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安大略省西南。她老家的小鎮叫溫格姆,現在她和第二任丈夫住在另一個叫克林頓的鎮子,兩者相距很近。1931年,她出生在一戶姓賴德勞的人家,父親經營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小農場,母親則是小學教師。因為家境清貧,門羅是靠著獎學金念到了西安大略大學的大二,之后便輟學了,因為結婚,也因為錢用完了。很多年后在接受《巴黎評論》的采訪時她回憶:“我從十歲就開始承擔很多的家務,大學兩年是我一輩子唯一不用做家務的日子,一段小假期,一段美好的時光。”
在上世紀50年代的加拿大,女人因為婚姻而輟學并不鮮見。大學里門羅遇上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詹姆·門羅,兩人在他22歲、她20歲那年,就迅速結為了夫妻。結婚是件大事,也是巨大的冒險。之后,他們把家搬到了溫哥華,他們能力所及加拿大境內最遠的地方。讓后來的門羅津津樂道的是兩個年輕人建立生活的能力:他們考慮買房子,生孩子,結果一年內他們就做到了。“我們居然在短時間里建立起了非常適當的中產階層生活。”
直到37歲,門羅才出版了她第一部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她回憶從20歲到近40歲的主婦生活,如何忙里偷閑地創作,尤其是抓緊孩子們午睡的時間。“他們從下午l點睡到3點,足夠我寫出好多東西了c不怎么好,不過,我還挺多產的。”她對自己有嚴格的要求:每天寫幾個小時,寫多少頁,甚至質量是無所謂的,數目卻是一定要完成的。“如果知道明天沒有時間,我會提前一天寫完。”同時她每天運動,步行5公里,“不因為任何意外而中斷”。最多的時候她要照顧四個孩子,即便在還沒有洗衣機之類家電的時代,她也不覺得時間是個問題。“事實上,人只要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總能找到時間。”
但是多年后回憶起來,愛麗絲·門羅承認,那確實是“一種絕望,絕望的競賽”。在《巴黎評論》的那次長篇采訪中,她坦言第一次婚姻對她的意義,她當時像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孩子,結婚壓力那么大,所有人都在煩你,于是你想,好吧,趕緊結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然后,“我就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我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某種程度上,“我結婚就是為了寫作,為了能夠安頓下來,讓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她回憶起大女兒兩歲時,有一次走到桌子前,而她正在打字,于是她用一只手把女兒趕開,而另一只手還在打。“那時候我的野心比現在大得多。我現在傳統得多,有時我想起那個年輕女人,她真是冷酷啊。”
盡管如此,30歲之前,門羅沒有寫出過太多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在小說里寫了很多的老處女”,她自嘲地回憶,“盡管我早早結婚,有時我想,我心里可能就住了一個老處女。”有時她反省自己,是否會因為早年的貧窮,而對現在所處的階層抱有太多的敵意?在她的一篇小說《女孩和女人的生活》里,她寫了一對母女,保持著一觸即發的緊張關系,從鄉下試圖搬去城里生活。小時候,當愛麗絲·門羅她們家還在鄉下養狐貍時,她的姨媽就住在城里,過著那種會邀請女士們來參加午餐聚會的生活。有一年母親帶著門羅,搬到城里,試圖融入那個圈子,但是她們失敗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詹姆來自多倫多附近的一個城市,生在富裕的中產階層地區,當地所有的男人都在多倫多上班,而且是專業人士。“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們的思維方式對我來說有趣得要命。但我猜,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那個階層有太多的敵意,以至于沒能更了解他們。”門羅沉浸于美國南部作家的作品——弗蘭納里·奧康納、卡森·麥卡勒斯,她們和她一樣,心永遠鎖在荒唐的小鎮上,寫著鄉下人,寫著那種和世界的主流節奏格格不入的奇怪而邊緣化的生活。
完美的簡單
追尋愛麗絲·門羅寫作的真正開端是件有趣的事情,這和她的現任丈夫、地理學家格里·弗蘭密林有關。愛麗絲·門羅曾對媒體講述這個故事:“我大學時代就認識格里了。他是高年級生,我是新生,他是二戰后的退伍軍人,我們之間有7歲的差距,那時候我18歲,極度迷戀他。不過他沒有注意到我。他那時候注意的是另外一些人。那個大學很小,所以你會認識每個人,格里當時屬于一個我們稱為‘波西米亞人’的小團體,他們給文學雜志寫詩什么的,他們是危險的,經常醉酒鬧事。我寫第一篇小說時,計劃的一部分就是,我可以把手稿拿給他看了,然后我們聊天,他會愛上我,事情會這樣開始。結果我把手稿給他的時候,他說,‘約翰-卡爾恩是編輯,他在走廊那頭’,就完了。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交往。”
他們再續前緣是20年后的事情,中間格里給門羅寫過一封信,是門羅收到的第一封粉絲來信,“通篇在談我的小說,但完全沒有說到我。”門羅對這封信沒有做任何回應,她大概希望保有更多幻想。再后來,她搬回了安大略的克林頓,回到她熟悉的地方。而他在廣播里聽到她的聲音,他們終于開始約會了。
現在,愛麗絲·門羅和她的丈夫住在克林頓鎮上格里母親留下的房子里,他們感到再也不需要離開了。弗吉尼亞·伍爾夫說過寫作的女人需要一間自己的屋子,門羅卻不這么看。她自己在澳大利亞昆士蘭擔任過駐校作家,對方配了一間面朝大海的時髦辦公室給她,“我有大把的時間在那里,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她需要的就是一座安大略的小鎮,比如這里——克林頓。鎮上有座小圖書館,但不太像樣,像樣一點的在50公里外的另一座鎮上。但門羅明白,這里的風景對于她而言太過重要,她的寫作是根植于此的。“我無法以同樣的感情再擁有其他任何一片風景,一個鄉村,一個湖泊或是一個小鎮。我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我永遠不會離開了。”
只要生活在安大略——愛麗絲·門羅坦言,她就不會遇到尋找素材方面的麻煩。“我等著它們出現,”她說,“它們總會出現的,如何去處理洶涌而來的題材才是我的問題。”
愛麗絲·門羅對她的寫作兼具著敬畏和自信。“某種程度上,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鈍,還因為,我離主流文學那么遠。”她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沒有意識到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容易成為作家,對階層較低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如果你生活在一個小鎮,在那里,連個真正的讀書人都遇不到,你為了要寫下去,必須認定自己擁有罕見的天賦。而她的敬畏存在于她的簡單里:一種完美的簡單,是經過了很多年的反復打磨才能掌握的簡單。
“她讓角色超越時間,讀者意識不到時間流逝,事情已經過去了,角色也被改變了。”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評價門羅:這是她罕見的能力和神秘的天賦。他也曾嘗試像她這樣寫一次,毫不意外地失敗了,“我很高興,因為沒有人可以像了不起的愛麗絲·門羅這樣寫作。”
門羅與中國
對于中國人來說,82歲的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個“意外”。
大部分人看好的是村上春樹,阿多尼斯也被認為是熱門。愛麗絲·門羅獲獎消息公布后,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公司普及出版部總編林道群發了一條微博:“昨天押阿多尼斯獲獎。”配發的照片是一本新書的封面:阿多尼斯的詩歌集《時光的皺紋》,圖書的封面和書脊上赫然打出了“諾貝爾文學獎阿多尼斯”和諾貝爾文學獎的標志。
排在博彩公司賠率榜前10位的作家,大部分都有中文譯本,除了匈牙利作家彼得·納達斯和韓國詩人高銀。以短篇小說見長的門羅,也有中文版作品問世,不過只有一部《逃離》在內地出版——2009年由新經典策劃、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一共印了5萬冊。
在中國雖“遇冷”,但愛麗絲·門羅在英語市場上卻算是暢銷書作家。她的小說經常在美國的《紐約客》、《大西洋月刊》等媒體上發表,從1968年到2012年,她在美國出版了14本小說集。其中小說《熊從山那邊來》還被改編成電影《遠離她》,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提名。
在漫長的創作生涯里,門羅獲得過30多個重要的文學獎項,其中最重要的是兩次獲得加拿大總督獎,兩次加拿大吉勒文學獎,一次布克文學獎和一次布克國際文學獎,三次英聯邦作家獎。
在中國,除了《逃離》之外,門羅的作品基本上只有《世界文學》雜志上發表——幾篇小說和一些訪談。加拿大女作家里,在中國名氣更大的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她的小說經常被翻譯成中文。“門羅只寫短篇小說,阿特伍德詩歌、小說、散文什么都寫,國際影響力比門羅大得多。”《世界文學》雜志現任主編高興告訴媒體,自己對門羅的獲獎也很意外。
1998年第6期《世界文學》雜志刊登了其編輯莊嘉寧翻譯的門羅中篇小說《善良女子的愛》。因為這篇小說,門羅也成為了這期雜志的封面人物。
作家蘇童當時看了愛麗絲·門羅的小說,非常喜歡。2005年,在編選《一生的文學珍藏——影響了我的二十篇小說(外國小說讀本)》時,收入了門羅的短篇小說《辦公室》,排在這本書的第3位,僅次于馬里奧·貝內德蒂的《阿內西阿美女皇后》和君特·格拉斯的《左撇子》,排在卡夫卡、約翰·契弗、卡森·麥卡勒斯的前面。“《辦公室》記敘了一個家庭婦女租用一間辦公室寫作的故事,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幾天交往,如此日常化的敘述手段,卻像外科醫生一樣精準地翻開那些褶皺,讓我們看見了別人或者我們自己深藏的污垢。”蘇童對門羅的小說評價很高。
如今,門羅拿了諾獎,蘇童很高興自己的眼光:“門羅這樣的短篇小說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是諾貝爾文學獎首次頒獎給短篇小說作家,真的是史無前例的一個突破。”
在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在中國冷門的短篇小說迅速熱了起來。
北京時間2013年10月10日,門羅獲獎消息公布一小時后,譯林出版社和江蘇人民出版社在微博上展開了一場爭奪戰:譯林出版社宣布自己獲得了愛麗絲·門羅7本圖書的版權。江蘇人民出版社宣布10月底將出版愛麗絲·門羅的6本書。
但兩家出版社公布的名單里,有6本書的名字相同。只是譯林出版社多了一本《公開的秘密》。江蘇人民出版社和譯林出版社都歸屬江蘇鳳凰出版集團,在同一棟大樓里辦公。但愛麗絲·門羅獲獎帶來的巨大商業利益,讓兩家出版社顧不得平時的情面,都不肯松口讓步。
譯林出版社副總編輯袁楠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譯林出版社2013年初就和門羅的版權代理人達成了出版意向,在公布愛麗絲·門羅獲獎消息后,譯林出版社第一時間聯系了德國版權人,再次確定T6本書的中文出版權。江蘇人民出版社編輯蔣衛國則表示,門羅6本書的出版權還在江蘇人民出版社手中,和版權代理公司簽訂的合同2014年到期,6本圖書即將下廠印刷,IO月底全部上市。門羅作品版權代理人黃家坤的手機一直處于忙碌狀態,也沒有回復消息,門羅作品的版權代理方的曖昧,也讓門羅作品的出版爭奪戰變成了一個謎。
目前,這場版權爭奪戰還沒有結束。上海99讀書人圖書公司的編輯彭倫分析,“畢竟都是一家,肉在同一個大碗里,我估計兩家可能會合作出版,說到底最后無非是財務數字計算問題。”
即使門羅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蘇童對其作品的市場問題還是有些擔心:“中國讀者的傳統習慣是讀長篇小說,長篇小說更有市場暢銷潛質,短篇小說的市場其實很小,海明威等作家的短篇小說集比他們的長篇小說銷量小很多。靠諾獎的力量,門羅作品能不能改變這個現象,我很好奇。”
(本刊編輯綜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