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我肯定是喜歡上她了。
因為喜歡,我有些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為什么沒有早一些喜歡上她。她,在我喜歡上她之前就在我們村里了,我竟然浪費了一大段的時間。所以,我要加倍地喜歡她,把以前的浪費給彌補回來。為了她,我開始逃課。
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我總是先繞到生產隊的大場院上看一看,看看知青們是否又在排練樣板戲。只要是在排練樣板戲,她肯定是主角,肯定是演李鐵梅。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只聽其他的知青喊她小張子,隊上的人也跟著知青喊她小張子。小張子的叫法太普通,一點也不好聽,像她那樣一個出眾美麗的女人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稱呼。為了把她從普通的女人堆兒里剝離出來,為了和她的出色更協調,我管她叫李鐵梅。她不是戲里的李鐵梅,是戲外的李鐵梅,是我一個人的李鐵梅。戲外的李鐵梅憑著戲里的李鐵梅,牢牢地吸引了我,征服了我。有時侯,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個是戲外的李鐵梅,哪一個是戲里的李鐵梅。兩只黑洞洞的眸子,看似清澈,卻又是深不見底。像村頭的那眼深井。你被它吸引,想多看它幾眼,必須站穩腳步牢牢地扒住井沿兒,才不至于使自己墜落下去。分不清戲里戲外的李鐵梅是精彩絕倫的。為了我的李鐵梅,我逃幾節課算什么。和李鐵梅比起來,挨老師的鞭打和罰站實在是微小得不值得一提。
我,一個十歲的少年,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李鐵梅。李鐵梅是我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也是我唯一使用過愛字的女人。我把我的愛給了李鐵梅,以至于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拒絕對任何女人使用愛這個詞。一個愛我很深的女人哭著對我說,小蟲子,求你了,說愛我。我摟住愛我的女人,淚水流了滿臉,說,我愛的是李鐵梅。
由于我的父親是隊長,所以,我只能借助一些物體掩住我的身子,不讓我的父親發現我在逃課。終于有一天,我的班主任捏住我的脖子,像捏一條真正的蟲子一樣,把我從遮掩體后邊捏出來,甩在眾目睽睽的場院上。我的父親飛起一只大腳,正踹在我的屁股上。我的難堪和羞澀蓋過了我的疼痛,恨不得土地裂開一條縫隙,讓我的軀體,我的難堪和羞澀,一起消失在裂縫中。一只柔軟的手拉起了我這條正在尋找地縫的蟲子。天,把我拉起來的人居然是她,是我深愛的女人李鐵梅。我幸福的眼淚在頃刻間洶涌而出。李鐵梅幫我擦著眼淚,用幾乎可以把我融化掉的口氣說,這么漂亮的男孩子,一哭就不好看了,看,把臉都哭成小花貓了。我的淚水卻怎么也停不下來。我太幸福了,太感動了,一時找不到表現幸福和感動的更好的方法,我只好用流淚來表達突然而至的幸福感。
恨往往因為愛而生。當然不是恨我的李鐵梅。
放學后,牽著家里的羊去渠邊吃草。放羊絕對是一件枯燥的事情,留著一把白胡子的老羊一點也不體諒我的心情,嗅著渠邊叢生的雜草,挑來揀去,就是不肯一鼓作氣地讓癟肚皮鼓脹起來。渠對面,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麥田,想要知道它的全貌,必須還要看上第二眼,第三眼,甚至第十眼。那些飽脹得已經灌完了漿水的麥穗子讓我的某種欲望生長起來,生長著的某種欲望支配著我的腿。然而,當我的兩條腿正在渠邊徘徊,尋找著跨到渠那邊的最佳點時,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它讓我暫時地停止了跨越。一片麥子沒有任何來由地瘋狂地抖動,它們好像突然遭遇了什么,劇烈地顫抖,接著,保持著顫抖的姿態倒伏下去。這一叢剛剛倒下去,緊挨著它們的另外一叢又開始新一輪的顫抖,新一輪的倒伏。絕對不是風。沒有風的痕跡。麥子究竟遭遇了什么?難道是鬧鬼了?我的兩條腿有些發軟,不爭氣地像麥子一樣顫抖起來。甚至不是很男人地想,我身邊的羊要是一條狗該有多好,或者能給我壯一壯膽量。我完全可以牽著我的羊,或是干脆棄了我的羊,一個人狂奔而去。可我沒有動。我想看清楚那些麥子顫抖和倒伏下去的真正原因,更重要的一點,我有點不好意思承認,那就是我不敢貿然離去,我怕我弄出的聲音會打攪了讓麥顫抖的某種力量,讓它發現了我。它會讓我和麥一樣顫抖著倒下去。因而,我目睹了大片的麥子顫抖倒伏的過程。它們倒伏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留下一大段的空白,面對著越來越暗的天空。終于,不再有新的麥顫抖,不再有新的麥倒下去。顫抖和倒伏停止了。是一小段的靜止。
打破一小段靜止的,是一個人。一個人從那段麥的空白處長了出來。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人是無根的,是會行走的。他很快地穿過麥的空白,融進齊胸的麥里,向東方而去。我認識那個人。他不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他是李玉河。和李鐵梅一起唱戲的那個白面男人。原來不是鬼給麥子施法,是這個男人在搞鬼。他肯定是在搞破壞,虧得我父親還一直重用他。我的拳頭暗暗地攥緊了,看著吧,我一定要揭發他。這個男人,我早看他不順眼了,唱戲的時候,總和我的李鐵梅眉來眼去的,什么東西。就要憤恨地牽著我的羊離去了,忽然,那片麥的空白處又長出一個人來。并且,長出的不是別人。是我的李鐵梅。
事實竟是如此殘酷。李玉河對李鐵梅做了什么?李鐵梅是不是也像那些麥,失去了反抗能力,只好在強大的力量面前,顫抖著倒伏下去。是不是?
當李鐵梅從容地穿過麥的空白,融進麥芒剛好能觸摸到她挺拔的雙乳的麥里時,我在李鐵梅的身上捕捉到一種氣息。我多么希望這種氣息和委屈和悲憤有關,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它和這些情緒一點關系都沒有。李鐵梅身上散發著一股幸福,快樂,滿足匯在一起的氣息。仔細地辨別,還有幾分羞澀,隱匿在幸福和快樂的身后。出乎我意料的情緒無情地擊傷了我。這些情緒表明,李鐵梅和顫抖著倒伏下去的麥是有本質的區別的。她是自愿顫抖的,也是自愿倒伏下去的。為那個戲里的李玉河。
這頭該死的老羊,它竟然還沒有填飽肚子。老羊的兩片嘴唇分別向上向下掀起,兩排齊整的大牙朝一束看上去鮮嫩的草伸去時,我手里的羊鞭子咻咻地叫著,把那束草抽成了粉末。一向溫順的老羊突然被激怒了,頭一低,舉著兩只尖利的角沖殺過來。我靈巧地閃過,手里的鞭子以從未有過的兇狠撲向老羊。老羊仿佛在頃刻間變成了老狼,狡詐地快速地接近我,使我的鞭子無法發揮作用,然后再勇猛地毫無憐憫之意地把我撞倒。連著跌了兩三個屁股墩之后,我開始節節敗退,瘋狂地朝家跑去。老羊真是有了狼性,竟然窮追不舍,一直把我追到院子里,吃了我父親一棍子,才喘息著恢復了羊性。
都是李玉河惹的禍。在短短的時間內,他不但掠去了我心愛的李鐵梅,還讓我慘遭老羊的欺凌。此仇不報,我還算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么?
就在我想著怎樣報復李玉河,怎樣拉開一場兩個男人戰爭的序幕時,有一件事情先發生了。
我的父親和隊里的社員們都發現了那片麥的空白。經過仔細地勘察,我的父親認定,那大片麥的空白絕對不是牲畜所為,而是有人在蓄意搞破壞。我多么希望那片麥的空白和李鐵梅沒有一點關系,那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我父親那里告發李玉河,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可現在,我不但不能去告發,還要嚴守這個秘密。為了我心愛的女人。
我的父親在全體社員會上,以最高的姿態希望搞破壞的那個人,自己站出來。在會上,我的父親大講特講主動站出來和被動站出來的區別,兩者的性質是如何的不同。我真是奇怪了,那個口若懸河的人是我的父親么?不論當我的父親,還是當社員們的隊長,我的父親做足了一個父親和“領導”該有的威嚴。稍有欠缺的是,我的父親有口吃的毛病。一著起急來,大眼睛瞪成牛卵,眉毛跟著兩片嘴唇一起掀動,想說的那個字魚刺兒般卡在喉間,就是吐不出來。但是,一輪到“領導”發表重要講話,話語如上好的錦緞,滑滑地,成匹成匹地往外拋。沒有絲毫的停頓。社員們摸著我父親拋出的大匹的錦緞,摸出了味道,摸出了份量。氣氛很是緊張。沒有人站出來的結果是,每個人都成了嫌疑犯。人們的臉色都不好看。李鐵梅和李玉河的臉色夾雜在一堆難看的臉色當中,就變得不那么顯山露水了。
所有的人都了解我那個倔強的父親,主動交代成了泡影,并不代表我的父親放棄了。下面是更加殘酷的調查和檢舉階段。事情就是這樣,犯錯誤的人永遠抱著僥幸的心理,在證據沒有出現之前,他們是不會主動交代的。我父親的那個會議只起到一個敲山震虎的作用。山被敲震了,老虎自然會慌亂,老虎一慌亂,就不難覓到它的蹤影。更重要的是,那么多的疑似老虎,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真的老虎,會千方百計地尋找到真正的老虎。這或許就是我父親開動員會的最初目的。
那是一個人人自危的階段。每個人都想表現得盡量坦然一些,卻事與愿違,越是想表現得坦然,看上去越是賊眉鼠眼的,心懷鬼胎的樣子。于是,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搞破壞的人。我的報復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當然,我又逃課了。在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板書時,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從教室的后門悄悄溜走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生產隊的場院上。其時,場院上空無一人,社員們都被我父親派到地里干活了,看場院的人不知躲到哪里打呼嚕去了。我直接奔了場院西側的打麥機。打麥機口用一些干草覆蓋著,我將手臂探進干草里,一陣探摸之后,藏在干草里的一副撲克牌便在我的手上了。我嘿嘿地笑了兩聲。李玉河,我讓你玩牌,牌沒了,看你還玩個球。
牌是李玉河的。有時需要在場院上干活時,諸如曬糧食,翻曬豆子,等等,休息時,李玉河會和幾個人打打牌,打完了,把牌藏進打麥機的機斗里,用雜草什么的遮蓋上。李玉河不在,別人想玩了,只管去機斗里取牌就是了。這也可能是為了方便大伙,李玉河才不把牌帶在身上的原因吧。社員們都知道機斗里藏著牌,可誰也不會把它悄悄地拿走。所以,我不用費很大的力氣就偵察到了撲克牌藏匿的地點。我拿了牌轉身要走時,和一個人撞在了一起。這個人居然是李玉河。
不知為什么突然回場院的李玉河,盯著我手里的牌,壞小子,跑這兒偷牌來了!
我真是尷尬極了,懊惱極了,也是羞愧極了,作賊被當場捉住,再怎么說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我想說我沒偷,可是,牌明明就在手里攥著。定了定神,我告誡自己,我偷的不是別人,是李玉河,想想他的所作所為吧,霸占了李鐵梅,破壞了麥子,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害得全隊的人都跟著背黑鍋,真是壞透了!我的告誡起了作用,尷尬,懊惱,羞愧快速地消退了,取代它們的是義憤填膺。我想,兩個男人真正的較量開始了。
把手里的牌舉到李玉河的鼻子底下,用陰氣很重的口氣說,就偷了,把我怎么著吧。
李玉河也不示弱,你個小崽子,不看在隊長的份上非打你一頓不可,看我回頭不告訴你爸,讓你爸好好慰勞你幾大腳。
哼,我也要告訴我爸一件事兒,關于麥子,關于有人搞破壞的事。
你都看見什么了?!
白面書生李玉河的臉都綠了。
李玉河和我定了一個口頭協議。只要我不說出我看見的事情,他也就不去我父親那里告發我。我一點也不擔心李玉河會去我父親那里告我的狀,因為,我發現,李玉河比我更害怕泄密。為了讓我遵守我們之間的協議,李玉河不但搭上了一副心愛的撲克牌,還千方百計地討好我。每逢勞動課,老師都要帶我們去地里勞動,干些拾麥穗拔草之類的活兒。麥子還沒有收割,我們只能拔空地里的雜草,自己拔的草自己還要背回來。我們甲殼蟲一樣背著大大小小的草捆子爬進生產隊的場院,排著隊等著李玉河來給我們的草捆子過分量。過分量,記個帳等等此類活計均屬“技巧”型的,偏偏都落到李玉河的身上。可見我父親對李玉河的偏愛和信任。用我父親的話說,誰有人家懂的道理多,人家肚里裝的道理都快頂到嗓子眼兒啦,感,感冒了,都不敢大聲咳嗽,大聲咳嗽都怕那滿肚的道理滾出來呢。李玉河做這些活計,大伙是沒有任何爭議的。瞧人家在紙上寫寫劃劃,就能領著幾個知青排練出不比戲臺上差的大戲來,誰有這個本事。誰都沒有。李玉河一邊給草捆過分量,一邊在本子上記下每個草捆的斤數,以及人的名字。我是在領鉛筆時才發覺李玉河對我的照顧的。我的草捆并不比其他同學的草捆大,而領到鉛筆卻是最多的。不用說,肯定是李玉河在草捆的分量上做了手腳。諸如此類的討好不一一贅述。我當然不會領李玉河的情。相反,我越來越蔑視這個男人。討好越多,蔑視越多。越來越多的對李玉河這個男人的蔑視在我的內心郁郁蔥蔥地成長著,很快成蔭了。我是個十歲的男人,十歲的男人已經學會思考了。除了蔑視之外,我在想,從李玉河的討好和緊張來看,他犯下的錯大概比我犯下的錯大多了。
李玉河和我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的家里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家里的變化應該和我父親開的那個動員會有關。
隊里的社員們喜歡上我家串門子了。我的父親是隊長,平常免不了人來人往的,但是這次的人來人往是和以往的人來人往有區別的。或許用這階段的人來人往比較恰當吧。這個階段的人來人往,人員更加地集中,更加地全面。平常不怎么來的,也在這個階段來了。人們來了,表面上看是來閑坐坐的,坐在我家的長條凳上,抽一袋煙兒,喝一碗我母親燒的開水,嘮幾句閑磕兒。嘮著嘮著,人們會拐彎抹角地提到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的名字仿佛是被人不經意地才提起來,仿佛是把所有的話題都說盡了才偶爾拿來湊數的最后一個話題。實際情況卻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才是他們來和往的真正目的。抽煙兒,喝白開水,閑嘮,都是鋪墊,都是次要的。鋪墊再長也是鋪墊,那個名字再不經意也是主角。
可憐我家的長條凳,它在那一階段來不及喘息,承受著一只又一只面積或大或小的屁股的重壓。
我的父親當然清楚那個名字被不斷地反復提起的意思。那么多人都在認同著一個名字,說明這個名字確實是有了問題的。我的父親開始琢磨著找一個恰當的機會和那個名字談話了。一個意外,使得我的父親在腹內醞釀的談話夭折了。
在我父親給全隊的社員們分派活兒的時候,那個名字嗷的一嗓子炸了窩,你們都說是我搞的破壞,我他媽破壞沒少搞,這個破壞還真不是我搞的,你們不信,我死給你們看……那個名字沖向了場院一角正在兌農藥的社員,奪過社員手里的藥瓶子,在人們的驚愕之中喝光了瓶里的藥水。我的父親眉毛飛速地掀動著,快,快,快呀……快套馬車……快……快滔一桶大糞來……緩過神兒來的人們迅速領會了我父親的意思,套馬車的套馬車,滔大糞的滔大糞。一會工夫,七八桶大糞就拎到了場院上。我的父親親自拎起一桶大糞,早有幾個壯漢子把那個名字束得牢牢的,那個名字緊緊地閉了嘴巴,父親一個大巴掌掄過去,那個名字的嘴巴乖乖地洞開了,于是,父親手起桶落,桶里的糞水朝著洞開的嘴巴歡暢地灌了下去。哇——那個名字一陣狂吐。我的父親抹了一把身上濺到的糞水,你小子,活一大半了。然后,吩咐幾個人把吐完的那個名字抬上馬車,親自趕著馬車奔縣里的醫院而去。
我目睹了整個過程。看著那個名字喝藥被灌大糞,看著李玉河人模人樣地縮在慌亂的人堆里,我實在忍無可忍了,馬上就要沖上去,大聲宣布誰才是真正的搞破壞的人。但是,我又一次忍住了。愛,在關鍵的時刻又一次發揮了作用。
我看見我心愛的李鐵梅驚恐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然后,用雙手捂住臉,藏起驚恐的眼睛,淚水滲過指縫,無聲地滑落。我的忍無可忍被那雙美麗的驚恐的眼睛擊敗了。
我在心里發誓,以后再也不會接受李玉河任何形式的討好了。
一個信息悄悄地在人和人之間傳遞,蔓延,說,有人向我父親檢舉了搞破壞的人。我父親之所以沉默著,是想給搞破壞的人最后一個機會。這條信息比瘟疫蔓延得還要快。
李玉河開始心神不安了。他的心神不安融在細小的碎片里,也許,只有我才讀出碎片上的不安和慌亂。舉個例子吧。排樣板戲的時候,李玉河本該是提著紅燈出場的,他卻光桿就跑出來了,惹得圍觀的人一陣哄笑,李玉河,紅燈是不是癟啦?李玉河耷拉下眼皮,你小子敢說紅燈癟了,想造反哪!一個回身,舉著紅燈再次上場。竟然沒有人把李玉河的失誤和不安聯系起來。我的父老鄉親們,和我的父親一樣深深地相信著李玉河,崇敬著李玉河。李玉河也不是輕易就表現出他的不安的,純粹的一條信息也不是那么就輕易地奈何得了李玉河的。李玉河想都不用想,肯定認為是我違背了我們的協定,我的違背才是他最害怕的。我向我的父親告密了,然后,就有了我父親放出來的那條信息。也就是說,那條信息是專門針對李玉河的。李玉河如此推斷一番,怎么會不緊張呢,還有,為了這件事,還差點搭上一個無辜人的性命。我看得出,李玉河在努力尋找機會接近我,他想驗證一下事實的真相。我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千方百計地繞著他,躲著他。我的這一行為更加地讓李玉河恐慌,他更加地認定是我出賣了他。再看我時,李玉河眼睛里的討好沒有了,換上的表情是深度的憎恨。那憎恨是長了牙齒的,要不是我閃得快,早被它咬斷了筋骨。
我不知道李玉河在后來那件事情發生前,想沒想過要向我的父親主動交代問題,我沒有問過他。不是沒有機會問他,而是我不可能問他。一看見他,我的心就堵得慌,就更強烈地思念起李鐵梅來。
從我父親收到一張字條說起。那張字條和麥的空白,和事實的真相有關。晚上,我的父親一個人去了字條上說的那個地方。
一片新的麥的空白正在打開。泛黃的已經接近了收獲的麥顫抖著倒伏下去。被麥們喘息呻吟的聲音弄疼的父親,剛要發泄一下他的疼痛,忽然驚愣住了。是幻覺,還是美麗的神話?眼前的美麗女子從哪里來?她打開麥的空白的同時,一個巨大的誘惑也正在悄然打開著。每一個男人都無法逃脫那個誘惑,它太美麗,太迷人。我的父親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是你么?
是我。
你在干,干啥呢?
我在等人。
我是你要等的人么?
你說是就是吧。
我父親的兩只大手掌向前方撐著,只有那樣撐著,他才能阻擋他的腳不再向美麗的誘惑邁進。
這是一張多么松軟的大床,誰來,誰就是床的主人。你來,你就是。
我,有資格么?
來了,就有資格了。
美麗誘惑的洞越開越大,我的父親更加努力地用他的雙手做支撐狀,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
美麗的女人不再說話,看著我父親的樣子,笑了笑,然后站起身子,慢慢地靠近我的父親,撥開我父親那兩條僵硬的手臂,細軟的小身子就伏在了我父親的胸膛上。
你不喜歡我么?
喜——歡。
怎么不上我給你鋪的床呢?
我怕,我怕,怕老天爺劈了我。
美麗的女人抬起美麗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父親的臉,說,我會記住你的。
美麗的女人便離去了。
我的父親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兩只手臂努力地撐住。看著美麗的女人在他眼前消失掉,在小村子的眼前消失掉。我父親悲傷地意識到,這個美麗的女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兩汪淚水在我父親的眼睛里徘徊了很久,終于滾落下來。一棵麥被砸疼了,呻吟了一聲。
再有人提到麥和麥的空白,我的父親會沒有來由地發火罵娘,漸漸地,麥和麥的空白就像水土一樣從人們的生活里流失了。
李鐵梅再也沒有回來。李玉河也不再帶著知青們排練樣板戲了,整個人仿佛被歲月的霜打了,無精打采的,過早地呈現出了一副衰老狀。我的父親對他的表現很是失望,讓他看起生產隊的場院來。
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在大人們的眼里,我還遠遠不能算是一個大人,小孩子會有什么想法呢,就是有了某種想法也是天真的,不能算數的。
他們真是可笑。
我的想法不需要這些可笑的人知道,我所要做的是堅持我的想法,十年不變,二十年不變,一輩子不變。
我要離開這個小村子,去外邊的世界找李鐵梅。我相信,我愛的女人一定在小村外的某個地方。
這就是我當時的那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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