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過各式各樣的鞋,感情最深的還是家鄉的草鞋。
我家有三弟兄三姐妹,20世紀三四十年代家里窮得幾乎揭不開鍋,哪有錢給這么多孩子買鞋,全靠母親給我們做。從春天到冬天,母親都在為我們做鞋,每人做一雙就是6雙,還要給爸爸和她自己做,一年少則七八雙,多則十幾雙,從扎鞋底到做鞋幫,全是她一針一線、一手一腳地做,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每當母親把一雙新鞋穿在我的腳上時,我又舍不得穿了,原因是我不愿過早過快地磨損它。深秋到了,我還打著赤腳。就是初冬早晨下了霜,我仍打著赤腳。白天還無所謂,怕就怕早晨起床那一會兒,一雙熱乎乎的腳從被窩里抽出來踩在地上,猶如火炭淬到水里,一下子就沒有了熱氣。腳凍得通紅,石子頂到腳底像針扎一樣痛。為了母親做的這雙新鞋,我一聲不吭地忍著。母親見了十分心疼,她把過去穿爛的布鞋找出來,洗了洗,補了補,叫我拖著穿。
我快上小學了,母親第一次給我買了一雙小草鞋。我高興得不得了,接過草鞋,學著大人的樣自己穿。穿草鞋和穿布鞋不一樣,我分不清左右,左穿穿、右試試,始終覺得不對頭,穿了半天還是把鞋子穿反了,因為大腳趾始終靠不到邊耳繩。加上草鞋繩子拴得不合適,一只腳拴緊了,一只腳拴松了,很不好走路,我開始恨這雙不好穿的草鞋,認為穿草鞋還不如打光腳板好。母親見我把草鞋反起穿,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就哈哈大笑起來,說我都這么大了還穿不來鞋。母親一面給我穿鞋一面給我講如何辨別左腳和右腳,幫我拴的草鞋繩索也拴得不緊不松,走起路來軟綿綿的,還嘰嘰咕咕地叫,把我高興壞了。
自從穿第一雙草鞋起,我從小學到中學,草鞋幾乎就沒離開過腳,但這些草鞋不是母親做的,而是買的。我們學校大門口有一個草鞋市場,我每天上學路過這個市場時,總要停下來看看那些各式各樣的草鞋:有麻耳朵的,有線耳朵的;有谷草做的,有蓑草做的,還有全麻的。為了耐穿,在草鞋底下加上牛皮就稱為牛筋草鞋,加布筋稱為布筋草鞋。有的在牛筋、布筋草鞋的鼻尖上把麻染紅,或用花布扎一朵小花,又稱花草鞋,這算是草鞋中最豪華的了。我多數時間穿的是谷草草鞋,這種草鞋耐穿,價格便宜。我的腳面較肥,穿上新草鞋,不是邊耳子打腳,就是草鞋后跟打腳,有時還起了血泡。母親說邊耳子打腳是繩子拴太緊了,她教我放松;腳后跟打腳就用一砣鵝卵石捶一捶草鞋,然后又在打腳的那個地方塞一砣爛布。有一次,母親給我買了一雙線耳子草鞋,不幾天我的這雙肥腳板就把線耳子撐斷了。耳子斷了,草鞋就不能再穿了,但我舍不得扔掉它,就偷偷用母親扎鞋底的針和麻繩自己修補邊耳繩。我躲在屋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邊耳繩補好,穿在腳上才發現我補的邊耳線短了。后來還是母親把我補的邊耳繩剪掉,重新做了副不長不短的邊耳繩,使爛草鞋得以復新。從此以后,我就學母親的樣,邊耳繩爛了自己補,一雙草鞋當兩雙穿。
母親怕買的草鞋不合腳,每次買鞋都要叫我親自試一試。草鞋市場的草鞋不少,但小娃娃的小草鞋不多,因為小草鞋賣不了幾個錢,一般都不愿意做。為了解決買鞋的困難,母親托一個草鞋匠給我定做了3雙草鞋,其中有一雙還是加了花的布筋花草鞋,讓我十分高興。我提著這3雙草鞋,就像有了一筆巨額財富,真舍不得穿它們,特別是那雙布筋花草鞋。我把它掛在床頭墻上,天天看著它。后來兩雙谷草鞋都穿爛了,布筋花草鞋仍在墻上掛著,母親知道我舍不得穿,就故意說:你不穿,送給別人穿算了!我急了,這么好的草鞋怎么能送人呢?我心疼地把它穿上,但腳始終不愿落地。腳落地了,又始終怕踩到石子或臟東西,生怕傷著了我的花草鞋。每當我放學回來,就把它掛在原來的地方,一直成了爛草鞋我還是照樣掛著。
我進入中學,同學們都穿著布鞋,絕大多數都是家里做的,是土布毛邊的。少數家里有錢的同學穿了膠鞋和皮鞋,當然是最豪華最得意的了,而我仍穿著從小就習慣了的草鞋,雖然不是很雅,但反而顯得“一枝獨秀”,還不時引出一些笑話來。有一次,我當班上的值周生,老師講課把黑板寫滿了,我去給老師擦黑板。一雙剛穿上的新草鞋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把全班同學都逗笑了,有同學譏諷我的草鞋會“唱歌”;還有人說只要聽到“歌聲”就知道是我來了。我不理睬這些,仍穿著這雙“會唱歌”的草鞋到處跑。
1956年,我中專畢業,決心穿著草鞋下鄉去當個農技干部,可學校分配我去教書。教書要求教師衣著整潔,給學生以良好的形象,我便不能穿著草鞋去上課,于是脫掉草鞋穿上皮鞋,但成天覺得腳燒乎乎的,很不好受。1958年,我當下放干部去蒼溪縣山區,又脫掉了皮鞋穿上了草鞋。在山區穿草鞋是最普遍不過的事了,可山區農民認為下放干部總還是干部,干部就是“官”,所以我穿草鞋他們感到稀奇。有的還以為我是做做樣子,要不了多久又會穿上皮鞋的。日子久了,他們見我草鞋不離腳,擔糞割麥都穿著它,和他們沒有什么不同,他們就稱我為“草鞋干部”,還評選我當上了下放干部中的勞動模范。
我在山區穿草鞋,還經歷了一段磨煉的過程。山區的路窄、陡、爛不說,不少地方還根本沒有路。穿草鞋石頭碰腳、樹枝扎腳是常有的事。起初,我小心走路還勉強過去了,但遇到下雨就難了。先是爛泥糊滿了草鞋,于是我就提起腳一甩,有時連草鞋也一起甩掉了,簡直沒法開步。山區農民見我這個外來的“山里人”走路如此蹣跚,就給了我一雙“腳碼子”。“腳碼子”套在草鞋上,再也抖不脫草鞋了,走路也不覺得滑了。后來我和他們一起上山背柴、背石頭,他們又給我“打杵子”和“背夾子”。從此,“腳碼子”、“背夾子”、“打杵子”成了我在山區的三件寶。我靠這三件寶征服了雨天爛泥,登高山如履平地。
下放結束后,我回到學校,后來又到機關,這時已沒有什么人穿草鞋了。別人都穿膠鞋、皮鞋上班,難道你還穿著草鞋?不僅不合潮流,別人還會說你在給社會主義抹黑。后來我當記者住招待所,一雙水爬蟲草鞋實在不好意思踩到地毯上,晚上別人都就寢睡覺了我還去找水洗腳,實在有點麻煩。為了這些,我不得已只好徹底與草鞋“決裂”。幾十年過去了,我再沒有穿過草鞋,即使想穿也不能了,因為城里已經沒有草鞋賣了。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