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學界和科學傳播界似乎有這么一種潛在共識——了解科學,公眾便會支持科學。這便是在科學傳播中廣泛流行的“缺陷模型”(Deficit Model)——假設公眾對于科技的誤解與反對,源于他們缺乏科學知識、無法處理晦澀的科學概念。當他們了解科學后,自然就會像科學界自己一樣擁抱科學的觀點。
可是,調查發現,公眾對科學的了解程度和他們對于科學的態度,呈現出一種吊詭的趨勢——總體而言,公眾對科學的了解程度和對科學的正面態度有一定的相關性,但是具體到某些特定的科技產品,如核能和轉基因食品,知識和態度要么沒有關聯,要么就表現出負相關。科學知識,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傳播科學,到底有沒有用處呢?
無力的事實
誠然,“缺陷模型”符合直覺,卻有一個脆弱的前提——它假定傳播的對象都是一張白紙,會不加選擇地接受得到的所有信息。但實際上,受眾常常篩選媒體中的信息。他們腦海中已經生根的經驗與觀點,就像濾鏡一樣為呈現給他們的內容增添效果,以維護自己已有的價值體系。
譬如,在美國,氣候變化問題已經成為一個高度政治化的議題。一般而言,民主黨人或者自由主義者,會更關心氣候變化問題,并支持相關的環境政策;而共和黨人或者保守主義者,不僅會反對應對氣候變化的相關舉動,甚至否認全球變暖現象的存在。
受眾常常根據親身經驗形成自己的判斷,盡管這種個體經驗,可能在科學上并不嚴謹。在一項研究中,紐約大學政治學家帕特里克·伊根和天普大學梅根·穆林,分析了美國民眾對于全球變暖的態度和民眾所在地氣溫的關系。他們發現,調查前一段時間的氣溫,較平時異常升高,會增加他們對于全球變暖這一現象的信念。來自公共醫學的研究同樣證實了,個體經驗對于人們的科學行為的影響。在決策是否接種流感疫苗時,之前是否經歷過流感病狀,是否接觸過相關疫苗,是否有熟人接種過相關疫苗,都是重要的預測指標。
我不必舉更多的研究來說明這一現象——在形成自己的觀點與態度時,公眾并不會乖乖地從事實出發。他們在認知上太懶惰,在維護既有觀點時太頑固。在情感的鼓動、個體的經驗、價值觀的博弈面前,理智的分析似乎只是一個無力的下下之策。
可趁之機
值得慶幸的是,公眾在認知上的缺陷,又給科學與環境傳播者一些“可趁之機”。正因為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缺陷模型”在增進公眾對科學的理解與支持方面成效有限,傳播學者在反思之余,也在提出新的解決方法,希望可以繞過知識層面,直接作用于人的態度甚至行為。
正如我在之前提到的,保守主義似乎與全球變暖格格不入。相比于自由主義者,保守主義者有更高的“系統公正化”傾向。他們更愿意認為現有的社會系統是合理的、公正的,更想要維護它,而不是讓它發生改變。紐約大學伊琳娜·費吉納和她的合作者發表的一項實驗發現,可以利用保守主義者“因循守舊”的價值觀,來促進他們做出環境友好的行為。實驗把保護環境詮釋為一種維系美國的生活方式,保護國家自然資源的愛國舉動。這樣一種解釋方式自然能贏得保守主義者的人心,于是他們系統公正化對環境的負面影響就消除了。
恐懼、憤怒、羞恥、內疚……這些蘊藏在我們原始大腦中的情感,似乎比理智的分析更具有力量。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醫療政策學者麗薩·高德曼和斯坦頓·格蘭茲,分析了各類型戒煙廣告的效果。他們得出結論,無論是呈現煙草對健康短期或長期的危害,或是強調吸煙的成癮性,在減少香煙使用量上都沒有多大成效。相反,一種指控煙草產業的宣傳手段,反而比宣傳健康知識有效。這種策略告訴人們,煙草公司利用具有欺騙性、操控性的手段誘騙人們上當,讓他們成癮,從而達到盈利的目的。
這便是利用了情感的力量。對于成人來說,很多煙民雖然已經意識到了煙草對自己和他人的危害,卻無法戒除,只能感到沮喪甚至內疚;這種宣傳手段將他們內心的無力感,轉換為對煙草行業的憤怒。而對于青少年來說,吸煙本來帶著叛逆情緒,是為了抵抗社會規范和父母的約束;而這種宣傳手段讓他們意識到煙草行業的“陰謀”,從而促使其努力擺脫煙草公司的控制,爭取行為上的獨立。
我們常常以為是態度決定了行為,但社會心理學早就證實——行為也可以影響態度。如果把某一種價值觀念轉換為社會規范,潛移默化地影響公眾的行為,等到公眾親身參與到其中之后,他們的態度自然會“跟上”他們的行為。
芝加哥大學的行為學家諾亞·戈爾茨坦等人曾經做過這么一個實驗,他們選擇了一家酒店,在毛巾架上擺上卡片,鼓勵房客重復使用毛巾。第一種情形下,卡片告訴人們,重復使用毛巾可以保護環境。而在第二種情形下,卡片寫道,75%的房客都參與了這項通過重復使用毛巾保護環境的能源節約項目,這種標語,讓毛巾的重復使用率顯著提升。這種情形悄然中樹立了社會規范,無形中有一種約束的力量,讓人不得不遵守。
必須認識到,受眾并非一張白紙,可以由傳播者任意涂抹。在充滿既有觀點,甚至是敵意的受眾中傳播科學事實,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技巧。然而,倘若繞過知識,“操控”公眾的想法,又會陷入倫理上的質疑。
是秉承傳播事實的準則,影響公眾的既有態度,還是選擇靈活變通,在必要時用一些技巧和手段推廣科學的觀點?這仍然是一個值得不斷探索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不讓信息暢通無阻地在政府、公眾和學界之間流通,不讓媒體健康地履行它本應承擔的社會角色,只會導致雙輸局面。 (文章選自果殼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