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9月,秋風乍起的時節,我在榆次觀摩“東山有約”國畫展。
沿著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大街一路向東,走進榆次一中藝術樓。隨著一扇藝術之門的開啟,十丈紅塵倏然被關在身后,仿佛一蹴之間,已入林泉。
參展的畫家有四位之多,各出精品,各具面貌,然而最吸引我的,仍屬張建民兄的寫意山水“意筆詩心”系列。
靜。展廳里的肅靜,畫面上的沉靜,意念中的寂靜。飛馳的時間在這里放慢了腳步,奔騰的世界于此時屏住了呼吸。亙古不變的太行,在深淺不同的黑、白、灰色所構成的靜穆世界中,袒露著刀削斧劈般的骨架,背負著波濤起伏的林海,肩掛著如銀似練的瀑布,懷抱著碧波蕩漾的深潭,心藏著秘不可測的溶洞,向我們緩緩迎來!關于人文,關于渺小的人如何在太行山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作者這樣處理:山深處散落些小小的然而透出溫暖的農舍;葳蕤的林莽間偶露一小角廟宇的飛檐……
所有畫面都輻射著原古淳樸的信息,透紙而出農耕文明的端莊、舒緩和悠長,讓人成日揪著抓著的魂靈一松,從心底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
關于“意”在中國畫中的地位,前人已有過多種論述。唐朝王維、晉時王羲之皆有“意在筆先”之論,元時湯垢又有“畫者當以意寫之”之語。“意、筆、詩、心”四字,其實是四個不同的文化符號。 “意”在“筆”先,謂中國繪畫應以意為法,以筆呈意,“意”所到處,方有境生;但這里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畫家自身的文學藝術修養。中國畫是多門類文化的產物,需要多方的滋養和互補。意筆的成立不僅要承先賢墨法,更需要畫家胸襟的造化,即文學、歷史、哲學、音樂、民俗等姊妹藝術兼收并蓄于一爐然后融匯轉化為畫家自身學養、才氣、性情、閱歷的能力,而非比拼技法。套用放翁的詩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學詩如此,作畫亦然。潘天壽先生稱中國畫是“文中之文”,此言不謬。
所謂詩心,即以詩入畫,以畫陳詩,畫雖不言,詩心乃見。吾觀“意筆詩心”山水系列作品,非寫實,非對景寫生,乃寫心中詩意。每一幅作品,都是作者心中夢寐以求的理想家園,故建民兄煞費苦心,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移巖借霧,嫁雨疏煙,把大自然中最美的典型元素按自己心中丘壑重新排列組合,遂成眼前唯仙唯美,景風世外的山水大觀。
建民兄早年間立意書法、治印,成名既早;后興趣漸擴展至詩詞、美術、攝影、平面設計諸領域,凡有所學,皆成氣象。近年于詩詞國畫之道,尤為上心。嘗有詩曰:
塵歸云水處,白發任風梳。
傍得百年樹,閑翻萬卷書。
又有詩云:
梅蘭化育養清正,道德修行逐日功。
欲辟三分純凈地,但將高潔種其中。
詩意質樸高古、端嚴正大,已見其治學之篤,信念之誠;筆者最喜的卻是另一首:
破墨常違俗,援毫自出群。
晴空高萬里,孤雁不相聞。
吟詠至三,但覺千頭萬緒千滋百味盡在其中:有超然出塵、不屑世俗、不求俗解的自信,有堅持、堅守,千錘百煉不改其志的堅韌,又有清唳一聲、振翮遠去,萬里云天杳其影的傲然、孤高和瀟灑,不覺肅然起敬。久聞溥儒曾告誡向他學畫的啟功:“畫不用多學,詩作好了,畫自然好。”此話一語道破天機,恰好為“意筆詩心”山水系列作品做了一個極好的注腳。
繼續留足,繼續在作者的意山詩水之間徜徉,又發現其另一特點:這個系列作品,一色皆為黑、白、灰色的水墨,襯著純白的墻面,是如此的優美、素凈、安靜,使人喧囂飛揚的心魂頓時斂翅息聲。中國人對墨色的尊崇,大半緣于積古的傳統。中國最早的封建王朝——秦朝,就尚黑。往更遠處溯源,老子的《道德經》中有“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名句為天下士子傳誦,也許竟可以如此聯想:“玄”,即黑色。中國人對水墨的欣賞千古傳承,久之眼目相賞而心魂相追,已成這一古老民族的胎記和圖騰。只要民族尚在,這神圣的墨色就將負載民族的情感和驕傲一直往下走,不斷開出新的水墨之花。元代吳鎮論畫有“意足不求顏色似,此真知畫者也”之語——有“意”在此,連“色”都須遜位,何況墨中暗含五色、六彩,建民兄棄俗色而不用,選擇傳統水墨來做“意筆詩心”山水系列,墨中求“意”追“玄”最終得“妙”,其實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書,心畫也。鄭板橋有云:“要知畫法通書法,蘭竹如同草隸然。”——書乃畫,畫乃書,一正一反,都在說明書法與中國畫難分難舍的淵源。建民兄早年以書法成名,又于詩詞之道浸淫既久,畫幅之中必然留痕。近觀“意筆詩心”山水系列,亦畫亦書,亦書亦詩,墨色云煙淋漓而筆觸森然有序,那一望無際的森林、那農舍屋頂的茅草,那纏繞作態的藤蔓,隱然有文字的姿態、書法的風骨,可謂不羈陳規,不役俗筆,使整個畫面越見高古之風,林泉之致。若無高深的書法功力,又如何可達?偶見尺幅邊角,辟一小塊焦墨,上有朱泥鈐印,金石留痕,則平添若干裝飾之美、現代之味,筆者尚不能甚解,可能是一種更新的嘗試和探索吧!
建民兄為“意筆詩心”山水系列題了一詩,吾意可做此篇賞鑒小文的結尾:“詩心調意筆,靜穆主華滋。大象紅塵外,微觀起遠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