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井曾經是個盛產鹽的地方,而今這座滇中小鎮(zhèn)上不再見馬幫往來馱鹽經過官道的繁忙景象了,馬幫盛況空前的景象已經定格在老照片里。有人說,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一樣的黑井,是的,我心中也有一個別樣的黑井!那個滿地霜華的黑井突然間就侵入了我的腦海,一剎那間的根深蒂固感揮之不去,促使我試圖去尋覓她的芳蹤,這個失落的鹽都到底有何魅力吸引了那么多的游客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以致于阻塞了其寬不及三米的街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追尋那失落的文明?千年的鹽都封藏的是不是一壇醉倒眾生的佳釀?這個久封于龍川江河谷中的小鎮(zhèn)何以重現于世?一地晶瑩的鹽結成的霜華帶著蒼涼和悲壯,和著洞經古樂的奏鳴在峽谷間回蕩,游走在龍川江上。其實在這炎熱的小鎮(zhèn)上,即使到了秋冬季節(jié),霜亦是極為少見的,然而在我的腦海里卻固執(zhí)地認為黑井除了名字里帶著“黑”之外,霜華已覆蓋了千年滄桑,霜華已遮掩了數不盡的往事。我的想象超乎黑井的現實,鹽在這里而今不再炙手可熱,它只是飾物或者觀賞品,供人把玩和凝視,它早已滲透進了人們的思想,而不僅僅是停留在唇齒間的即時味道。
在“曲徑高山險,山巒與天接,萬山相對峙,一水送溪煙”的龍川江兩側,黑井站立成一尊千年雕塑,它在等著我的到來,循著那條寬不盈三米的街道我來到黑牛雕塑前。那頭膘肥體壯的黑牛一身腱肉,黑井的流芳得感謝這頭黑牛和那個放牧的彝族姑娘李阿召。據《黑鹽井志》記載:“土人李阿召牧牛山間,一牛倍肥澤,后失牛,因跡之,至井處,牛舔地出鹽?!?為紀念這頭黑牛的功績,遂稱此地為“黑牛鹽井”,后稱“黑井”。在這里我知道了“黑井”之名的來歷。
幽幽古巷,木刻花窗內曾經紅燭搖曳,然而今日難覓殘淚。雕梁畫棟蒙著蛛網塵絲,青石板路上烙著的是深深的馬蹄印,這個商賈云集的不夜之城,燈光已經黯淡了下去。夜幕降臨,除了能聽到龍川江的濤聲和呼嘯而過的列車長鳴,你仿佛陷入了黑暗中亙古的沉思,這一切無不在訴說著它的歷史與曾經的輝煌……佇立龍川江畔,黑井讓我跌入一場夢幻,滿地霜華結著汲鹵人的哀怨和鹽商的貪婪。與麗江古城的小橋流水不同,黑井多了份念天地之悠悠的蒼涼,那種蒼涼是鋪天蓋地傾瀉下來的,此刻的龍川江依然緩緩流淌著,也許還沒到雨季,江岸邊躺了許多裸露的紅色砂石。這些紅砂石鋪就了漢代馬幫道與城中寬不過三尺的街巷道。五馬橋、文廟、武家大院、諸天寺、飛來寺……不禁讓人發(fā)思古之悠情,感人生之須臾,真所謂“煙溪勝概古今傳,開拓莊鞒略地先。出自點蒼來鳳嶺,水從葉境匯龍川。五云賦重無雙地,兩迤名高第一泉,圣代遐方多異數,不勞箕斂托籌邊”。因為鹽,黑井有了“煮井壘銀高玉碧,敲詩賭酒小梁園”的風雅。昔日黑井由于鹽的經濟地位,封建中央政權在這里建制,四方商賈云集,各種文化交織滲透,形成了具有中原文化與地方、民族文化相融合的多元文化體系,黑井的歷史文化、民族文化、建筑文化、宗教文化、飲食文化在云南省乃至中國獨樹一幟。鹽業(yè)的發(fā)展,使黑井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具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在云南的財政稅賦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昔日的黑井,不但經濟發(fā)達,而且文化昌盛,僅明清兩代,就有13人中進士。元明清三代,在黑井這塊兩山夾峙的彈丸之地,就建蓋庵堂寺廟56座、文筆塔5座,還留下了不少很有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的古碑。千百年來,它是“富甲兩迤”的“財賦奧區(qū)”,它因鹽而興,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現代化的生產工藝令原始的古法制鹽方式失去了其存在的實用價值,黑井亦因鹽而衰,無奈中便成為一座“失落的鹽都”。作為生產實體的衰落,一種衰落必然促使一種文明興起,黑井從而成了一座不可替代的歷史文化名鎮(zhèn)。
導游的介紹是蒼白的,也是機械的,復原不了真相,他們翻動的唇舌只會讓我感到苦澀,那是沉淀了千年的苦和怨造就的。只有走進古色古香的具有唐宋風貌的坊巷,你才會感知到時光雕刻的痕跡不但在墻上,更在腳下;那些具有明清風格的民居讓你留戀忘返,不忍移步;那些碑刻、石雕讓你撫摸凝視,欲棄不能;那些古塔、石牌坊、古戲臺供你瞻仰和聆聽,痛切地感受肅穆和莊嚴,那些沉在遠古的聲音似乎又活了起來;走進古寺廟你會不由自主地伏下身來,讓心和這塊地貼近和相擁;走進古鹽井作坊,重拾回憶,讓燒鹽的灶工用汗水滋養(yǎng)你的鼻腔。
千余年來,一彎殘月照著黑井,節(jié)孝總坊鐫刻著的是那些節(jié)烈貞婦們的“偉績”,昔日巨型紅砂石砌成的石碑坊默默矗立著,訴說著遙遠的芳華。五馬橋邊的萬家燈火接通千載,無聲地敘說著一個遙遠深邃的繁華世界。細雨更添凄清,武家大院風化的石柱腳紅燈籠高掛、文廟中斑駁陸離的石墻昭示著滄桑和久遠,一切仿佛還在訴說和宣揚,宣揚一種破而不衰、永恒站立的風骨,這座古鹽文化博物館顯得彌足珍貴。
黑井絕對是一座能制造味覺尤物的殿堂,這里供奉著龍祠中的圣人,這里埋葬著那些試圖讓生活的滋味變得更豐富的人的骸骨,問山山無聲,問龍川江江水嗚咽,只有歷史的圖證讓我知道為了一種叫“鹽”的東西。這些來自大山的精靈經過人們的舌尖時忽施魔法,在人的唇間生動了起來,曾經發(fā)生過的很多驚心動魄的殘酷斗爭與它有關,那些掀起的鍘刀下滾落的頭顱,那些枷鎖里揮舞的血雨,潔白的鹽凝結著血色的黃昏和清冷的月華,在黑井的風中,我傾聽歷史老人的敘述,試圖讓我澎湃的心慢慢歸于平靜。
黑井出現在我的視野里似乎是一個意外,我想象不出它和我千年之后的探訪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它在龍川江畔躺了那么多年,街道未拓寬,來來去去的似乎總是那么多人,像江水的漲落,馬幫而今換成經商用的馬車,馬背上架的是車轅,不是潔白的鹽,馬車夫不知道鹽都千年前的繁華,只知道用蹩腳的普通話從游客的腰包里掏錢,旅店的老板黑著心宰客,生怕錯過假期再沒人可宰,我知道這不怪他們,老祖先留下的物什就是要拿來炫耀和賺錢的,否則該是多么大的浪費,但是總感覺和黑井千年前的繁華富庶、民風樸實大相徑庭,一個富庶的滇中寶地的繼承者們除了和鹽商一樣的貪婪,我找不出別的詞語來形容這些人的可鄙。那些運鹽的官道業(yè)已荒草密布,那個預示著黑井會出人才的風水塔就那么矗立著,俯瞰著喧囂和寂靜,鐵軌凌駕于龍川江上綿延著伸向大山腹地。
讓武家大院復原一段歷史,那獨具匠心的“王”字型結構隱含的是一種霸氣,那是一種噴薄而出的霸氣,黑井的輝煌和這個姓氏聯系起來的時候,時光已經回溯到了明清時代,高高懸掛的紅燈籠訴說著的是這個明清社會活化石的建筑標本的前世今生。人們往往帶著疑問和好奇走進它,因為走進一座院落,回溯一個多事的王朝,在這里翻看這個建筑標本,它仍然和鹽有糾結不清的關系,因為它的主人就是那笑傲王侯的鹽商。當邊地的居民過著淡食數月無鹽可取的日子時,這里的主人是怎樣的滋味十足,是鹽讓武家稱雄,是鹽讓他們傲然。明朝是一個讓黑井蜚聲中外的黃金時期,這時你會知道它為何被稱為滇中寶地,其富庶讓舉國的王侯倍感遜色,讓昔日昆明城內財大氣粗的富豪們數錢時捉襟見肘。那些搖著折扇坐著轎子的鹽商曾經在這里留下了瀟灑的背影,而那些在井下衣不能蔽體的鹽工則在鹵水浸泡中度日如年,挖鹽煮鹽一生,而他們的一生沒有味道,他們背出的鹽堆出了那些鹽商們富可敵國、傲視王侯的夢想。
走進黑井,潛入結著霜華的夢境,尋覓站立千年的輝煌和挺傲的風骨!用鹽續(xù)接那閃落在峽谷間的文明孤本,洞經古樂的聲音再度傳來,那份鳴奏像極了鹽工們壓抑了千年的吶喊!一座失落的鹽都不知能否再續(xù)輝煌?不敢追問,當這個地方逐步被商業(yè)氣息覆蓋時,我的擔憂加重了,海鹽的“入侵”讓鹽都失落了,然而繼承者的可鄙行為讓我看不到這座鹽都文明復興的曙光?;赝}都在一個月夜,滿地霜華讓我的心恍然間跌入凄清和悲涼中。
責任編輯:張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