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5日,在廣州工作的廣西玉林人羅峰終于鼓足勇氣,決定向妻子坦白一切。
一個多星期前,他接到了家里的電話。父親說,想在村里建一棟樓房,人工由親戚朋友贊助,剩下的費用大約需要10余萬元。羅峰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但他們都在鄉下務農,日常還需羅峰接濟,父親的意思是由羅峰負責10萬元。
父母年邁,對這一要求,羅峰無法拒絕。他并不富裕,女兒剛出生,正是用錢時。所有存款不過區區數萬元,但羅峰答應父親,將在2014年年底前拿出這筆錢。
他心里盤算:戶頭上有1萬多元公積金,加上2014年全年的公積金,又有1萬多元,自己月入七八千元,全年收入一分不花,正好夠數。但這意味著,今年全年的家庭開支就壓在了妻子一人身上。只是,怎樣向妻子開口,讓他為難,彷徨多日未能啟齒。
一個農村家庭,如果只有一個孩子在城市里工作,那么這個孩子一生都自動放棄了訴苦的權利。“訴苦,只能給父母更多心理壓力,你必須表現得很堅強,就好像什么困難你都有辦法對付。”羅峰說。
何東光,廣東河源連平縣人,32歲,兩年前剛剛完成自己的“鄉村建房大業”。2005年畢業后來到東莞,拿著六七千元的工資,住著最廉價的出租屋,吃著最便宜的快餐,5年間,他存下來20萬元,在家鄉的小鎮上建了一棟3層樓房,2011年落成。這棟樓房目前空置著,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在廣州謀生,父母在村里務農,暫時都不住這套房子。
這是一種宿命,何東光知道父母逐漸年老,必須為他們創造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有了這棟房子,一家人都踏實。因為建房,自己在城市的生活相當于畢業六七年后才開始構建。
劉小萍,江西吉安人,33歲,東莞東城區一家沐足閣的技師。她大專學歷,原本在東莞橫瀝鎮一家企業做文員,每月2000多元工資,自給自足之余,每年還能往家里寄幾千元。
2008年,因為家里要建房子,主要支出由她負擔,她只好轉行去沐足閣做技師。她能說會道,頗得顧客欣賞,每月收入達六七千元。
房子去年建起來了,但代價是劉小萍有了一雙皮膚粗糙、關節腫大變形、明顯老于年齡的手。相比幾乎無法回到白領行列,劉小萍更困擾的是,自己的婚姻成了問題。對她的工作,別人總戴著有色眼鏡。不少人喜歡和漂亮的她約會,卻從不考慮跟她結婚。“為了給父母一棟養老房,可以說毀了我的人生。”劉小萍說。
80后的周玲是湖南瀏陽人,在深圳工作,每月4000元左右的工資,房租、伙食費、電話費加起來每月1500元,寄給父母1000元生活費,給還在上大學的弟弟1000元生活費。剩下500元,出個小意外就會月光。她最怕接家里撥來的電話,家里來電無非兩件事,一是要錢,二是出事了。現在她有了男朋友,郁悶的是,對方的情況幾乎就是自己的翻版。“去年他領了大概六七萬元的工資,給了家里5萬元,蓋房子,還是蓋房子!”再過幾年,雙方父母都老了,小兩口面臨的將是不見盡頭的養老壓力。周玲說,是他們生了我,我沒有理由抱怨,但有時會想,我寧愿他們不要生我,憑什么我就要過這樣的機械性堅持、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而“老啃族”除了力盡所能地養著父母,還面對著許多鄉村社會通過父母傳遞過來的額外負擔。筑路、修橋、建祠堂是一部分,此外還有農村的泛家族關系帶來的人情負擔。
比如表弟上大學要贊助一點費用、姑舅新居入伙要贈送一臺電視機、父親的朋友做大壽要送個賀禮……這些人情債,事實上是父母一代的人際關系產生的,也是以父母的名義送出,但最終還是一分一角都落實到子女身上,成為養老負擔的一部分。
長期缺乏保障,子女就是唯一的保障,這是許多農村80后的父母共同的現實。誰家有一個在城市里有一份像模像樣的工作的子女,就是家里最大的驕傲,父母們就會熱衷于夸耀他,就像在夸耀一只源源不斷地下蛋的母雞。
在城市的孩子努力去供給在農村的家庭,這幾乎就是城市“反哺”農村的唯一形式,然而實質上,這還是農村的“自哺”。
“牢騷發過了,責任還在啊。”羅峰拿起手機,咬咬牙撥通了妻子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