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爹五官周正,身材高大,除了因早年在青藏高原當兵,紫外線吸收太多而皮膚黝黑之外,渾身上下透露著一種當過兵的干練和精氣神,絲毫看不出“憨樣兒”。但回眸爹七十載人生履歷,“憨”似乎是他人生的主線條、主色調(diào)。
首憨:大家心中裝,自個溜邊站。爹在家是長子長兄,下邊有兩弟兩妹,一直呵護弟妹,照顧全家。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爹作為縣化肥廠的工人,每次回家總背著一個黃挎包,包里裝滿了帶給曾祖母和爺爺奶奶吃的用的,有時也有給兩個達(叔叔)和姑姑的,印象中卻很少給母親和我?guī)А5约涸谑程玫牟送ǔJ且粔K豆腐乳、半份水煮蘿卜或水煮白菜,貼身的內(nèi)衣上總有好幾個補丁。前年,三達不幸患上了胃癌,爹跑醫(yī)院,找名醫(yī),尋偏方,買人參,微薄的收入花去不菲。
次憨:記憶超級好,忘性特別大。爹曾是蘭州軍區(qū)空軍的學馬列毛著先進分子,《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可隨意抽點,在蘭空作過巡回報告,記憶力超人。但爹有“健忘癥”,特別是曾經(jīng)傷害過他的人,他記不住,或者根本不記。當年爹軍校畢業(yè)之際,正值文化大革命蓬勃展開之時,家中一個造反派頭頭寄了一封告狀信到部隊,說爹的成分是漏網(wǎng)地主分子。在那個極度講政治的年代,這封信取消了爹行將落實的軍官資格,也造就了爹坎坷波折的一生。但爹每念及此,總是波瀾不驚,風淡云輕,絲毫看不出怨恨來。爹告訴我:恩德萬鈞重,仇恨一鴻輕,忘掉仇恨,人生就會活得輕松。
三憨:常把虧作福,苦能品出甜。但凡認識爹的人,都曉得他愛吃虧是出了名的,這也似乎成了他的一張名片。爹當過兵,做過工人,帶領(lǐng)民工修過水庫,做過生意,還當過大隊干部和小學校長。爹的人生信條是:活多干,利少沾,吃虧之事我當先。爹曾樂呵呵地對我兄弟二人說,吃虧是人生的干糧,吃的虧越多就能走得越遠。
四憨:渾不解風月,用情弱勢人。爹一生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的婚姻。母親在她三十六歲時的一個有風冬日,駕鶴西游,從此單撇爹孑身一人。正值身體鼎盛時期的爹,謝絕了不少好心人的牽線,選擇獨身一十六年,一直到花發(fā)滿頭。在我們兄妹三人反復的勸說下,爹終于找了個老伴——殊料不找便罷,爹找了個“全家怨”:此人年長爹十多歲,且身有多疾,是個無家可歸之人。爹啊爹,你說你憨不憨!起初我們堅決反對,爹終不忍棄。孝順孝順,順即為孝,我們兄妹三人也只好作罷。如今,她已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
五憨:痛楚自己扛,養(yǎng)兒不知用。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但爹憨就憨在只知養(yǎng)兒,不知用兒,能扛的事情堅決扛,從不給子女們添麻煩。我當兵二十六年,寒暑輪回,春種秋收,農(nóng)忙時節(jié)爹從不讓我回家,說我當好兵就是對他盡最大的孝。去年四月,爹患急性心肌梗塞被抬進了醫(yī)院,差一點就嗚呼哀哉了,就是這樣,爹還是不讓先期趕到醫(yī)院的妹妹告訴我真相,害怕影響了我的工作,也不讓告訴在海口的二弟。妹妹哭著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盡快告假回到了他的身邊。睜開眼睛,爹便是一頓罵:誰讓你哥回來的?!
六憨、七憨、八憨乃至“N憨”,爹的“憨”實在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不久爹將迎來七十壽誕,我們暫不“數(shù)落”他了,且等他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時,舉家歡坐,沏杯清茶,慢慢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