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光在北京的家位于東四環朝陽公園的附近,每天,他都會到公園里散步。漸漸地,這里的湖面、樹木、天空都成為了他創作題材的一部分。偶爾有飛機掠過頭頂,在天空中畫出一道悠長的痕跡,眼前的畫面就被這一抹不經意的線條改變了。“我喜歡畫風景,從小就喜歡,因為風景讓我感到自由。在我之前的作品中,天空中從沒加過任何東西,除了偶爾淡淡流動的云。”在談及為本刊創作的封面時,楊光說,“雖然我對飛機的形象并不陌生,但在繪畫之前,我依然疑惑是否能將它融入整個畫作里。”
于是,一張空白的畫布在楊光的工作室中擺放了很久,在這期間,他反復思考自然、線條、色彩,以及天空中那一筆輕輕而來、隨風而逝的線。直到某一刻,他忽然感到那抹淡淡的線條如一只木偶提線,似乎將他一貫的哥特式畫風注入了隨意卻強大的柔軟,于是,這幅畫作《心象·風景》一蹴而就。
藍色的、線條如刀砍斧剁一般筆直的山,那些垂直地刺穿天際線的樹,因為一架小小飛機的出現而變得恬淡了。沒有人知道飛機從哪里來,去往哪里,只是看到它不易察覺地微微向上在飛行。楊光說,“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這個被冷冷直直的線條縱橫阻隔的世界,我們在平穩之中略微昂頭,你會發現更高、更遠處的風景也更恬靜、更柔和。”
記憶中真實存在的烏托邦
在楊光的畫冊中,有一張極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他的《老房子系列之一》,畫面上是一座前蘇聯風格的老房子,如今仍舊被完好地保存著。“這是我出生的那棟樓,”楊光說,“我是個懷舊的人,直到現在,每年回老家我還會到那里看它,看我出生時的那扇門和我當時的家。”
1963 年,楊光出生在遼寧省鞍山市。這座擁有中國著名鋼鐵廠的城市,無疑是中國上世紀70、80 年代廠區文化氛圍最濃郁的地方。對于60 后們,這是一種既溫暖又線條明晰、單調的文化。紅色的、裸露著磚縫的蘇聯式樓房,它們的線條如火柴盒一樣簡單、垂直,房頂的角度永遠不會有任何偏差。然而就是這樣僵直的世界,卻承載了楊光這一代人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童年。楊光認為:如果今天這些線條優美的現代建筑里載滿了煩惱、虛偽、黯然神傷,那么當年那些擁有冰冷直角與粗狂斜面的廠房里面的,卻是真誠、人情味、知足常樂……
即使在冬天,樹木沒了葉子,光禿禿筆直向上,一切也是一種冰冷中的溫暖。
童年時代的記憶深深銘刻在楊光的作品里。他畫的樓房、樹木、山巒永遠是那樣的筆直,甚至僵直,一切顯得刻板、冰冷,就像他成長的那個大時代。然而冰冷、僵硬卻并不令人覺得壓抑、寒冷,它們中有一種神秘的溫暖與悸動。這是某個時代、某個切面的記憶。到魯迅美術學院學習油畫之后,楊光偶然看到了一本關于歐洲宗教的書,插圖中“哥特式”的風格深深吸引了他,他發現這與自己的風格非常類似。那些棱角分明的高樓、尖尖的屋頂,當年歐洲人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沖破天際,接近上帝。而楊光的畫中,那些筆直向上的線條,是追憶一個并不存在,但記憶中卻依稀真實的烏托邦。
粗狂斜頂的召喚
1988 年,大學畢業后的楊光并沒有成為職業畫家,或者說當時并不存在職業畫家。他順理成章地被分配到鞍山市環保局工作,每天最主要的事就是看報紙打發時間。庸庸碌碌了兩年之后,他實在不想混日子了,于是離開了公務員崗位,開了一家裝修公司當了老板。隨后日子過得和所有人一樣快,10 多年后他成了社會上無數中年商人中的一個。說庸庸碌碌吧,他還賺了點錢;說有成就,那么他是誰,他的追求是什么?這些問題讓他覺得自己即使是滄海一粟,也是那個完全沒有理想的滄海一粟。
2003 年,楊光來到了北京,他看到了童年時代經常出現在自己畫作中的天安門,那時他是所有同學眼中的繪畫天才,幾筆就能勾勒出這座古老建筑的輪廓。他還參觀了當年的798 藝術區,那時798 還真的住著一批為理想甘愿吃苦的藝術家。“當時我的生意做得還不錯,”楊光說,“但是我內心卻猶豫了,經商的10 多年來我也沒有間斷繪畫,這是體內某種天生的東西在驅動。我內心還有太多東西要用繪畫去表達,坐在辦公室,這些東西在心里會不安分,而坐在畫室里,一切則純粹自如。”偶然一次在798 看畫展的經歷,讓楊光決心放棄生意,去做一名職業畫家。“當時我參觀一場‘一線藝術家’的畫展,我發現他的畫不僅和‘一線藝術家’沾不上邊,還沒有我這個中年商人畫得好。我當時特別想證明自己,而且記憶中的粗狂斜頂的紅房子、冬天的樹、會說話的線條也想讓我證明它們。”這次經歷之后,他放棄生意,甘愿從頭開始,做一名中年的“新銳”職業畫家。
不惑之年,從頭開始10 多年過去了,藝術教科書可能換了4、5 版,藝術、繪畫由學院里的事開始變得滿世界都是。楊光想要重新回歸一個藝術家的身份,需要補充大量知識,也需要找到、認識浮華紛亂中真正的藝術前沿、創新。
于是他開始大量的哲學和文化方面的閱讀,從一名商人到一名畫家,這個轉變從他的內心世界開始。
楊光討厭當下流行的把標新立異視為藝術創新的潮流。藝術永遠是藝術史中的藝術,就像一幅畫作,它里面除了要有深厚的技法,還要有深邃的時代,因為畫作只有存在于過去和未來的藝術史中的某個地方,它才可能有生命。他特別討厭過分市場化給繪畫帶來的炒作與浮夸,沒有藝術生命的東西被反復置于狂暴的閃光燈下,幾個月后人們卻徹底將它忘了。
曾經有藝術評論家問楊光,是想做一個普通藝術家還是大師?楊光回答:我想做大師。于是評論家說:你想成為大師級別的藝術家,那只能忘了市場、忘了財富、孤獨地去探索藝術,即使一輩子默默無聞也在所不惜。
楊光從重新開始繪畫時,就做好了這樣的打算。他很少參加商業性質很濃的博覽會,他認為藝術探索不是短暫的。追求市場,就像追逐螢火蟲,而真正的藝術卻是在即使沉寂、自言自語也在所不惜的創作和思考中等待天明。
景色純真
作為畫家,楊光曾經到過許多地方采風,但讓他戀戀不忘的是在廬山的經歷。2013 年夏天,他與其余十幾位既是同行又是朋友的藝術家一起,被邀請到江西廬山參加“廬山國際當代名家油畫作品邀請展”。期間,他在廬山居住了一段時間,參觀了那里諸多的景點,包括“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廬山瀑布、享有“海內第一書院”美譽的白鹿洞書院、被稱作“云中山城”的牯嶺等。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讓他非常喜歡。“我很懷念那段時間的生活,在安靜的山間,我能夠無憂無慮地創作,沒有任何外物打擾,我的內心變得更加純粹,能夠安心地畫畫。”楊光說,“這令我想起多年前在鞍山廠區里的生活,一個是無比美麗的自然美景,一個是線條冰冷的工業廠區。無邊無際迷人的綠色,對比我童年時代無邊無際單調的紅色。它們共通的地方在哪兒?”這個問題,觸及了楊光許多風景繪畫靈魂深處的東西。
他畫中令人動容的大自然卻線條筆直,那些線條筆直的老房子卻帶著溫情。對童年時代記憶的留戀,恰是因為那種自然與樸實,他一直選擇用一種數十年前僵直的時代切面去傳遞的,正是廬山上令自己感動的自然與樸實。“我想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一名試圖用僵硬去傳達自然、用直線去表現柔軟、用冰冷中的幸福去思考時代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