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陪一位藝友去湘西旅游,此行時間不長,卻收獲不菲。
我們先去吉首大學參觀黃永玉藝術博物館。當日,天公作美,不是用習見的煦煦晴光,而是用少見的毛毛細雨款待我們,翦翦春寒中,隱約有幾分潤物無聲的詩意。
入館不久,藝友迅即對黃永玉的青銅蝕刻畫《山鬼》和他收藏的長江陰沉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眼中閃閃發光,口中念念有詞:“好家伙!好家伙!這值多少錢啊?”同行的湘西好友隆智勇接過話茬:“它們是無價之寶,用錢輕易買不到。”藝友對這話并不認同,他說:“就算是稀世奇珍,也會有個聳人聽聞的價錢。”然后,他們唇來舌往,又經過好幾個回合的口頭拉鋸,始終未分輸贏。
在湘西的文藝圈中,隆智勇廣有人脈,我們說起黃永玉的關門弟子,他說:“光是吉首這個地方,就有好幾位。”如果黃永玉真有好幾位弟子擁堵在門口,他的門還怎么關得嚴實?隆智勇這才抖開包袱:“多半是褲襠里插扁擔——自己抬自己,外界不明真相,他們就有了一宗實惠,畫價至少能躥上一兩個小臺階。”我們聞言爆笑,這下總算明白過來,說到底,仍是孔方兄居間作怪。智勇接著往下說:“有一位畫家相當低調,倒確實是黃永玉本人認可的弟子,你們想不想去拜訪一下?”這當然好。于是智勇打電話聯系,對方遲疑片刻,最終答應見我們。
田大年有“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榮銜,卻住在一套逼仄的房子里,不足70平方米,他60歲剛出頭,衣著樸素,神情戇拙,握手有點潦草。他急著泡茶,卻找不齊杯子。智勇連忙說:“大年老哥,你就別忙乎了,我這兩位朋友遠道而來,慕名而至,想參觀你的畫室。”田大年的畫,墻上有,桌上有,床上有,地上也有,一不小心還會踩到邊角,他樂于展示,毫無保留。智勇說:“大年手頭有兩幅黃永玉的真跡,一幅賣掉了給老婆和兒子治病,還有一幅被個混蛋弟子騙走了,借口說企業欠了債,要放到銀行去抵押貸款,從此杳如黃鶴。大年老哥也不追究,人太憨了,心太慈了,盡吃這種明虧。”老畫家表情淡然,沒說什么,好像他失去的不是一件鎮宅之寶,而只是一張空白宣紙。隨后,我們在客廳里欣賞田大年的畫冊,藝友大略評點了一番,句句在行,老畫家樂了,頓時興起,決定當場繪畫相贈,此舉令人喜出望外。畫的內容頗有古意,半截老梅干上,開幾朵鮮花,一只黃鸝仰首在枝頭鳴囀,另一只黃鸝從遠方撲翅飛來,畫面活潑而歡快。畫完了,我們贊不絕口。智勇說:“前幾年,大年老哥送走了嫂子,傷心得很,畫里頭經常只有一只孤鳥,這兩年他化悲痛為力量,才重見雙鳥聯翩。”我們聞之肅然。
中午,智勇請老畫家和我們吃飯,還特意叫來毛廠長作陪。智勇說,毛廠長不簡單,他是鳳凰人,在吉首生產湘西臘肉,十多年。值得稱道的并非他有多么成功,當上了什么委員,而是他每年都親自赴京,給黃永玉送上幾十斤正宗美味的湘西臘肉,送了這么多年,也沒圖求什么。終于有一天,黃永玉被感動了,對他說:“現在的人,急功近利的多,像你這樣長情的少,我送你一幅畫。”黃永玉的畫價動輒上百萬,這個回禮著實厚重。智勇還沒把這個故事講完,毛廠長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頂多40歲出頭,顯得精明干練。藝友好奇地問:“黃永玉的這幅畫是什么內容?”毛廠長臉上立刻堆滿了不加掩飾的得意,他說:“是一頭墨光漆亮的大黑豬,黃老說,大軍伢子,你年年送我湘西臘肉,我干脆送你一頭整豬。”豬是中國人心目中的頭號蠢物,很少有畫家肯搭理它。黃永玉設計過猴票,也畫鼠畫貓,還畫過不少其他動物,畫豬極為罕見,單是這個題材,就增值不少。說到錢上來,毛廠長說:“這幅畫,兩年前就有人出價180萬,我鼻子哼都沒哼一聲,今年他又來問價,我說,這幅畫是非賣品,多少錢都不行。你們想想看,這件鎮宅之寶帶給我莫大的光榮和快樂,我去把它變現,豈不是比豬還蠢!”我們立刻哄笑著舉杯,連向來認定凡物必有價的藝友都被這句話折服了。我趁機調侃道:“只有先認識豬,然后才能認識人!”
藝友回去后,打電話過來,感謝之余,不禁發出感嘆:“我的藏品夠多了,但還缺一件鎮宅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