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余棟
歐洲黑暗的中世紀長達800年,然后文藝復興來了,科學革命興起了。李約瑟就此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近代科學為什么是在西歐而不是在中國產生?或者說第一次工業革命為什么發生在西歐而不是發生在科技方面曾經領先于世界的中國?這個問題后來被稱為“李約瑟難題”。就像羅馬帝國滅亡的原因令歷史學界癡迷一樣,“李約瑟難題”似乎也讓各方面的學者著迷。本文提出一個新的假說: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可惜沒有充足的魚群,發展不出海洋經濟,在西北方向有青藏高原不可逾越的屏障,難以與外界及時溝通交流,與世隔絕,發生“塔斯馬尼亞島效應”,再加上明清時期閉關鎖國的失誤,對工業革命的沖擊缺乏及時和有效應對,導致中國近代的落后。
“塔斯馬尼亞島效應”
以前人們以為,文化只有逐漸進步,沒有退步之說。但“塔斯馬尼亞島效應”打破了以前的主流觀念。最早介紹塔斯馬尼亞人退步的考古學家叫里斯·瓊斯(Rhys Jones),他說這是一個“對思維進行慢性扼殺”的案例。
考古學記載,塔斯馬尼亞島上的土著被稱為地球近代史上最孤立的族群。塔斯馬尼亞島位于澳大利亞東南部海岸外130英里,當巴斯海峽在大約1萬年前被海水淹沒時,塔斯馬尼亞人和澳大利亞大陸之間的聯系中斷了。澳大利亞本身就是一個孤獨的大陸,這兩個大陸上的群體當時都沒有能夠順利渡過巴斯海峽的水運工具。于是,塔斯馬尼亞島上維持著4000人的數量,完全孤絕地待在世界盡頭。這是一個美如仙境的島,資源也不匱乏,他們就像生活在桃花源里一樣。
人類文化倒退最突出的例子就發生在塔斯馬尼亞島上。當時9個部落4000多名靠狩獵采集為生的土著人,隔絕地生活在世界盡頭的一座小島上。他們不僅是陷入停滯,而且是緩緩地逐漸退回到了更簡單的工具和生活方式當中,這是因為他們缺乏足夠的人口數量和開放來維持現有技術。人類在至少3.5萬年前就抵達了塔斯馬尼亞,當時它還跟澳大利亞本土連在一起。但是到了大約1萬年前,海平面上升,填平了巴斯海峽,塔斯馬尼亞人陷入隔離狀態。到1800年左右歐洲人第一次見到塔斯馬尼亞土著的時候,后者不僅沒有掌握其他大陸人使用的許多技能和工具,還喪失了自己祖先曾經擁有過的不少技術。考古證據表明,這些工具和技術是被一步步無情遺棄的。比如,他們使用的骨制工具先是越變越簡單,到了大約3800年前,就完全放棄了。沒有骨制工具,就不可能把獸皮縫成衣物,所以,哪怕是在凜冽的嚴冬,塔斯馬尼亞人也近乎赤裸,只在皮膚上涂些海豹油脂,在肩膀上搭層沙袋鼠皮。塔斯馬尼亞島的自然資源這么豐富,為什么這些人不能好好發展文化呢?越過越倒退的原因很簡單:與世隔絕、人口太少、沒有文化交流,于是只有文化退步這個必然結果。
身處魏晉南北朝的長期動亂時代,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記載了一個“世外桃源”的夢想,“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桃花源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實難比擬。我們可以想見,即使桃花源還能有下一個無人打擾的1萬年,根據“塔斯馬尼亞島效應”,就算是不會滅絕,他們的生活也可能退化到原始部落時代。
“李約瑟難題”與
“巨型孤島”
中國實際上也像一個巨大的“塔斯馬尼亞島”。中國占有舊大陸東部的廣闊區域。第三紀末、第四紀初的地殼運動,使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隆起,從而成為中國與舊大陸西部的天然屏障。中國是一個大陸島,三面環山,一面靠海,形成一個自然封閉的地理環境,東、南、西、北各個方向都存在古人無法克服的天然地理屏障。西南方向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即便是今天人們也很難翻越。還有一個重要遺憾,就是中國海岸線雖長,但沒有魚群,所以發展不出海洋業。
在更靠東方也更加肥沃富饒的印度河、恒河流域,一種與西方完全隔絕的古老文明——印度文明,在亞歷山大遠征來到之前,已經延續了幾千年。公元326年,亞歷山大大帝決心征服世界的最東頭,從西往東,打到印度,并最終征服印度,但他只能望著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興嘆。由于喜馬拉雅山的阻擋,中國文明得以安然無恙。
以生物學和人類學研究出道的戴蒙德,不僅同樣持有解釋人類社會命運的地理天候說,并且把這種地理天候說發揮到了極致。他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中,用來解釋中國文化曾幾何時領先又落后時說,“環境因索還包括:新月沃地的居間的地理位置,控制了把中國和印度與歐洲連接起來的貿易路線,以及中國距離歐亞大陸其他先進的文明國家路途遙遠,使中國實際上成為大陸內的一個巨大的孤島。中國的相對孤立狀態與它先是采用技術后來又排斥技術這種做法有著特別重要的關系,這使人想起了塔斯馬尼亞島和其他島嶼排斥技術的情形。”
“為什么中國也失去了這種領先優勢呢?中國的落后起初是令人驚訝的,因為中國擁有無可置疑的有利條件:糧食生產的出現似乎同在新月沃地一樣早;從華北到華南,從沿海地區到西藏高原的向山地區的生態多樣性,產生了一批不同的作物、動物和技術;幅員廣闊,物產豐富,養活了這一地區世界上最多的人口;以及一個不像新月沃地那樣干旱或生態脆弱的環境,使中國在將近一萬年之后仍能維持高產的集約農業,雖然它的環境問題日益增多,而且比歐洲西部嚴重。”
這些有利條件和領先優勢使中國經濟出現了一種罕見的“高水平動態均衡”:一方面,人力資本水平越低,就越生,越生就越窮;另一方面,越窮就越拼命改進農業技術,越改進就越富有。結果,高生育率帶來的貧窮效果和持續改進技術帶來的財富效果相互抵消,中國人均收入長期停滯,但人口增長帶來了經濟總量的擴張,中國經濟總量長期居于世界前列。
經濟總量領先不代表文化先進。本來地理環境導致中國文化“孤獨綻放”,政策失誤又加劇了“塔斯馬尼亞島效應”。大明永樂3年,鄭和率領當時世界上規模最龐大的船隊,開始了從公元1405年到1433年的七次下西洋。美國《商業周刊》2007年評出了“史上最偉大的30名企業家”,鄭和因“最具冒險精神,激勵后代企業家勇于承擔風險”而當選。但遺憾的是,當時鄭和發現的世界是“平的”,與中國沒有太多區別。《明史》記載,“初,明祖定制,片板不許入海”。1433年鄭和最后一次航海回來后中國就開始長期的封閉政策,海禁又成為長期國策,于是,中國的集體大腦開始文化性衰退。
明朝萬歷年間來到中國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從西方帶來了許多用品,比如圣母像、地圖、星盤和三棱鏡等,其中還有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利瑪竇制作的世界地圖《萬國全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張世界地圖。中國人當時看到了《萬國全圖》,卻沒有一個游歷萬國的中國夢想,依然閉關鎖國。1794年,清朝乾隆皇帝說“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表現出自滿保守,沒有好奇心去探尋世界上即將發生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即工業革命。
在1820年之前的幾千年內,人類的平均生活水平基本沒有變化。誰能料到,1820年后,工業革命在突然之間侵襲農業世界。從此以后,財富出現“井噴”現象,一些西歐國家的經濟突然從停滯轉為高速增長。
為什么中國沒有能夠適應工業革命?在費正清看來,當近代大量西方人來到中國沿海尋求貿易機會時,古老的中華帝國對外部世界表現出驚人的惰性,它閉關自守,排斥外來勢力。在文化上,由于長期封閉,出現了“塔斯馬尼亞島效應”,文化進步很艱難,甚至倒退。“塔斯馬尼亞島效應”可以解釋為什么中國難以應對工業革命的沖擊,因為長期處于一個“巨型孤島”上,對其他文化不關心不好奇是必然結果。
“塔斯馬尼亞島效應”帶來的文化反應遲鈍和明清時期的政策失誤,連黑格爾都為中國近代落后感到惋惜,他說:“鄭和走進海洋后,盡管有種種機會中國可以領先,遺憾的是中國人卻把頭轉過去,背向海洋。”麥迪遜也寫道:“在1405~1433年,中國先進的航海技術體現在明代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上。中國的航船比葡萄牙的大得多,由于有先進的防水設備,中國的航船更堅固,也更舒適,它們甚至能遠洋航行到非洲。但是,從那以后,中國就從世界經濟的舞臺上撤回到東亞一隅,遠洋航行技術也日漸衰落。”(作者為中國人民銀行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