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春松


臺北,是一個我還算經常去的城市,有時是去開學術會議,有時則是做訪問研究,時間長則一個月,短則一周。每次去,留下最深印象的倒不是臺灣的景色,也不是“冬季到臺北來看雨”的浪漫,而是一種說不清的舒服的感覺。事后回想,是什么讓人對臺北有如此綿遠的回憶?最主要還是文化的力量,確切地說是傳統文化的力量。
走在臺北的街上,隨眼望去,且不說滿眼的正體字(我們稱之為繁體字),以及琳瑯滿目的店鋪名稱,都讓你恍若置于一種歷史場景中。就我經常去的書店而言,比如誠品、比如茉莉,透著一種書香的氣息。路名也很有一種文化沖擊力,許多路名與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有關,比如仁愛路、忠孝路之類。還有一些地名則與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觀念有關,比如民權路、民生路,等等。另有一些可能與長達五十年的日據時期有關,比如西門町。當然更多的是以大陸的城市名命名的路名,意味著臺灣和大陸的聯系。這些地名也可以看作是臺灣歷史的一個縮影。
在臺北,建筑大多是舊房子,除了作為地標的101大樓之外,其他的大略是尋常,并沒有那么氣派,更不像北京那樣張揚和富有實驗性。我經常住在臺灣大學附近,但是這里很少有高樓,橫七豎八的是一些比較破舊的樓房,錯落分布著一些簡樸的小院。臺北人生活在這樣的巷弄中。臺大附近是一個被稱為公館的不算小的商業區,許多小房子都用來做生意,這里的店面普遍很小,因為這些房子都是私人財產,很難有一個大的物業。店面很小又屬于私人,所以其經營的東西,除了大學周圍常見的書店和運動器材之外,更多的是家族傳承的特色小吃。
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兩家水煎包店,一個叫劉家水煎包,一個叫蔡家水煎包。劉家生意很好,經常排出長長的隊,幾個老嫗在打理。隔幾年去還是那個店面,還是那幾個老嫗,還是經常排得長長的隊伍。那個蔡家的似乎生意略差,但也沒見有合并的傾向。
臺北的生活在忙碌中添著一些沉著,你不用擔心兩三年之后去,會找不到那個商店或者那座建筑,即使是那些看上去生意不甚好的舊書店,也是依然故我,與世無爭地延續著。一切都是那么動靜自如,人心也就安定而自由。
因為經常去臺灣,所以也有了一些臺灣的朋友,職業的關系,我的朋友大多是臺灣大學的老師和中央研究院的學者。而文化的傳承,更多體現在這些老師、學者待人接物的小細節上。
我最要好的朋友是臺灣大學歷史系的吳展良教授,他原本是學機械的,后來因為每周都去位于東吳大學附近的錢穆先生的素書樓聽課而轉向歷史。在與吳教授的交往中,我時常能感受到錢穆先生的師門風范,在與吳教授的閑談中,他偶爾輕言一兩句昔年錢穆先生治學授徒的掌故,深藏的師恩與溫情,一并流淌。吳教授悉心保存的與師友的舊照,則成為他的傳家之寶。
錢穆先生曾有云:人生廣大復雜,每一人僅占人群生命中至狹小至單純之一部分,其不能與人生大全體相比,亦固其宜。然既處此人群大全體中,則終當求此狹小單純之個人人生能與此廣大復雜之人群大全體融合相會通,勿相離而相遠。吳教授的待友之道,既非客套,又不熱鬧,可謂“溫情體貼、融合會通”。2013年1月我帶妻小前去臺灣,吳教授即與以前有所不同,也是帶著夫人和孩子,同游臺北的商店。飲食則是鼎泰豐和宜蘭地方菜,平常中透著因人而宜的細心。
雖說朋友一倫與人之為學最為相關,所謂“獨學而無友”,但在學問相通之外,更有“人生之相通”。古人“伯牙子期”式的友誼,在西化東來之后,變端已多,但在臺北,朋友之間的相處,更增添一重道的意味。在傳統中國社會里,仁義為人之最大生命,在生死之交的背后,其實是一種趣味、一種價值。我曾經問過吳展良教授,為何臺灣的人際交往中還保存有如此多的傳統的講究,他的回答是很令人深思的。他說,臺灣這個地方,偏安一隅,所以得以躲過了“五四”運動,也沒有“文化大革命”,那些老的傳統和老的規矩,也就一代一代傳承下來。
傳統文化,肯定不是一個一個的工程,而是一天又一天的日常生活。我在臺北,也是從一天一天的生活中感受到這些的。在臺北,我們最愿意去的茶館是紫藤廬,一間日式的平房。這個茶室因為曾經是臺灣民主運動的一個據點而深受關注。或許是這個背景,又離臺大不遠,所以成了許多人文雅集之所。茶館也經常舉辦這樣那樣的一些文化活動和小的展覽。因為與茶館老板周渝有幾面之交,所以經常會去那里談古論今,但更多的則是聽他講臺灣的茶的故事。
每每開水在他從大陸淘來的年代久遠的茶爐中沸騰,品嘗在不同海拔生長的茶的細微差別的時候,我的精神經常會開小差。文化總體而言是一種洪流,但是這個洪流是由一個一個小小的溪流匯聚起來的,因此文化的精神才能得以凝練。
就我所知,十年前,大陸的有些大學開始創辦國學院,目的是為了弘揚傳統文化,起初設計了許多傳統文化傳承的課程,但是,最終卻依然是變成文、史、哲三家分立各自為政的局面。而如果你去臺大,你會發現,他們的中文系有點類似于真正的國學院,古典哲學、歷史、經學樣樣具備。其實任何運動式的提倡,都難以行之久遠,而文化傳統的傳承,其最好的途徑,即是我們具體生活中的中國趣味。
但愿,在我們的生活中,能更多地體會到儒之剛健、道之輕靈、禪之平常,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那么文化之清流就會從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里流過,然后流向我們子子孫孫的心里。(作者為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