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筱才


虞洽卿在戰時西南所從事的生意,顯然不是一般商人所能進行的。虞能在非常情形下,通過商貨搶運囤積銷售,利用戰時物資緊缺的環境,賺取巨額利潤,本身也是由其與蔣介石的特殊關系,及其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積累的豐沛人脈關系所促成的。
盡管如此,虞洽卿自己的經營手段也極為關鍵,這種政商資本運用,也僅是依靠他個人的“面子”才能實現。同樣一樁業務,是否由他親自出面交涉,可能結果完全不同。為了其特權生意能夠順利,虞只有天天風塵仆仆于公路之上,最后也因此染疾身亡。
總體來看,虞洽卿在此一時期的政商經營手段,可以歸納為三點:壟斷性的商車特權及道路許可;外匯及金融方面的特殊協助;司法豁免與非法賄賂。
壟斷性的商車特權和道路許可
如前所述,虞洽卿成立華商貿易行時,行政院經濟委員會曾給予特別許可。因此他在滇緬路搶運物資,便有合法保障。有人說虞有蔣介石一張“手諭”,上面寫明虞在滇緬公路“搶運物資”,沿途軍警不得為難,這使他的車隊運貨暢通無阻。從目前的史料證據來看,筆者沒有發現蔣發過這樣的手令。不過,虞洽卿屬下公司在非常時期的商車運輸方面確實享有極大的特權。
如1941 年12 月經濟部所制訂“商車疏運商貨辦法”,其實就經該部運輸統制局副主任俞飛鵬委托給經濟部代表與虞洽卿、王曉籟共同辦理。由于華商貿易行是奉命開辦,享有疏銷商貨特權。故當時的中央軍事委員會后勤部部長、中緬運輸總局局長俞飛鵬, 都曾寫信給虞洽卿, 請虞幫助其朋友孫益所購新車及貨物從緬甸內運。當然,也許是俞之身份不便出面,通過這種轉托避免觸犯軍事刑律。
三北貿易公司成立后,因有龍云等人的幫助,故其公司車輛亦享有西南公路運輸局給予之特權,并不照一般商車辦法被調配,其所運行路線也甚為廣泛,包括滇東南及金城江、獨山、貴陽、曲靖、重慶等線。
1943年1月,交通部公路總局成立商車指導委員會,由交通部長曾養甫主持其事,虞擔任委員。這也算是當局給予他一些介入商車管理政策制定的特權。虞就曾致電曾氏,建議由商車指導委員會派人在公路線路沖要地區負責檢查商車運輸事宜,以免地方軍警檢查時與商人產生隔閡,經費則由車商分派。
由于虞洽卿與公路總局有特殊關系,這對其運輸生意頗有幫助。如公路總局負責為商車填明行駛路線證明,并換發行駛執照。虞洽卿名下公司的車輛在這些方面便得到很大照顧。時任交通部部長的曾養甫曾為虞洽卿公司車輛,多次要求西南路運局按特案辦理查照放行。
即便如此,在戰時物資統制環境下,對于虞洽卿這樣的特權商人,在一些地方辦事也頗讓其費腦筋,商車準運證可能要四處設法疏通關系才能搞到,主管官吏也會借機斂財。
虞洽卿曾托西南公路管理局下屬的一個處長幫其辦理七張公文,包括酒精、汽油、機油等物資的準運證。同時,他又費力找另外一個處長幫忙疏通其公司在曲靖被兵站總監部扣留的車輛。正由于虞洽卿擁有過人的關系,因此,像其他做公路運輸生意的也希望能借虞氏之力,辦理一些公文。如私商金鴻章由于卡車換照困難,希望向三北公司索取空白蓋印信箋二紙,以方便辦理換照手續。
當虞洽卿試圖開辟從溫州到重慶的商貨運輸新路線時,由于涉及不同戰區,因此,索要汽車行駛證便全要依靠虞之面子。如第七戰區司令長官余漢謀、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軍事委員會副總參謀長兼軍訓部部長白崇禧、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賀國光等軍政官員都曾幫虞洽卿開過路條。
1944 年7 月8 日,余漢謀為虞洽卿開具證明書,內稱“虞洽卿、李升伯先生因事由韶關往重慶,經連縣、柳州、貴陽,帶隨從人員眷屬共廿五人,行李五十件,大汽車兩輛,經核準自柒月捌日起至柒月底為有效,期間特給此證明書為證。”盡管此一證明書載明有效期,但是資料顯示至少到9月19日,虞還在使用此證明,并要求滇黔綏靖副主任公署另行再改發兩張,讓他和李升伯分開帶在身上。10 月,因其公司車輛在柳州一帶搶運貨物,虞洽卿復致電張發奎,請其給予便利,飭沿途部隊勿扣留其車輛。
賀國光則為虞之車輛辦理重慶附近的臨時用車證。虞也向經濟部工礦調整處貴陽辦事處、西南運輸局貴陽公商車輛調配所,以及貴州企業公司這一類公方相關機構代請證明書。
外匯及金融方面的特殊待遇
戰時重慶政府,對外匯管制極為嚴格。汽車購買要使用外匯,在緬甸采購貨物或支付其他款項,當地結算也需用外匯。
1941年年底,華商貿易行仰光分行曾向財政部申請購買外匯約羅比40 萬盾,但遲遲未得批復。三北公司經理鄭魯齋便找翁文灝設法,翁則表示外匯須由平準基金委員會核準,手續緩慢,要鄭直接去找當時主管此事的財政部次長顧翊群“面催”。
經理人員出面有時完全無法發揮效率,則必須虞洽卿親自出面解決。1943年9 月,三北公司又因業務關系要請中國銀行代為申請一筆美金。鄭魯齋就直接致電虞洽卿,要他打電報給當時的平準基金委員會主席陳光甫,請其通融幫忙。
1941年后,虞洽卿的主要身份,無疑由一個航商變成了貿易商。貿易便需得到信貸的支持,否則業務無法拓展,1943 年,三北公司因為業務需要經常從重慶匯款到昆明,由于虞洽卿有中央銀行監事的頭銜,他就請該行副總裁陳健安幫忙,匯費免除兩次,然后再享受減收一半匯費的待遇。
次年8月,因現鈔奇缺,為了能夠將溫州存貨疏銷內地,虞洽卿致電財政部長孔祥熙求助,孔乃同意中央銀行以重貼現辦法給虞放款。
戰時三北公司曾接到海軍部訂單,擬由該公司打撈江犀、江鯤兩艘海軍沉艦,但后來海軍部提出要三北在數日內提交銀行財務擔保,否則合同無法執行。虞洽卿乃致電蔣介石與當時的海軍司令陳紹寬等人,要求給予一個月的時間寬限,并希望援引民生公司例要求政府給予信貸支持。
飛機票在戰時重慶、昆明等地也屬于極度緊缺物品。如虞洽卿之合作伙伴王曉籟、朱聯馥等人由重慶至昆明等地機票,便先后找陳布雷、戴笠兩人親自說項,方得解決。endprint
為了獲得機位,1945年3 月,虞洽卿屬下甚至要虞在重慶設法利用國民黨中央全會代表專機,蓋為開此會,國民黨中央準備派專機接東南代表到重慶,三北公司昆明經理陳文包希望能弄到兩個機位給與其合作的緬甸華商劉梧桐與吳金鑾。
行賄
除了找關系通路子,解決各種與其營業相關的實際問題之外,虞洽卿及其屬下也會使用行賄辦法來解決緊急問題,或者以金錢開道建立與各地基層實際主管人員的利益尋租關系,如稅務、海關與交通管制等部門的負責者。
筆者在其檔案中發現一份送錢的清單,似為軍政部船舶管理所代擬,上面的送錢對象便包括“蔡所長”、“熊副所長”、“段所長”、“金處長”、“謝所長”、“彭課長”等多人,有的頭銜下面寫明名字,如“金處長”系指金福民,此人曾任第六戰區兵站交通處處長,亦曾經營輪船業。
可能正因為這種利益輸送關系,所以一旦基層行政官員事發被抓,虞洽卿有時就異常緊張,四處張羅營救。
如1944年9月,公路總局貴州區監理所所長顧文彬因被控受賄5000元,被軍法執行總監部判處徒刑七年,虞洽卿先請當時《貴州日報》社長嚴慎予不要在其報上刊登此消息,并轉商《中央日報》,請其亦暫勿登載。虞隨即又致電軍法執行總監何成浚,為顧訴冤,請求幫忙。同時,虞又要自己的女婿江一平將其致何成浚親筆函轉呈,并致函滇黔綏靖副主任公署參謀長王天鳴,請其向貴陽軍法執行監楊恩熙疏通,王、楊均系陸軍大學畢業者。
從目前筆者查閱的檔案無法得知此案結果如何,但此事正說明虞洽卿在戰時與地方官員及職能部門的主管人員之間存在著極為密切的利益關聯。
囤積
重慶政府在形式上對經濟物資的統制甚為嚴厲。像酒精、汽油等物由于涉及軍事用途,故緝查更緊。
如按照1942 年2月15日起實施的《修正私油查緝處置辦法》,凡買賣油料未經液體燃料管理委員會發給購油證,或存儲油料未經登記者,運出油料未有轉運證者,或倒賣憑證所購油料者均屬于走私油料,應被查處,并以私油發賣后的20% 價款作為監察人員或告發人員之獎金。是故有時緝私人員積極性甚高。
1943 年6月15日,四川省自貢經濟檢查隊在瀘縣檢查三北公司貨物庫存時認定該司有囤積嫌疑,遂將其貨物407件全部查封。并將此案立即報告軍事委員會特派國家總動員會議, 檢控虞洽卿與鄭魯齋兩人有“違反物資管制嫌疑”,要求處罰。
然經虞洽卿疏通,軍委會特派國家總動員會議軍法執行監部最后居然判決虞、鄭兩人均無罪,其被查封貨物全部發還。其理由是虞奉命組織華商貿易行,領有經濟部753 號執照,在緬甸等地采購貨物運銷國內,所購貨物“均系經濟會議議案內指定之民生必需品”,故認定虞在瀘縣被查封407件貨物均由其搶購而來,為政府所許可。
按照虞順慰的說法,等這些貨物被發還時,物價漲得更兇,所以他們公司反而賺了更多的錢。
其實,虞氏及其所屬公司一直有意囤積貨物,以求高利。
1943年12月,國家動員委員會專員公署督察員到貴陽傳訊三北公司負責人員,質問為何存儲100套輪胎,該公司人員答稱三北公司總共有100輛汽車,所以向交通部申請購運自用100套輪胎。其實當時三北公司的汽車多數已轉賣,囤積輪胎只為求得高利。為躲避檢查,公司人員乃將輪胎分開存儲,有的存在廣東省銀行倉庫,有的存在船上,有的存在山上或他人店中。
虞洽卿、王曉籟等人也能獲得內部信息,更借機囤貨以圖厚利。1944年3月,王即秘囑三北貿易公司經理虞意若,稱平價會中有提及今年冬季毛絨線可能達到每磅八九千元之價,所以特在信中請虞洽卿勿在重慶出售毛絨線。
政商
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后,尤其是中國政府軍隊撤出上海之后,一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對于蔣介石及其政府仍有極重要的意義。重慶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員以上海租界為基地頻繁活動,出擊“叛逆分子”;上海租界法院及工部局華董,以及法團均仍由親渝或親蔣勢力所控制。
因此,不但在經濟事務及難民救濟方面,而且在其他有關重慶政府統治權的延伸事項上,虞仍繼續作為蔣介石的代理人,為重慶政府效力,直到最后奉命撤出。1941 年虞離開上海進入內地后,從一個法團領袖,以及地方調人,徹底變成了一個唯利是圖的特權商人,最終他也逝于特權生意途中。
戰爭年代,虞洽卿的政商特性表現得更為明顯。在戰時特殊形勢下,軍政當局在資源汲取或合法性支持等方面都需要得到有力商人之配合。
其實政商之興起,經常也是與戰爭緊密相關的。像左宗棠等地方督撫與“紅頂商人”胡雪巖之間的故事,其實就是在晚清戰時軍需動員情境下發生的, 只不過當時沒有出現“政商”名詞。
對商人來說,戰爭環境也可能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獲利機遇,無論是軍需物資采購,還是緊缺商貨的運銷,有時都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戰前的虞洽卿,盡管商業是其根本,但其日常活動卻更像一個公共政客,其種種身份也多半會與政治發生關系;只有到戰爭爆發后,尤其是在虞洽卿離開上海之后,他才真正回歸到其商人本位,從其特權生意也可以看出,像他這一類的政商最終的關注仍在于他自己的商業利益。
1945 年4 月26 日,虞洽卿在重慶逝世,這正是中國政治大變動的前夜。
三個多月后,中日戰爭宣布結束。次年11月,虞洽卿靈柩由其創立的三北輪埠公司派輪從重慶運到上海,報載消息稱有上萬人到黃浦江邊恭迎。
24日,“阿德哥”大出殯,儀式仍然盛況空前。蔣介石以國民政府主席的身份賜予“鄉國儀型”四字挽額,并專門來電表示敬意。國民政府文官處也送來破例專門制作的褒揚狀。
余聲
但此時的上海已今非昔比:他的江湖基地---租界早就不復存在,以他姓名命名的大馬路也改為“西藏中路”;他的一些多年老友,如聞蘭亭、袁履登等人,則在“肅清漢奸”運動中下獄;這個遠東第一都市的政治權力體系、經濟資源、社會結構,均面臨巨大的變化。
在由上海市商會、地方協會、銀行公會、輪船商業公會、寧波同鄉會等10大公團主辦的虞洽卿追悼會上,當上海特別市市長吳國楨致完詞,虞之密友、上海商會理事長王曉籟對著麥克風大聲高呼“請吳市長宣布恢復虞洽卿路”,當場贏得掌聲一片。吳則表示此事要先由市參政會討論后送市政會議表決。
為恢復虞洽卿路名,據說曾有“萬人聯署”,但是當寧波同鄉會將這個申請書送到上海市參政會時,并沒有多少人表示贊成。據說虞洽卿家人想挽請王曉籟出面游說仍將西藏路恢復為虞洽卿路,作為條件愿意從其遺產中捐出部分用作修路費用。結果無法如愿,于是他們退而求其次,想以寧波路一段加以命名,又被市政會議否決。
最后無奈之下,當局準備在偏遠的江灣選擇一條馬路,改為“洽卿路”。但只是這個想法,也遭到江灣區參議員的反對,理由是虞洽卿“一生事業多在上海,與江灣風馬牛不相干,如上海縱橫百十條馬路中,勻不出一條來命名,而反向區區江灣動腦筋,事情未免滑稽”。
盡管此時,虞家三子其實分別在努力經營自己的政商關系,余威尚存。但至少虞洽卿在上海灘的風光已經不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