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默
中國園林在世界上享有崇高的地位,唐宋時已傳入朝鮮和日本,產生了直接影響。禪宗思想傳入日本后,又促成了極富日本特色的“枯山水”園林和“茶庭”的產生。“枯山水”園林可以說就是一種大型的盆景,寫意性極強,建造者多是禪僧,以較晚出的京都龍安寺石庭水平最高,相傳建于1450年。石庭地面鋪著白砂,表面耙成水紋形狀,象征浩瀚的大海;在白砂中布置有精選的石頭,象征大海中的五座孤島;在石組周圍的白砂都耙成環形,仿佛是水石相擊成的浪圈。
歐洲人知道中國園林,可上溯到元代的馬可·波羅。他在江南見過南宋建造的園林,還描述過元大都的太液池。太液池中有二島,北島較大,元時稱萬歲山(即今北海瓊華島),其巔廣寒殿相傳建于遼代;山周部署其他殿宇亭室,引水汲至山頂再導入山腰石刻龍嘴中仰噴而出;山上山下遍植花木,列置金代由汴梁運來的太湖石,又畜奇禽異獸。馬可·波羅因此山“木石建筑俱綠”,又稱此為“綠島”。南島稱“圓坻”,即今之團城,有石橋北通萬歲山。
中國園林的特點
與西方或伊斯蘭園林比較,中國園林有以下顯著特點:
1.重視自然美。雖有人力在原有地形地貌上的加工,甚至可能全由人工造成,但追求“有若自然”的情趣。園林中的建筑也不追求規整格局,而效法路亭水榭、旅橋村樓,建筑美與自然美相得益彰。
2.追求曲折多變。大自然本身就是變化多趣的,但自然雖無定式,卻有定法,所以,中國園林追求的“自由”并不是絕對的,其中自有嚴格的章法,只不過非幾何之法而是自然之法罷了,是自然的典型化,比自然本身更概括,更典型,更高,也更美。
3.崇尚意境。不僅停留于形式美,更進一步通過這顯現于外的景,表達出內蘊之情。園林的創作與欣賞是一個深層的充滿感情的過程。創作時以情入景,欣賞時則觸景生情,這情景交融的氛圍,就是所謂意境。
暗香盈袖,月色滿庭,表達了對于閑適生活的向往;岸芷汀花,村橋野亭,體現了遠離塵囂的出世情懷;水光浮影,懸巖危峰,暗示了山林隱逸、寄老林泉、清高出世的追求。這些,都是文人學士標榜的生活理想。至于皇家園林,在寄情山林的同時,又通過集錦手法,“移天縮地于君懷”,滿足于大一統的得意;朱柱碧瓦,顯示出皇家的富貴;一池三島,向往于海外仙山的幻想。總之,中國園林的高下成敗,最終的關鍵取決于創作者文化素養和審美情趣的高下文野。
贊嘆與模仿:西方人見到中國園林之后
17世紀以后,有關中國園林的消息傳到歐洲,先是英國,然后又在法國和其他國家引起驚嘆,中國園林被譽為世界園林之母。1685年,英國著名學者坦伯爾寫過一篇文章,他針對西方的幾何式園林說:“還可以有另外一種完全不規則形的花園,它們可能比任何其他形式的都更美;不過,它們所在的地段必須有非常好的自然條件,同時,又需要一個在人工修飾方面富有想象力和判斷力的偉大民族。”他承認這種園林是他“從在中國住過的人那兒聽來的”。坦伯爾還寫道:“中國的花園如同大自然的一個單元。”此時,歐洲所流行的園林,正像凡爾賽花園的建造者、法國古典主義造園藝術的創始人勒諾特所說的,卻是要“強迫自然接受勻稱的法則”。
黑格爾對中國園林精神也有相當的了解,他認為中國園林不是一般意義的“建筑”,而“是一種繪畫,讓自然事物保持自然形狀,力圖摹仿自由的大自然。它把凡是自然風景中能令人心曠神怡的東西集中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例如巖石和它的生糙自然的體積,山谷、樹林、草坪、蜿蜒的小溪,堤岸上氣氛活躍的大河流,平靜的湖邊長著花木,一瀉直下的瀑布之類。中國的園林藝術早就這樣把整片自然風景包括湖、島、河、假山、遠景等等都納到園子里”。所以,中國園林就像是一種“繪畫”,具有再現自然的性質,而不再是不再現任何東西,只抽象地表現出一種氛圍的“建筑”,這是十分中肯而深刻的見解。
歌德則用詩一樣的語言稱贊中國人,他說:“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沒有強烈的情欲和飛騰動蕩的詩興。”“他們還有一個特點,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經常聽到金魚在池子里跳躍,鳥兒在枝頭歌唱不停,白天總是陽光燦爛,夜晚也是月白風清。月亮是經常談到的,只是月亮不改變自然風景,它和太陽一樣明亮。”他在這里談的,很大程度都指的是中國園林。
18世紀初在清宮當了13年畫師的意大利教士馬篤禮曾為避暑山莊繪制了三十六景圖。他回憶說,在歐洲,“人們追求以藝術排斥自然,鏟平山丘,干涸湖泊,砍伐樹木,把道路修成直線一條,花許多錢建造噴泉,把花卉種得成行成列。而中國人相反,他們通過藝術模仿自然。因此,在他們的花園里,人工的山丘形成復雜的地形,許多小徑在里面穿來穿去”。
耶穌會傳教士、法國畫家王致誠曾在清廷如意館作畫,參與繪制圓明園四十景圖。1743年,他曾寫信寄往巴黎,信中說,在中國園林里,“人們所要表現的是天然樸野的農村,而不是一所按照對稱和比例的規則嚴謹地安排過的宮殿。……道路是蜿蜒曲折的……不同于歐洲那種筆直的美麗的林蔭道。……水渠富有野趣,兩岸的天然石塊或進或退,……不同于歐洲的用方整的石塊按墨線砌成的邊岸。”游廊“不取直線,有無數轉折,忽隱灌木叢后,忽現假山石前,間或繞小池而行,其美無與倫比”。
欣賞與贊嘆之后便是模仿。在歐洲,首先是英國,18世紀中葉,一種所謂自然風致園興起了;后來傳到法國,在自然風致園的基礎上增加一些中國式的題材和手法,如挖湖、疊山、鑿洞,建造多少有點類似中國式的塔、亭、榭、拱橋和樓閣等建筑,甚至還有孔廟,例如1730年倫敦郊外的植物園,即今皇家植物園。僅巴黎一地,就建起了“中國式”風景園約20處。同時也傳到意大利、瑞典和其他歐洲國家,但不久以后歐洲人就發現,要造起一座真正如中國園林那樣水平的園林有多么的困難。
蘇格蘭人錢伯斯(1723—1796)曾到過中國廣州,參觀過一些嶺南園林,晚年任英國宮廷總建筑師。嶺南園林算不上中國最好的園林,但仍然引起了他無比的贊賞,在好幾本書里他都描寫過中國園林,不只是淺層的外在形象的描述,而是對中國的園林精神有了較深的體會。他說:“花園里的景色應該同一般的自然景色有所區別”,不應該“以酷肖自然作為評斷完美的一種尺度”。中國人“雖然處處師法自然,但并不摒除人為,相反地有時加入很多勞力。他們說:自然不過是供給我們工作對象,如花草木石,不同的安排,會有不同的情趣”。“中國人的花園布局是杰出的,他們在那上面表現出來的趣味,是英國長期追求而沒有達到的”。錢伯斯反對歐洲人模仿的“中國式園林”,提醒說:“布置中國式花園的藝術是極其困難的,對于智能平平的人來說幾乎是完全辦不到的。……在中國,造園是一種專門的職業,需要廣博的才能,只有很少的人才能達到化境。”
嚴謹·自由:東西方文化差異
中國人對自然美的欣賞比西方早得多,早在4、5世紀的魏晉時代即已開始,山水詩、山水畫至唐宋已臻至善;而西方的繪畫要晚至15、16世紀文藝復興時才開始表現自然,并且只作為人物的背景而存在,獨立的所謂風景畫出現得更晚,被納為主要題材要遲至18、19世紀的浪漫主義時代了。中國人在關于自然美的美學研究上,也早就取得了遠高于西方人的成就,在古代“畫論”“文論”中就不乏真知灼見。
在中國,建筑群的總體布局以至整座城市,都強調規則對稱,但園林卻是自由的。西方則剛好相反,建筑群和城市往往自由多變,而園林卻規則謹嚴。這些情況造成了兩個建筑體系內部的互補,也反映了兩種文化對待自然的不同態度。顯然,中國人更重視君尊臣卑的“禮辨異”觀念,造成了以宮殿或政權建筑為中心的規則謹嚴的城市。而其崇奉的天人合一、天地為廬、“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等哲學思想和生活情趣,則對園林的構思創意起了根本性作用。
(選自《建筑的意境》,中華書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