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葉傾城
鐘聲為你而鳴
文_葉傾城

那個周一照例繁忙,QQ、微信、短信同時亂閃。突然跳出一個對話框,一個熟人說:“在機場,和客戶聊天,聽說他們公司有好些同事在大馬的飛機上。這是第一次,覺得我與空難如此之近。”
我怔住,還沒想好要如何回應,騰訊新聞跳出來:“某省某地27歲XX確認在MH370上,其為劍橋博士,新婚僅1月,父母已赴京。祈福!”
我不知不覺看了好幾遍,心里冰涼: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這個年輕的男孩從哪所大學畢業,也許我有哪一位教授同學曾經教過他;他在劍橋住哪里,我一個女友去年剛剛去劍橋做了訪問學者,也許曾與他點頭打招呼,喂過同一只鴿子;甚至,就在這一刻,我的熟人與他的父母,就在同一個候機大廳……不想了不想了,還有好多工作要做。面對災難,我們大部分人寧愿效仿鴕鳥,把頭深深地埋進土里,假裝眼前這寧靜的黑暗就是全世界。
我第一次接觸到大難后的遺留人,是在我小學畢業那一年。鄰居有親戚小孩要來過暑假,早有嘴長的街坊在傳:那是個唐山大地震后的孤兒。暑假何其無聊,能來個新伙伴,簡直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何況我從小看《霧都孤兒》《遠大前程》《苦兒流浪記》長大,孤兒在我心目中就是不羈如風的行者,大地上的旅人。只恨我親爸親媽都在身邊,撫養我的不是叔叔嬸嬸,否則我也能隨湯姆·索亞在密西西比河徜徉,或者帶著心愛的小狗,踏在黃磚路上,像多蘿西一樣,向翡翠城出發。
他來的那一天,左鄰右舍的小孩都圍在那家的房前屋后,我擠在眾多的背與頸之間,看到的是一個縮手縮腳的男孩子,有一種離奇的瘦骨嶙峋,一根根骨頭都撐開來,像把傘。他頭發像野草,眼神呆滯,看人的樣子就像沒有看。我前面有人捂住鼻子,說:“臭,臭,他身上臭。”那小孩不理我們,他誰也不理。
晚上,家人在飯桌上嘆息他的命運:他父母雙亡,在不同的親戚家輾轉,終于沒人養他了—大家各有各的困難。于是眾位舅舅、阿姨、叔叔、伯伯商議后決定:送他去孤兒院。這個暑假,就是他們給他的最后的親情記憶,一樁額外的大禮。
當時的我怎么想的,如今已經無法描繪了。我只知道從那之后我再沒羨慕過任何孤兒,連林黛玉都不想做。悲劇即使以詩或小說的方式書寫,仍然是悲劇。
我慢慢懂得,災難往往發生在瞬間,卻會以極其緩慢的方式擴散。校園里踽踽獨行的老夫妻,購物車拖得很吃力,看到的人都會記起,他們的女兒在多年前猝逝;萍水相逢的男孩子,說東說西,突然問我還記不記得某一年的一場火災—葬身火海的,是他至愛的人,他一生的家與溫暖;也會有人斷斷續續告訴我,某一年韓國空難的失蹤人員里,有他們工會主席的兒子;有一個最要好的阿姨,就在那輛脫軌的動車上……
災禍無處不在。我們以各種方式與他人的苦難產生關聯。痛苦會像滴在水里的血,緩緩地,越來越淺、越來越淡地擴散。也許到最后看不見了,但每一滴水都有了腥咸的味道。
所謂同情,就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的感情”。我們不是為別人的父母子女而哭,而是通過他們看到了自己的親人。我們為之痛哭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我們要祈福的,也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而是我們的兄弟姐妹、知交朋友。
因為我們就是他們。“沒有人是獨自存在的島嶼,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海流沖走一團泥土,大陸就失去了一塊,如同失去一個海岬,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家園。任何人的死都讓我蒙受損失,因為我與人類息息相關。因此,別去打聽鐘聲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