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慕容素衣
為失敗者立傳
文 _ 慕容素衣

理查德·耶茨
在讀完理查德·耶茨的兩本短篇小說集和一本長篇小說后,我已經可以確定,耶茨就是我今年的年度作家,他寫盡了我在真實人生中遇到的和可能遇到的困境。
他筆下人物的每一點痛楚都能讓我感同身受:紐約格子間里失業了還強裝體面的小職員,出去尋歡被初識的朋友拋棄的退伍軍人,連生活都難以維持卻幻想著能成為著名雕塑家的單身母親,渴望成為文學家卻不得不替出租車司機做槍手的落魄作家,美國合眾社里每日戰戰兢兢的小記者……他們的故事告訴我們,即使你不甘平庸,即使你苦苦掙扎,最后的結局還是一樣慘淡,和慘淡的結局相比,之前的自命不凡和掙扎奮斗就成了一個笑話。
就像名篇《哦,約瑟夫,我很累》中所寫的那個單身母親。她帶著兩個孩子住在貧民區,出場的時候,她的人生得到了一個機會,有人介紹她給羅斯福制作一個頭像。那個母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件事上,最后,頭像做好了,她帶著頭像去白宮參見了羅斯福,可是沒有閃光燈,沒有長篇報道,沒有接踵而至的名譽和利益。她費盡全力抓住了一個機會,可人生還是沒有任何轉變。
耶茨寫道:“我能想象當天下午她乘坐那趟開得又慢又久的火車回紐約時是什么樣子……她獨自一個人,勇敢而艱難地走過來,為了吸引世界的注意,一路上,她始終呵護著自己的才能。不公平啊。”
耶茨的小說就是這樣,人物一出場的時候,往往正在迎來人生中的一次重要轉機:這個機會可能是具體的,像制作羅斯福頭像之于那位母親;也有可能是一種象征,像巴黎之于《革命之路》中的弗蘭克夫婦;還有可能是以荒誕的面目出現,像出租車司機的代筆要求之于落魄作家。
故事發展到后來,無一例外地走向幻滅,沒有什么轉機能使我們的人生好轉,也沒有可愛的家人、朋友能使我們感覺好受一點。做槍手的落魄作家炮制不出暢銷作品,弗蘭克夫婦去不了巴黎,單身母親也沒辦法成為藝術家,希望來了,又破滅了。從那以后,他們的人生幾乎滿是被磨損的神經和未愈合的傷口,一如我們。
作為旁觀者,我們清醒地意識到,所謂的轉機原本就是虛幻的,比如說,你可以指望一部為出租車司機代筆的作品暢銷嗎?可是故事中的人物總是在徒勞地掙扎著,這種掙扎除了加快他們人生下墜的速度外,別無作用。
我們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人生一路下墜,倍感心痛而又無能為力。
沒有一個作家能像耶茨這樣終生只為失敗者立傳,他說,與成功相比,他更愿意書寫失敗。
這和他自己的人生經歷有關。
耶茨一生從未大紅大紫,他的任何一本精裝書的銷量都沒有超過12000冊。他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母親對他的照料并不精心,照他書中所寫,當幼小的他和姐姐餓得肚子咕咕叫時,母親卻躺在床上對著他們大念《遠大前程》。
耶茨結過兩次婚,兩次都離異了,女兒們跟著前妻過。晚年,他獨居在一間簡陋的小屋里,白天寫作,晚上酗酒。
有了這樣的人生經歷,不難理解耶茨為何會選擇為失敗者代言,因為他本身就以失敗者自居。那些失敗的經歷成就了他的寫作,他最好的幾部作品都是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的,像《問家人好》《建筑工人》《哦,約瑟夫,我很累》等。
耶茨筆下沒有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主人公要么婚姻已經破裂,要么瀕臨破裂,要么戰戰兢兢做著一份十分厭惡的工作,要么已經失業,我們為之恐懼的一切他們都在親身經歷著。有人說讀他的小說得不到一絲安慰,我倒覺得安慰還是有的—至少你會發現,世界上不是你一個人在受苦。
耶茨做過記者,他很不喜歡這份工作。作為一個以此為生的人,我太喜歡他對這一行的調侃了。他說,這算不上什么美差,但是若有人問他是干什么的,他便說“在合眾國際社工作”,這話聽上去頗為自豪。
耶茨一生崇拜的偶像有兩個:一個是海明威,另一個是菲茨杰拉德。除了都做過記者外,他和海明威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在巴黎生活過。
弗蘭克夫婦沒有去成巴黎,年輕的耶茨夫婦倒是去了。在巴黎時,耶茨坐在租來的小屋里,一篇接一篇地寫,收到的幾乎都是退稿信。你看,人生就是這樣殘酷,不會因為你換一個地方生活就會產生任何本質上的改變。
耶茨從未停止寫作,哪怕后來疾病纏身、終日酩酊大醉。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只要寫得足夠好,他總會最大范圍地為人所知??墒且乃篮笞阕愠良帕耸畞砟?,作品基本絕版,直到《革命之路》被拍成電影后才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不公平啊,他寫得那么好。
耶茨曾經想走海明威那條路,可惜沒有成功;后來回到美國后,他又試圖走菲茨杰拉德那條路,跑到好萊塢去做編劇,當然也沒有成功。
耶茨終生追慕菲茨杰拉德,這種追慕不僅僅是文學上的,也是生活方式上的。大半生都在窘境中輾轉的耶茨,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去好萊塢寫劇本的工作,他毫不猶豫地去了,認為這是一次意義重大的冒險,相當于菲茨杰拉德來到了好萊塢。
在小說《告別薩莉》中,他寫到自己曾經無限接近過這種生活:住在海邊的豪宅里,隔三岔五開開party,和漂亮的女伴飲酒作樂,寫不朽的作品。這是典型的菲茨杰拉德式的生活。
出身寒微的耶茨,曾經渴望著這樣的生活能夠向他敞開大門。有一天,門打開了,置身其中,他才發現自己和這種生活格格不入,他只好退回到他原有的世界里去。在那里,他只能住著蟑螂橫行的小屋,躺在散發著霉味的床墊上,繼續寫很少有人問津的作品。
終其一生,他都沒有過上像海明威或者菲茨杰拉德一樣的生活—受人尊敬,光鮮體面,周圍到處都是崇拜者。
還好,有一點他做到了,甚至干得比他的偶像們還要漂亮。
他寫出了不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