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鷗
中國最近似乎迎來了“泛設計”時代,特征之一是領導人和坊間不約而同,在說發展經濟和改善生活的時候,都言必稱“設計”和“創意”,但很奇詭,幾乎所有人(包括消費者和設計師)都不滿意中國的設計,比如汽車,支持民族工業的“大義”道理都明白,但臨到自己,有條件還是盡可能買進口車。這里的選擇,雖然可歸納為一個進化論似的“好”原則,但其背后的原因卻耐人尋味。設計師抱怨雇主不懂,無法產生真正的好設計;而雇主卻“真真”的自認為中國目前的消費者還沒到能享用高雅設計的時候,而現在是“娛樂至死”的時代,好設計就是有更多人買;而研究者痛陳,這是一種技術的異化,是設計倫理的陷落。這種情形下的產業界以“借鑒”歐美優秀設計為能事,“中國的設計”隨著中國經濟在全球化中占據越來越多的比重,反而越來越遙遠。當年“造船不如買船”也許是一種國家策略,但如今,市場經濟下的設計和消費的“偷安”,卻是致命的,是當代中國設計的真正危機。
該背景下設計的“道德”研究,會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角度,“道德”在這里只是一個托詞,只是用來涵蓋人與人工制造物的所有社會屬性和關系。設計倫理與其他學科的倫理學研究一樣,都是關于人的行為的研究。但是,較之其他學科,設計的道德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行為似乎均隱現在人與物的關系行為之下,也就是說,設計道德不太像社會生活中的醫學道德、企業道德、媒體道德等有著非常明確的“人—人關系”,在此關系中,我們可以用傳統道德的概念來就某種決定或選擇的行為加以評判,但像誠實問題放到設計倫理中就產生了分層,因為我們不會說東西誠實不誠實,更不會說“這個東西撒了謊”,對于設計者和使用者來說,他們面對設計產品,通常的評判是“好”或者“不好”。那么,在設計倫理學的視野下將如何理解這個“好”字,就是我們在這里所要談論的話題。
對于“物”而言,倫理學中有個名詞叫作超道德。設計的道德問題,不僅是要探討人與人的關系,更要探討人與物的關系,探討物在流動中的特性,以及在不同物的特質之下,人的行為取向和價值取向的合理性。
可以肯定,設計是一種人類通過造物的方式造福于人的行為,但對什么是設計的理解卻相當混亂。目前社會上流行兩種通俗的看法,一種認為設計就是應該提供最大的便利,將一切實用之物改進得更加好用;另一種則認為,設計應該促進生活方式的改變,以進一步提升大眾的生活質量。很顯然,對待設計的這兩種想法,無論是前者的現實主義還是后者的理想主義,都是將超道德的對象進行道德化的結果。因為“是什么”和“應該怎么樣”并不等同。
關于設計,依照各種不同詞典的意思總結,它具有如下含義:一、設計是一個過程,由設計行為或做法呈現;二、設計是一種意圖的結果,通過設計草圖、規劃、想法或模型予以展示;三、設計是經過藝術元素處理過的產品。顯然,由字面而來的解釋,設計的含義分散而多重。事實上,有相當多數的人認為,設計就是一種職業,可以以應用對象指稱,比如工業設計、室內設計、時裝設計、平面設計等等,他們更多的是將設計的源頭指向工業化和大規模生產方式的出現。
在設計學術界,由于研究者的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對設計的看法和定義也有角度的差異和外延的分離。英國設計史學者彭尼·斯帕克(Penny Sparke)的觀點比較具有代表性,認為:“與藝術不同,設計一詞有著雙重含義。它既是動詞,也是名詞,它不只是我們身邊事物表現出的某種特征,它同樣也是使得這些事物得以實現的創造性過程?!保ㄅ砟帷に古量恕洞笤O計—BBC寫給大眾的設計史》)設計史學者杭間在《全球化下的DESIGN中譯》一文中談到:“回想近一個世紀以來與‘設計’有關的種種名詞的各自登場但誰也不能取代的歷史,我恍然大悟,從‘圖案’、‘意匠’、‘美術工藝’到‘工藝美術’、‘裝飾’、‘實用美術’等……那么多的前輩大家孜孜不倦而不可得以統一之名詞,除了歷史原因,更多的正是這個名詞以及它背后社會價值觀的中西對應的模糊?!保ㄒ姾奸g《設計的善意》一書)他的這段話表明,設計因其歷史的原因和多學科的交叉跨越,定義是難以確定的,尤其是當代設計的“外來”因素(“設計”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作為解決英國工業衰退的應對方案而被提出的),在不同地區所表現出的差異性,更使設計變得錯綜復雜。
由此,作為對設計道德的研究,我們既要關注設計概念、設計師、設計產品的演變,也要探究生產關系的轉變,以及在當代工業、工程技術、自動化流水線生產方式和大眾媒體交流下的設計變化,因為,產品作為物的顯著形式,引導著人類的判斷和行為。
一八五一年,針對英國工業革命之后第一個萬國博覽會上所展出的機器本身的“丑陋”和批量化生產下產品的粗糙,現代設計的先驅人物威廉·莫里斯(Villiam Morris)進行了現代設計史上第一次對設計的道德批判。威廉·莫里斯與馬克思一樣,他認為機器問題的核心是勞動分工,與馬克思不同的是,威廉·莫里斯看到的不僅是在大工業生產方式下機器剝削人的卑劣,他還痛恨勞動分工后生產和消費了他認為的不好的裝飾,于是英國工藝美術運動興起。工藝美術運動反機械、崇尚自然、回到手工時代的主張,雖是不可逆的歷史潮流,但他們倡導的技術與藝術的結合,以及設計為多數人服務的思想,對于設計的后續發展意義重大。
一九零二年成立的德意志制造聯盟(Deutscher Werkbund)是繼威廉·莫里斯之后,以技術的進步為條件提出設計新主張的團體,他們所提倡的極具民主思想的“標準化”設計,是后來包豪斯設計思想體系的基礎。在標準化設計中,功能主義被逐漸強調,目的是為了人人都能享受新技術、新設計的成果,因為只有標準化,才能方便技術的使用、器械部件的更換、更多區域的系統支持和服務,從而降低成本。然而,從“功能主義”到“現代主義”再到“國際主義”,半個多世紀以來,早期包豪斯的理想和后來的社會現實屢屢發生撞擊,這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就是德國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中“工具理性”所要解決的問題。
現代主義設計大師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光輝的城市》,其規劃方案和他的理性功能主義思想就是對“工具理性”的最好注腳。柯布西耶將住房稱作“適合居住的機器”,城市則“類比于高度秩序化的人體結構—重工業和輕工業對應于腿部,住宅區和使館區對應于身軀,而商業區、政府和研究機構則對應于頭顱”(金秋野:《光輝的城市和理想國》,載《讀書》二零一零年第七、八期)。雖然他本想進行的是一場改變工業化弊端的理想之戰,但在其規劃中,人類的基本需求被無限放大,導致的還是人性自由的喪失?!肮ぞ呃硇哉摗闭咴噲D在“異化”之外另辟蹊徑,為“工具”找到合適的評價角度,剔除人工制造物那些人為強加的“原罪”,但對于設計倫理來說,對應“設計”的“人工制造物”并非是一般的“物”,而是一個有前因后果的“事物”,因此“工具理性”之于“設計”,遠比哲學領域復雜。
在整個現代設計的歷史中,始終困擾我們的是,就設計極大滿足人類對物的需要上,有沒有一條可以超越于物質之上的對應于精神的良好配方?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認為,人潛藏著不同層次的需要:生理、安全、社交和愛、尊重、認知、審美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如果說馬斯洛的理論是成立的,那么縱觀人的內心需求的復雜性,設計作為一種為人服務的行業,盡管它所關注的應是產品與人的互動方式以及精神功能的發揮,但想要能夠達到理想的狀態,一定是艱難的,這種艱難用馬爾庫塞的觀點可以做更進一步的闡釋:“人類的需求,除生物性的需求外,其強度、滿足程度乃至特征,總是受先決條件制約的。對某種事情是做還是不做,是贊賞還是破壞,是擁有還是拒斥,其可能性是否會成為一種需要,都取決于這樣做對現行的社會制度和利益是否可取和必要。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需要是歷史性的需要?!保ā秵蜗蚨鹊娜恕罚?/p>
在現代設計的巔峰—現代主義的設計中,“優良設計”(Good Design)概念的提出和對它的認識,主要集中在對產品功能性的強調和對大眾品味的提高上。其中功能性問題,不僅是圍繞“實用”展開,同時還通過摒棄過分的裝飾來實現設計的“誠實”,設計道德整體集中在民主性的表達中。從二十世紀始,設計已成為改造社會的可能性手段,并且不僅從物質入手,亦在國家體制和大眾意識形態上深刻介入。
由于與經濟、與技術、與社會面貌以及文化的反復滲透,設計從邊緣進入社會的中心,其重心也從生產轉向消費、從需求轉向欲求,進而產品的實用性被商品的周期性推翻。在不以物品作為實用品的年代,設計的目的必然變得多元和模糊,其倫理規范也就變得抽象無約束,像“以人為本”的倡導,曾有設計師以人與物的各種關系所列出的尺度,規范了產品為人之合理使用的設計底線,然而,這些數據只能解決人的生理需求的愿望,而更高層次的人的欲望需求將如何以“以人為本”的概念得以補充?過去我們痛苦的是物品的短失,現在我們痛苦的是物品極大豐富之后的選擇以及物的屬性的轉移。
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對于“物的時代”有過精彩概括,他說:“我們生活在物的時代:我是說,我們根據它們的節奏和不斷替代的現實而生活著,在以往所有的文明中,能夠在一代一代人之后存在下來的是物,是經久不衰的工具或建筑物,而今天,看到物的生產、完善和消亡的卻是我們自己。”如此,設計不僅擔負著造物的任務,同時還需要收拾物的“未來”,因為,今天的物品在投產時就已儲存了多重身份:產品、商品、用品、禮品,甚至是收藏品,人類的虛假性需求已經遠遠超過了實質性需求,并且“由于更多社會階級中更多的個人能夠得到這些給人以好處的產品,因而它們所進行的思想灌輸不再是宣傳,而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這是“一種比以前好得多的生活方式,但作為一種好的生活方式,它阻礙著質的變化”。“生產機構及其所生產的商品和服務設施‘出售’或強加給人們的是整個社會制度?!保R爾庫塞)所以,人的需求在當代必將以抑制性需求呈現,設計只能成為社會和個人、團體之間的催化調和劑。
自古希臘以來,“求善”和“為善”一直是倫理道德的核心評價準則之一,因此“優良設計”作為一種至善至美的物的表征,是設計百年來的理想和追求,然而,今天我們恐怕很難再找到“優良設計”簡單或不變的等式,尤其在網絡時代的物質文化消費中,碎片化已成為人的身體和物質游離的常態,“暫時”不僅是一種生命的哲學狀態,也是大眾消費“無?!钡睦碛?,如果要使得設計進取向上(其實也就是生活積極向上),就不再只是設計師、產業經營者的問題,而是和所有的需求者—社會,密切相關。因此,現代設計的好和壞,不再是物的倫理問題,而是生命哲學的高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