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

黎紫書

堇花露水田，翻然四十年。

——俳句，摘自芥川龍之介，《孤獨地獄》

現在我不覺得世界很大了。不會比許多年前我攀上樹頂，半個身子探出樹梢時所看到的世界更大一些。彼時我看見的世界在風中婆娑，云下結伴的鳥影搖搖欲墜；尋常日子的聲息稀稀疏疏地從遠處傳來。赤道上的日頭把亮度一點點調高，我瞇縫眼睛，看著光差將世界漂白，慢慢，慢慢地，視野中的萬物失去了輪廓，繼之失去色彩，被白雪那樣的光亮逐寸覆蓋。

現在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年少時曾經聽到過的，從別家瓦頂下泄露的作息之聲。其實只隔著一堵墻，鄰人在鋼琴上彈奏我叫不出名堂來的曲子。這鄰居我素未謀面，只知道是個日籍婦人，彈鋼琴，與唱男高音的丈夫同為音樂家——當初我搬來這里，聽室友這么粗略說了。

對這隔室之鄰，我一直沒去打聽。半是因為淡漠，半是因為緣怪。他們也不住在隔壁，據說夫婦倆的居所在同棟樓的另一層，鄰室只為妻子練琴之用。故而那房子平日多半無人，倘若有人，那人似是隨身攜著一口袋琴音的，開門的鑰匙上掛著一串音符，未進屋里便已經叮叮咚咚了。

最近這兩三個月，也許是為了籌備演出，婦人來得很勤，由晨而昏，隔墻樂聲不絕，只有在午餐時候稍歇。周末時我在廳里看書寫字，或是窩在沙發上小憩，覺得那琴聲無孔不入，如沙漏之沙，從原來屬于聽覺的質地，融入到時間那無形無體無色無相卻又無處不在的意義里。

不知是出于禮貌或是某種下意識的敬畏，只要知道婦人在墻的另一邊，我行動時便輕手輕腳，電腦消音，更不敢開自己的音樂了。即便是傍晚練瑜伽的時分，也只是在腦中冥思空寂，不愿有任何聲張。鄰舍的真人演奏讓我覺得自家的音響拙劣，音樂庸俗，拿它們去沖撞人家指間的樂聲，感覺如同褻瀆。

而就像我一直所堅信的——你給世界歸還一秒鐘的靜寂，世界就回韻你一秒鐘的聲籟。隔壁的鋼琴家似乎感知了墻這邊所騰出的安靜，慢慢地進入狀況，從最初一兩周純粹而反復的練習到后來成了忘我的獨奏，相同的樂章也就有了不同的意境。因為那樣，我寫字時也不戴隨身聽了，琴音是沙漏中的砂粒，是時光的耳語，一個音樂家的呼吸。她一定不曉得，那樣的時刻，墻這邊有另一雙手也在鍵盤上敲打自己的世界。

有一個晚上，大概是飯后吧？那房子里來了好些人，當中有奏小提琴的，與彈琴者合奏了一曲《梁祝》。兩把樂音絲絲縷縷，清晰而纏綿，如空中一對悠悠蕩蕩的蝴蝶，宛然一種耳鬢廝磨的意思。我聽出了神，手指便一直懸在鍵盤上，直至一曲既畢，忍不住與那房子里的聽眾一起鼓掌。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激動和感恩，天知道我走了多少路拐過幾個彎做過了多少人生的選擇，才得到這機緣這福祉，在這晚上當一個隔室的領受者。

那一晚以后又過了些日子，隔壁房子比以往熱鬧，門鈴聲不時響起，與鋼琴合奏的樂器也多了起來。我仍然未見鋼琴家其人，卻也不曾好奇得想要打聽她的姓名，或透過貓眼窺探一下。總是因為冷漠，也是因為淡然。這世上有些人，尤其是音樂家，想必是面見不如耳聞的吧？雖然隔著墻，但音樂早已把我溶解到她的世界里，讓我覺得自己莫名奇妙地，已然悄悄轉化成“他們”中的一分子；。現在我清楚知道自己不再是出于禮貌而退讓了，因為我已經成為他們的合奏者，靜默是我參與演奏的方式。

如此我就感覺幸福了，那是一種圓融，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以及陌生的世界和諧地結合。這樣的感受，讓我想起不久前在機場的候機廳內，下午了，清澈的金色陽光漫人，一寸寸地浸透了我。我赤足盤腿，在讀波赫士的講談錄，那一堂課他給學生說佛。我想像這位阿根廷作家，一個天主教徒，以喋喋不休的西班牙語傳授他的東方。而今，一個來自赤道南洋的基督教徒、另一個寫手，坐在午后微煦的亮光里，像領圣餐似的，近乎虔誠地領受一個已故長者說的“佛”。我讀完這篇章，抬起頭，眼前不過十步之遙吧，兩名戴哈芝帽的中東老者在鋪了毯子的地上朝圣地方向跪拜，臉上染了陽光，神情肅穆地做起禱告來。

世界是這樣的。玻璃墻明凈，大理石地面光滑，陽光像巨大的毯子平整攤開。這讓我感到安詳，開始有了點睡意，像是變成了嬰兒，被置于光的襁褓之中。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聽到了某種樂音，像是從高處的穹窿飄落，又像是由腦海深層裊裊升起。如果那不是塞壬之歌，如果不是幻覺，那一定是世界為了報償我的虔敬而對我吐露的梵音。

那時候，盡管只有眨眼般的一瞬，我真覺得波赫士尚在，我也在，在多年前那一天的課堂里，在蕓蕓眾生之中。世上所有的時空間距都被抽除，佛祖在，穆罕默德在。這世上古往今來所有靈魂強大的人，在這等待出發的候機廳內，如耶穌與十二門徒濟濟在達文西的畫布中。

只有無比短暫也無比珍貴的一瞬，我覺得世界很小，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