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威+等



編者按:上海小三線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緊張的國際形勢下,根據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國務院和毛澤東關于加強備戰、鞏固國防的戰略部署,在安徽南部和浙江西部山區建設起來的以生產反坦克武器和高射武器為主的綜合配套的后方工業基地。從1965年選點籌建開始,到1988年調整結束,在歷時24年的時間里,上海小三線逐步發展成為全國各省市小三線中門類最全、人員最多、規模最大的一個以軍工生產為主的綜合性的后方工業基地,共有在冊全民所有制職工57000余人,家屬16000余人,集體所有制職工1500人。7萬余名上海小三線職工及其家屬背井離鄉,遠赴皖南和浙西深山中開山炸石、架橋修路,硬是建出了一方天地。為了記錄下這段不平凡的歷史,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從2011年開始,陸續采訪了上海市、安徽省各級領導、干部以及安徽普通征地工等一批小三線建設者,通過口述歷史的方式,從不同角度對上海小三線在安徽的建設情況作了回憶和介紹,內容涉及當時的決策、選址、設計、廠礦基礎建設、生產情況、職工生活、企業與地方關系、企業轉型及80年代后的交接調整等,動態地勾畫出上海小三線建設在安徽的起步、發展和調整的演變歷程。本刊從本期起將陸續予以介紹。
小三線:上海對兄弟省安徽的現代化播種工作
——上海市原副市長兼市計委主任陳錦華訪談錄
口述: 陳錦華
采訪: 徐有威
整理: 張惠艦 高江濤 李 婷
時間: 2013年3月21日
地點: 北京陳錦華辦公室
陳錦華,男,1929年出生。1951—1976年期間先后任紡織工業部、輕工業部政策研究室主任,計劃組副組長。1976年至1983年任上海市副市長兼計委主任。1983年后歷任中國石化總公司總經理、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主任、國家計委主任和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
當年上海搬到皖南的有80家企事業單位。怎么樣來評價它的歷史地位和歷史作用?我看還是應該肯定它的歷史地位和歷史作用。在那個時代做的事情,拿到今天的時代、今天的環境下來找它的缺陷和毛病是不難的,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小三線能那樣做,確實不容易,應當充分肯定它的積極意義。
現在我們不是講中國最大的發展問題是地區差距、城鄉差距和工農差距嗎?那么怎樣來消滅這些差距,縮短這個差距呢?在當年的歷史條件下,我們所做的工作,都應該肯定。
小三線要看它的歷史地位。它不僅是戰備的需要,在當時那些后進的地區讓它的經濟找到一定出路,讓它有所發展,就業和人民生活有所改善,讓先進地區、發達地區能夠提供技術上、物質上的支援和人才上的支援,這是極其寶貴的成果,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表現。分析這個事情,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和歷史條件下看它的作用。我的看法,小三線促進了皖南地區的經濟發展。上海工業是先進的,因為當時中國最先進的就是上海,它通過三線建設把它的人才、技術、管理帶到經濟落后的地區,是一種社會進步。
我的老家青陽在九華山下,附近就有小三線建的廠,八五鋼廠就在我們的池州。歷史作用要有一個公正的說法,要有一個在歷史上站得住腳的說法。我們現在跟風的東西太多,好像我們祖宗都是不行的。沒有過去,哪有今天?發展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今天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我們的城鄉差別、地區差別還沒有解決,而且有的地方更擴大了,怎么來看待這個事?當時我們力量那么小的時候,還能做這些工作,現在為什么要把它否定呢?
我可以舉個例子證明小三線建設的積極作用。廣東有個地級市陽江,它生產的刀剪產品遠銷歐洲、美國、日本等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口量占全國的80%以上,質量可以媲美世界名牌刀剪。其中陽江十八子公司和廣東宏鷹集團,分別被國家科委授予“中國菜刀中心”和“中國剪刀中心”稱號,年出口額超億元的廣東宏鷹集團成為全國刀剪生產企業龍頭企業。
多年前,我曾經去看過這個刀具城,其中有各種刀具,大的小的各式各樣,都是非常好的刀。我問他們怎么做得這么好,鋼材是哪里來的。他們告訴我來自黃山鋼廠。我知道,黃山鋼廠的前身就是上海小三線期間的八五鋼廠,而八五鋼廠就是上海的上鋼五廠包建的,上鋼五廠是我們國家特殊鋼的基地。上鋼五廠到黃山去建廠,帶去了技術,帶去了人才,帶去了管理經驗。在半個世紀以后,它的鋼還成為中國最發達的、在全球占據重要地位的陽江刀剪的材料。為什么杭州的張小泉衰落了?原因之一是沒有好的材料,沒有好的鋼。從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來,當年小三線的后發優勢還是很突出的。
我去參觀這個廠的時候,安徽省委原書記盧榮景同我在一起。我跟盧榮景同志講,你看這么好的材料,你們是賣原材料,它的高附加值讓廣東拿了,它的附加值等于你們鋼材數倍。你們創造的財富,主要部分你沒有拿到,被陽江拿了,它加工以后,增值了。上海搬到你們安徽去的小三線,它生產這么好的鋼材,你沒有用上,千里迢迢送到廣東。陽江是中國的最南面,要用火車、飛機運送來,安徽開花,廣東在全世界結果。
這事給我印象很深刻。我就此聯想到,當年小三線建設開的花,幾十年以后結果,結了這樣好的果,怎么能視而不見呢?怎么能否定它呢?還有一些小三線,盡管這個廠不存在了,但是它培養的人才、培養的干部、培養的技術,可能在另外一個工廠,另外一個工作崗位上發揮作用。不能光看它工廠沒有了,它培養的人才,掌握的知識還在,他們繼續去另一種環境里發揮作用。上海去了幾萬人,上海人回去了,但是他們培養了當地人,帶動起來了。我們要看的,不僅是工廠生產的產品,更重要的是傳播的文化、傳播的知識、培養的人才。這些對我們安徽以至于改革開放以后的快速發展,都在產生影響,發揮作用。
總的來看,小三線建設還是有意義的。這等于是一種播種性的工作,去掉 “左”的政策和形式以外,這件事情對后進地區,是一種現代化的播種工作,它會開花、結果。就如同我剛才講的陽江的例子,它就是當年小三線播種的果實。
和汪道涵市長協商接收上海小三線
——安徽省原省長王郁昭訪談錄
口述: 王郁昭
采訪: 徐有威
整理: 徐有威 鄔曉敏
時間: 2011年9月26日
地點: 王郁昭北京寓所
王郁昭,男,1926年出生,山東文登人。1946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75年3月任中共安徽省滁縣地委副書記等職。1983年3月—1987年6月任中共安徽省委副書記。1983年4月—1987年6月任安徽省省長。1990年5月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黨組成員。1997年起任中國扶貧基金會常務副會長、會長等職。
上海小三線的這些廠就是按照毛澤東有關三線建設的指示陸續來到皖南的。這些廠大都設立在交通閉塞的山區,生活條件很差,困難重重,干部職工思想也很不穩定,企業出現虧損。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后,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許多廠處境困難,企業干部職工紛紛要求搬回上海,上海也背上了沉重的財政包袱。
1985年1月,上海市長汪道涵率領代表團訪問安徽。汪道涵是安徽滁州嘉山(現在為明光市)人,是一位德高望重、備受尊敬的老同志。他的來訪受到了安徽省的熱情接待。經商談,1985年1月27日,安徽省人民政府與上海市人民政府簽訂了《上海市、安徽省關于加強經濟協作問題的意向書》。
該《意向書》表示,上海方面有興趣同安徽合作開發煤炭資源;上海市提供資金與安徽合資建設銅陵水泥廠,建成后供應上海市部分水泥熟料;上海市按照國家計委批準的上海市、安徽省、化工部“三、一、一”比例分攤原則,追加新橋硫鐵礦西翼工程的投資;雙方認為應在建設賓館、改善交通條件、開發旅游產品等方面進行合作;雙方認為應按照多層次、多渠道、多種形式,進一步加強在紡織、輕工、機械等方面的協作;上海市在皖南的小三線企業及配套設施,由兩省、市按照國務院“調整、改造、發揮作用”的原則,進行專題協商,達成協議。
第二天,安徽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簽訂《上海市人民政府安徽省人民政府關于上海在皖南小三線調整和交接的商定協議》并上報國務院。《協議》確定上海將皖南小三線的80家企事業單位的資產無償移交給安徽。安徽接受固定資產凈值5.6億元,流動資金0.79億元。職工愿意回上海的可以回上海,不愿回上海的可以留下,按政策留在安徽1568人。按照安徽省政府就地改造利用的原則,上海皖南小三線各廠均由軍工企業就地改制為民用企業。
國務院1985年4月17日批準上海在皖南小三線80家企業單位和事業單位移交給安徽。安徽成立了一個工作組,由省經委副主任陸庭植負責到每個廠去辦手續。當時安徽省規定,這些廠均由當地政府接管,就地改造,由軍工改為民用。上海皖南小三線企業經過整頓調整轉為民用后,為安徽的經濟發展做出了貢獻。
我拉開了上海小三線調整的序幕
——原上海市人民政府國防科工辦主任李曉航訪談錄
口述: 李曉航
采訪: 吳祥華 徐有威 唐旻紅 吳 靜
整理: 吳 靜 徐有威
時間: 2011年3月18日
地點: 李曉航寓所
李曉航,男,1932年出生。1957年9月起在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和上海航天局工作。1960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84年4月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國防科技工業辦公室主任兼上海市經濟委員會副主任。1986年1月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長、黨組書記,中共上海市委政法委副書記,上海武警總隊第一政委、黨委書記等職。1991年2月任上海市經濟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政協委員和常委。
1981年7月,我擔任上海航天局副局長,主要抓科技科研工作。1984年4月我調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國防科技工業辦公室(簡稱“國防科工辦”)任主任兼上海市經委副主任,接余琳、席炳午和周曉華同志的班,在這個崗位上干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這兩年我在國防科工辦主要是做一件事,就是上海小三線調整。
我到皖南小三線調研了將近一個月,小三線企業之間距離很遠,一個單位到另外一個單位,開車沒半天開不到,全在山溝里跑。我去了和小三線干部職工談話,了解情況。他們心情很迫切,覺得在那個地方搞不下去。特別是企業的領導,他們反映,一個是成本很高,第二就是市場信息閉塞,第三和當地的農民關系搞不好,所以弄得我們這些企業領導在這方面負擔很重,又不能得罪當地人。我去一看,加上干部職工家屬將近8萬人啊。我說這么個無底洞陷進去,不是越陷越深嗎?當時我的唯一的反應:這個地方不實用,條件太差了,效率很低。
我調研回來后給汪道涵同志寫報告。道涵同志看了后說:咱們調整吧。我說我贊成調整,干脆把這個小三線撤掉算了。當時建設上海小三線的時候投資將近8個億,我對道涵同志說:咱們要是撤回來啊,8個億就打水漂了。他說:曉航同志,打水漂就打了,再過10年我們就賺回來了,我們得看得遠點。道涵同志讓我準備一個調整方案,并報告給市委。報告寫了將近一個月,因為要把整個情況,包括歷史情況、現實情況、回來后的打算、各方面的投資和損失,都要一一表述。
市里成立小三線調整辦公室,成立一個領導小組,組長一開始是李肇基,大概不到半年就改為朱宗葆。朱宗葆是上海市委常委兼常務副市長。我是小三線調整領導小組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把這些事情從各個方面研究得比較細,各單位要干什么,怎么干,將來回來哪個企業往哪里安排,哪個企業可以獨立繼續搞下去,調整辦公室做到這么細。所以前前后后為了搞調整方案,朱副市長和我以及辦公室的同志去了小三線三四次,才把這個方案基本上定了。
當時我們定了一條:企業自己籌錢,組織利用現在的設備搞好生產,我們一分錢不收。誰籌錢籌得多,誰早回上海。我說沒有錢,回上海后,沒有地方住,工資也發不出來,能做什么呀?起碼要保證工資發得出來吧。那些群眾,真是感動人啊,他們抓緊工作,為了自己的企業能早點回上海,那時不用動員的。
在上海我們這邊規劃建住宅100萬平方米。我們領導小組里面有計委副主任楊志華和市財政局副局長鮑友德。我對鮑友德說,這次你這擔子很重啊,我是一分錢都沒有,你看著辦,咱們要調得快,你就要多拿錢;你要是少拿錢、晚拿錢,咱們就調得慢,我們對小三線的干部職工就不好交代。鮑友德說,你不要將我的軍了,我保證盡可能多地支援你。我說,你這樣子就可以了。所以一下子就建了100萬平方米的住房。
回滬人員安置的確是個大問題。我們的原則是,原來是輕工業局的就由輕工業局包辦,原來是機電一局的就由機電一局包辦,反正都是回到各個局里,由各個局自己安排。有幾個比較好的企業表示說:我們不愿意分散。我說好,保證你們廠房征地,房子你們自己蓋,所以有十幾個企業在閔行、寶山等地造了些廠房。而大部分企業搬回來后,絕大部分由各個局安置。我們小三線的同志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這些干部工人的素質都比較高,所以一回來還沒到這個企業,這個企業就已經給他聘了,擔任副廠長、副書記,真正擔任正職的比較少。這些方案就開始行動了,方針也定了,接著就剩和安徽談判了。
在與安徽的談判中,圍繞上海小三線的設備,我的意思是,你挑一點與你們使用水平相適應的,只要適用你們的就行。但是安徽不同意,他們說東西都要給他們留下。
后來我向道涵同志匯報說,我是談不下去了。我說我已經表態了,他們需要的我都給留下,你不需要的或者你現在不會使用的,我派人留下來教你。就這樣,比如我們八五鋼廠留下來500多人,就為了教他們怎么使用。每個廠都有人留下幫助他們。我們干部好就好在這個地方,干部先帶頭,繼續留下來幫教。這件事情最后驚動了安徽省長王郁昭,他建議說:咱們兩省的領導來談。他們知道道涵同志是安徽人。就這樣大家在合肥召開會議,道涵同志談了第一次后就到我宿舍來了。他說:曉航,他們說都要留下來,你看怎樣?我說:我給他們說你們需要的留,不能全留,全留下來干嗎呢?道涵同志說:曉航,全留就全留下來吧。他說安徽給當時已經去北京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萬里(曾任安徽省省委書記)報告,萬里同志給我打電話,要我們上海照顧安徽。他們要全留就留給他好了。我說既然這樣,我沒意見,就全留下來吧。所以后來就都給他們了。客觀地講,小三線確實幫安徽建設了水路電等基礎設施,給皖南的工業發展起了一定推動作用,培養了一批工業骨干和人才。
小三線的職工和家屬回來后,絕大部分一開始都在親戚家落腳,100萬平方米房子還在造。半年以后,房子造好了,職工住進新房。小三線同志非常高興,蓋的房子都是兩室一廳,采光也好。我們在寶山、閔行建的房子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家比較滿意。后來,我幾次去看他們,問他們過得怎么樣,還有什么困難要我幫助的。大家都說:挺好挺好。我去了哪家,哪家都說挺好。我說真要挺好,我就放心了,我也好交差了,你們要講真話。職工們說:真的好。小三線就這樣回來了,前后時間很快。小三線回上海后,恢復生產很快,職工的勞動積極性很高。(待續)
(以上資料取材于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等編著《口述——上海小三線建設》(徐有威主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