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實春：妙手仁心，溫實如春

龔寒

每年11月1日，盧實春都會收到王彤送來的一大束鮮花。

6年前，王彤還是北京工業大學的大四學生，RH陰性O型血（俗稱“熊貓血”）的她因藥物導致肝衰竭，生命垂危。一邊是社會愛心接力為她找到了同型血，另一邊是佑安醫院為她做了近15個小時高難度的親屬捐肝活體肝移植手術。5天后，她醒過來，闖過了鬼門關。

為她主刀肝移植手術的醫生就是盧實春。

出院后，王彤的人生一點點展開，完成學業，參加工作，戀愛，結婚。像許多重獲新生的肝移植病人一樣，她也把手術日重設為新的“生日”。每年“生日”，她都一定會到佑安醫院來走“親戚”，或給盧實春送一束鮮花，表達感激。

“上個月她還來過，告訴我她跳槽去電視臺了。”盧實春告訴記者。他有些重慶口音，說起王彤，語氣很欣慰，接著又打開電腦里王彤的婚紗照給記者看。

盧大夫不太寬敞的辦公室放了好幾個旅行箱。見到記者時，略顯疲憊的他在白大褂外面簡單套了件黑色羽絨馬甲，手里捏著三張寫滿了字的紙，那是他為采訪查找的各種醫學資料和數據。

作為國內最頂尖的肝移植外科大夫之一，2004年，盧實春放棄安逸和優渥的生活環境，從華西醫院北上，到佑安醫院擔任學科帶頭人。

10年里，他領銜做了700多例各種術式的肝移植手術和2000多例大型肝膽手術，手術成功率達到100%，圍手術期生存率大于9 5%，一年內生存率近9 0%。其中，很多疑難病例是在一些國內知名醫院認為無法手術的病人。

2007年4月，浙江一名肝衰竭的小伙子在生命垂危之際被送到佑安醫院，得知必須換肝后，他的父親決定捐肝救子。盧實春帶領團隊做了周密的方案，兩臺手術整整持續了20個小時。當父親的950克肝臟終于平穩移植到了兒子體內，肝臟開始分泌膽汁時，兒子獲救了。

2010年5月10日，北京一位28歲的產婦在生下孩子3天后出現產后急性肝衰竭，她的母親決意捐肝。考慮到老人的身體狀況，盧實春反復斟酌，最終決定將老人的一半肝臟與女兒的一半拼接在一起，成功將產婦從死亡線上拉回。

生存率是肝移植手術最重要的指標。由盧實春主刀的肝移植手術，早期肝癌患者換肝后的5年存活率近80%，在臨床上，這已經接近可治愈癌癥的標準。

盧實春的寬厚和正直，也在患者及家屬中頗有口碑。

記者走訪他曾經的患者，得知他經常在手術后，悄悄地把紅包填充進患者的住院費里。辦公室里的錦旗多得掛不下，他干脆讓護士長全部摘下。2012年，他和北京兒童醫院的賈立群大夫一起被推選參評“中國好人”。

生與死的感動

盧實春說，之所以選擇肝移植這個領域，是因為它是解決包括肝癌、肝壞死、代謝性肝病、終末期肝病的一個終極解決方案，被叫做肝膽外科的“鎮山之石”。

20個世紀80年代末，盧實春在華西醫院擔任肝膽外科主治大夫時，就已經開始從事肝移植手術。

19 9 0年，英語好、業務過硬的他被教育部公派到德國Freiburg大學醫學院學習，攻讀腹部外科及器官移植博士學位。當年公派的42名留德學生中，臨床外科專業只有他一人。

“我很幸運。公派留學選中我的一個原因，在于肝移植技術是國家急需的。”盧實春說。

中國是肝病大國，也是肝癌的高發區。據統計，中國每年新發肝癌病例50萬至100萬。全世界因肝癌死亡的人數，一半都在中國。

這是中國肝膽外科大夫的幸和不幸：所學有用武之地，但也親眼看到太多悲歡離合，其中有生命的絕處逢生，也有生命的愴然離去。

“這么多年最大的感悟，就是生命是最寶貴的東西。雖然它來之偶然，去之必然，但對于醫生來說，留住患者生命，就是最大的目標。一個肝癌患者的去世，不只是個人的不幸，也意味著家庭的殘缺，甚至破裂。小孩失去父愛，上學沒有經濟支持，愛人沒有依靠……”說到這里，盧實春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有點哽咽，“這不是一個人的不幸，是一家人的。”

問他想起了什么，他輕輕搖搖頭，之后是長久的沉默。

“當每一個患者獲得新生，康復出院的時候，我都特別感動。”盧實春說，“但也不是每一例手術都能成功。”

就在上月，他為沈陽一位60多歲的老教授主刀了一例復雜的肝移植手術。術前病人的手術條件已經非常不好，但家屬堅持要求肝移植手術。雖盡全力，但手術后41天，病人還是走了。

說到這里，盧實春有些黯然。

“昨天夜里，他的老伴在情緒稍有平復之后，還打電話來寬慰我。他說，斯人已逝，你們已經盡力了。我很感動，我說你也多保重，不要把自己拖垮了。我發自內心感謝這種理解。”

掛了10年的老師贈別題字

盧實春告訴記者，中國的肝源很緊張。現在僅佑安醫院肝移植中心，就有100多位患者在等待合適的肝源以進行肝移植手術。他們當中，每周都會有1-2位因為等不到合適的肝源而去世。

盧實春已經簽署了身故后自動捐獻器官的意向書，他也告訴科室的同事，如果哪天自己突發心腦血管意外且生存無望，他已囑托過家屬，可以直接按照器官獲取程序，怎么取質量好，就怎么取。

“如果生命的喪失不可避免，那捐出器官來讓別人活的更好，不是很好嗎？”盧實春說，“如果您捐獻了肉體，您的靈魂能上天堂，您的生命也得以延續。”他希望更多人加入到自愿捐獻的隊伍中來，“這是生命的希望。”

在德國3年8個月的學習，不僅讓盧實春獲得了博士學位，也讓他浸染了德國人的嚴謹和守紀。這些年，他一直在走在肝移植技術探索的學術前沿。

經過10年的努力，他主導的通過疫苗激發受體自身免疫系統研究，讓200多個患者中的67個自身產生了乙肝抗體，其中20個左右已經停掉了抗體和抗病毒藥。按現有認識，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他們告別了乙肝病毒。目前盧實春及團隊仍在進一步檢驗該方法的科學性和安全性。

國際肝移植長期隨訪數據顯示，25%的患者在做肝移植手術10年后會出現腎功能不全的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盧實春帶領團隊通過查受體和供體的藥物代謝基因，確保給每個患者最低的有效劑量，從而最大程度保護其他重要器官。

2004年春，他作為引進人才離開華西醫院北上。行前，他最敬重的冉瑞圖教授，寫了一幅字為其送行：“役于人，獻以誅，學而思，行而知，容必廣，遜其罔，勤而精，習而新，拓益說，傳不絕，日新毅，非唯利。”

10年來，這幅字一直端正地掛在他的辦公室里。

對話

未來10-20年，肝病仍是中國的“國病”

今日中國：中國為什么會成為全球的肝癌高發區？

盧實春：肝癌高發區，是指每10萬人中就有30人罹患肝癌的地區。中國肝癌高發，最大原因是乙肝病毒感染者數量多。中國是乙肝大國，一二十年前，感染人群比例一度達到了總人口的9%-10%。

第二個原因是致癌物。舉個例子，中國肝癌高發地前三位分別是江蘇海門、江蘇啟東和廣西崇左，發病率達到了每10萬人中50個。主要因為當地天氣潮濕，梅雨季節導致谷物、花生發霉，產生的黃曲霉素是明確的致癌物。另一種致癌物是亞硝胺，邊遠山區的腌菜、熏肉亞硝胺含量都較高。醫學動物實驗就是拿亞硝胺來誘導小白鼠發生肝癌的。第三，包括水源等的環境污染。

今日中國：根據您的了解，近年來中國肝癌發病有什么特點？

盧實春：近年來有一個高峰，它的歷史背景，是20世紀60年代初災荒年之后出現的“嬰兒潮”，由于當時乙肝還沒被人類廣泛認識，新生兒更沒有采取乙肝阻斷措施，致乙肝感染者眾多。現在，這代人正好是45歲左右。

臨床上還發現，肝癌發病年齡多在30歲至40歲，30歲組明顯上升，45歲組達到高峰，死亡率隨年齡增長而上升。

另一個特點，就是肝癌趨向年輕化。這并非僅由年輕人發病率升高所致，更多是由于新農合等新醫保政策，讓更多的農村人口病有所醫，發現肝癌的時間提前了。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中國民眾健康調查》顯示，目前非酒精性脂肪肝患者已經占到全部人群的15%-20%，脂肪肝和酒精性肝硬化一樣，都是肝癌的誘導因素之一。如果脂肪肝再加上飲酒，危害更大。而且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證明，吸煙也是個肝癌致癌因素。

今日中國：有人說肝癌是最兇險的癌癥，這個說法科學嗎？

盧實春：從腫瘤生物學情況看，胰腺癌比肝癌厲害得多，對各種治療手段都沒有很好的反應。民間說肝癌兇險，第一是它發病率高，較普遍；第二是過去醫療手段落后，肝癌發現得晚且壽命只有3個月到6個月。第三是晚期肝癌各種治療方法預后都不好，很少能生存兩三年以上的，多數生存一年半載。因此，稱肝癌為“殺手”不足為奇。

但憑借現在的醫療手段，肝癌的臨床治療目標已經調整為：早期治愈，中晚期延長生命。可以說，5公分以下的早期肝癌，大多是能夠治愈的。臨床上，將治療后5年生存率高于80%的癌癥，稱作可治愈癌癥。

雖然在中國全國范圍內還普遍達不到這個標準，但就佑安醫院近期術后的隨訪跟蹤來看，我們的早期肝癌病例肝移植后5年生存率已近80%。國內一些其他先進的肝癌治療中心也能做到。

今日中國：根據你們的臨床統計，肝移植手術的存活率有多高？

盧實春：據統計，良性肝病，也就是非肝癌，例如肝硬化、肝衰竭、膽汁性肝硬化、代謝性肝病、硬化性膽管炎等等，中國肝移植手術的10年生存率已達到60%，國際水平也是60%。

美國新植入肝臟的壽命是平均15年，最長的有逾三四十年的，隨著技術的進步，新肝使用壽命一定會越來越長。

目前，國內肝移植手術患者最長的已經活了16年，而且很健康。這有一個背景，中國第三次肝移植高潮始于20世紀90年代中，2000年前后才雨后春筍般在各大中心開展，21世紀第一個十年，技術逐漸變得成熟。

如果選擇在中國衛生部認可的肝移植中心就醫，那么手術本身是安全、成熟的。

今日中國：關于肝病患者的治療與保健，您有什么建議？

盧實春：第一不要過于勞累，適可而止，不做力所不能及的事。肢體激烈運動后，大量血液回不到肝臟，所以民間有肝病患者要注意靜養的說法。第二，少吃或不吃含亞硝胺、黃曲霉素等致癌因素的食物，減少大魚大肉，清淡均衡最好。第三，戒酒。第四，適當運動，這與不勞累不矛盾，可以選擇散步或太極拳等舒緩的體能鍛煉方式。第五，告別熬夜。最后，非常重要的一點，建議患有乙肝，或脂肪肝，或經常飲酒的人，以及家族里有人得過乙肝或肝癌的人，最好是每半年查一次。新近的國內外肝癌研究已發現一些具有早期診斷價值的指標，如用于臨床，可能會對提高早期肝癌的5年生存率起到較大的推動作用。

今日中國：隨著乙肝疫苗的普遍接種，再過一二十年，中國的肝病患者是否會大幅減少？如果是，這一趨勢是否會影響國家對肝病的投入？

盧實春：中國乙肝疫苗的強制接種，是在上個世紀9 0年代以后。這也讓中國的乙肝病毒攜帶率從9%-10%，下降到7.8%，如乘以中國的人口基數，就是減少了1000多萬肝病患者，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可以說，隨著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的老去，中國會跟西方發達國家一樣，乙肝患者逐漸減少，但這不等于肝病患者減少。因為還有丙肝感染上升，還有非酒精性脂肪肝發病率升高，還有不健康生活方式的影響等。

近年來，國家對肝病治療的投入是很大的，未來10年至20年內也會如此，因為肝病目前還是中國的“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