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靈鼠齋
十年陳
我在接近虹橋的地方賃的宅子,拿前輩的話說,叫亂得不能再亂,滿地電線,插座,鞋子,書和雜志,散張的圖片,有幾雙鞋子實在沒地兒擱了,就擺在畫冊和顏料盒子的上面,外套和帽子都掛在畫架上。墻上貼滿了外賣單,披薩方陣和米粉軍團各自雄霸一方,遙遙相對,像夏末長江口對峙的搶捕鰻魚苗的兩組船隊。
但是江九段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走進來,沒有踢翻、踏倒和踩壞任何一點小東西。過道的燈壞了,他居然還能辨認得出,哦這就是裝50斤酒的壇子啊。然后依舊輕松坐在宜家買的塑料圓椅子(倒過來就是垃圾桶)里,很容易就把自己弄得相當舒服了。所以職業下圍棋的人,肯定是人群里最會調整自己的一類人。記得老早,九段和江曉原教授去電視臺說奧運,教授有奇招令運動員安睡,九段笑笑,說要是不會好好睡覺,怎么能做職業運動員。大概就是上述的道理。
九段是開車來拿酒的,那酒就擱在門口,一個低溫燒的土陶壇子,比奔馳的車屁股和小4高點也有限,紹興的手藝,盛世拍賣的邊總從紹興車到杭州,再從杭州車來,直送到寒舍樓下,我抱著連滾帶爬地搬上3樓,痔瘡都差點發出來,搬的時候,覺得陶土壁很薄,酒在里面空空作響,似乎并不很滿。在家里停一天,不會喝,打不開,遍詢諸友,江九段回復:學司馬光。于是小店市鐵榔頭一柄,倒是無需實名,砸了一刻鐘,蓋子起開,果然是蘆葦葉壓著一塊紅陶板,里面深深的,一股一股往外頭噴涌酒香,好像洪太尉開了封印,妖魔鬼怪天罡地煞一百單八個楊海鵬的微博化名都跑出來。因為是10年陳的老酒,有些已經揮發掉了,那天搬上來才會覺得有些空空作響,我自己先舀一碗,微波爐轉熱,咂一口,綿密濃厚,實在是尤物。家里有的是喝蒸餾水剩下的那種一加侖多的空塑料桶,舀出來裝滿,電話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來取。
江九段的車在小區里好一陣找空位,這幾天桂花已經喑啞,只有些高大的樹影掩映左右,他停妥當,取紙筆寫了一個電話號碼,夾在雨刮上,意思里面那些車,誰要出來,可以聯系。我們就踏著樹影,邊聊邊走,到寒舍,曉得他開車,只敢奉蒸餾水一杯,續聊家常,說芮老師在日本買的小骨董書,舊墨,陳年毛筆,話題的重心移到棋具,老蛤子,新蛤子,藏家,本榧盤,說下指導棋時邂逅過井山裕太,感慨老一代辭世以后,日本的圍棋氛圍在逐漸式微。
此時的夜已經深濃了,我提著滿滿一壺酒,替九段裝到車后備箱里去,柄上濺到幾滴酒花,干作粘手的糖,在指尖勾連。送走車,突然想到,這10年陳的酒在剛剛入缸的時候,我還有份薄薪,養的是拉布拉多,住在上海的另一端,朋友圈子里沒有今天這些大咖,當年不比今天勤勉,卻喜歡酒后為自己的少年貧憤憤不已。我們回想下自己這10年日子,大抵都有種喝陳酒的感受。在家里不覺得什么,出一回門,再返,微微有些驚訝,天原來家里充溢著酒香,怎么能香成這個樣子。
落桂聽琴
桂花一開,現在江南的物候,確實宜人極了。內蒙包頭的朋友,河北趙州的趙州兄,連書法家林鵬程都甩開杭州,統統跑到上海來。不過誰要是問起,這種季節想去哪里吃吃喝喝,我倒是首選杭州。為什么呢,一個城市沒有山,好比女孩子沒有胸,上海的欠缺,先天注定。杭州這地方,四面是山,像口鍋,南宋吃喝玩樂吹拉彈唱那點味道,今天還沒有散凈。
高鐵下來,城站打車去劉正杰老師家,每次都是40來塊,后來一個老杭州司機,實在很厚道,說他們都在騙你,你看我開,過20不要你的錢兒,17塊開到。他語重心長,西湖是個塘兒,繞來繞去,總要弄掉你點錢兒。我說謝謝啊老師傅,繞來繞去也沒什么不好,花錢兒看景兒,比坐船兒劃算。
劉老師他們一伙,典型的浙江美院做派,貂鼠這類的好毛筆,幾十塊錢一支的,都是畫一張,開一支新的,反正現在的畫家都很牛,開得起,開筆比開酒可便宜多了。我就去他那里收舊筆,其實何曾舊,嶄新的,圓齊尖健四德具備,鋒穎銳利得很,幾百支的抱回來,夠用很長一陣子。所以劉老師稱我是他的筆冢。《儒林外史》倒數第二回,有個寫字的乞丐,用筆大約和我是同一門派。
說的是那一年,劉老師還在美院里苦讀,我在杭州吃了終生難忘的一頓飯,這種飯都是要碰上的,找肯定找不到。林鵬程兄拉了我進山去賞桂花,梅家塢滿山蔥蘢,茶樹松樹,大大小小的綠塊, 一點山骨都看不著。上文里在寒舍吃螃蟹喝酒的老陳兄,肯定要加入,書法家周振兄在不在,似乎忘了,記得老陳還帶來一個才女,名字我也忘了。
小山莊里老板、老板娘笑容可掬地迎出來,我們揀擇了最大的一顆桂花樹,月亮里那棵,也沒有這棵大,竹桌竹椅,我們像沒有骨頭的,個個都歪倒在椅子里,茶泡壺77,廚后幾聲悲鳴,一只肥雞往生去了,家畜的德國黑背在我邊上,像杭州的出租車一樣繞來繞去,給它花生米,它也不吃,只是饞老一口肉,這畜生。這時山風起,我們都是一頭一臉灑滿了桂花,黃酒滾燙,菜色流水樣端出來,老陳叫店家取了高幾和橫桌,才女調好了弦,正襟危坐,慢慢地彈起古琴。林鵬程和我,哪里是高雅人物,只顧喝酒吃肉,口滑了一路盃筷不停,她那邊兩個曲子沒彈完,我的酒已經多了,激蕩燥熱,虧得桂花風在。大約才女自己也覺得琴聲比較輕,站起來問,要不要替諸位吹簫?我們兩個對看一眼,連忙說不必不必,請上座,受累辛苦,硬憋住不敢笑,只好嘿嘿嘿聳肩膀,因為老陳嗔怒著目瞪這邊。
后來沿著山路踏歌而回,唱的是不是《臺北紅玫瑰》,忘記了,酒濃。10年了再也沒有喝過那樣的好酒,咂過那樣鮮的雞湯,聽過那樣好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