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克懿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提 要 庫恩的科學革命是實質上的范式革命。庫恩考察科學革命史的一個重大發現是科學革命的發生發展都由科學共同體實施范式轉換來完成。庫恩在此認知基礎上概括出一種以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為歸趨的學科范式理論。本文首先從學科范式出發討論了庫恩范式理論核心的有機構成:科學革命范式、科學共同體、常規科學、范式轉換理論,探索以文本解讀為路徑,由問題意識啟動、思維模式轉換形成的文本范式理論。文章根據解讀朱莉婭·克里斯蒂娃在復旦大學的系列講座第二講“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的目的,從對話范式、讀者范式視角解讀了對象文本蘊含的多樣性意義,挖掘了范式理論與互文性理論向度的同一性和系統思維,揭示了前范式和后范式間傳承與創新關系體現的學科發展規律。
1962年美國哲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1922-1996)出版了其科學哲學代表作《科學革命的結構》,享譽全球,成為現代思想文庫中的經典名作。他所創建的科學革命理論被譽為“20世紀思想史認知上的一個里程碑”(野家啟一 2002:252)。其影響之廣泛是“任何一位想要了解科學及其演變的本質的人,不能不讀一讀這本新時代科學哲學的‘圣經’”(金吾倫、胡新和《譯后記》,見庫恩2003:197)。美國副總統戈爾將其視為最喜愛的著作之一,其高度評價“更準確地講,他揭示了已經被建立的理論在新的事實和觀察得不到解釋的壓力下,是如何崩潰的”①,充分肯定了庫恩的范式理論,認為其引導了科學史觀的一次深刻革命。
朱莉婭·克里斯蒂娃在復旦大學系列演講的第二講“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是我們借鑒庫恩范式理論進行解讀的對象文本。該演講通過對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文本片斷的解讀對第一講“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進行了再解讀。為了更好地了解克里斯蒂娃運用的文本解讀范式,深刻領會互文性思想,我們溯源研讀了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在范式理論的指導下討論學科文本論域中的“范式”、“范式轉換”、“文本解讀”、“學科范式”、“文本范式”等系列問題。
庫恩的科學革命理論是實質上的范式革命理論。庫恩考察科學革命史的一個重大發現是自然科學革命及人文社會科學革命的發生發展都是由科學共同體實施范式轉換來完成的。庫恩在此基礎上概括出一種以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為歸趨的學科范式理論。本體論主要討論了科學共同體主體在范式形成中的決定作用和革命意義;認識論揭示了范式在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方面推動科學、社會認知進步的重要作用和必然規律性;方法論既表明范式轉換是實現范式革命的唯一途徑又揭示了傳統作為范式創新基礎的深厚根源性。庫恩的范式理論向度多維,限于篇幅,我們只討論與文本解讀范式維度相關、構成范式理論核心的部分:科學革命范式、科學共同體、常規科學、范式轉換理論。
關于“科學”概念的源起,日本哲學家野家啟一的考論(2002:25-27)給我們建立“學科范式”概念以啟迪。“科學”一詞源于英語的“science”。“science”由拉丁語“scientia”演變而來,是由表示“知道”義的動詞“scio”名詞化形成的詞,意為“知”、“知識”。14世紀移入英語時主要表示“知識”,與“knowledge”同義。18 世紀后“science”開始使用復數形式“sciences”。19 世紀“第二次科學革命時期”,“sciences”復數形式完全固定,逐漸完成從單純的“知識”含義分化為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各個專業領域。“科學”作為“百科之學”或“分科之學”的總稱相應表現為知識體系“science”向學科復數“sciences”的轉變,反映了“科學”的專業化區分。
同于“哲學”、“物理學”等詞,“科學”一詞是日本明治維新初期通過翻譯途徑引進西方科學產生的術語。1912年的《哲學字匯》中已有“science”一詞,譯為表示自然科學的“學、理學、科學”。野家啟一界定“科學”的“科”表示“科目”、“學科”,因此“科學”就是“百科之學”或“分科之學”,是構成不同學科專業領域的總稱。
庫恩認為各個學科專業領域作為一門“科學”得以確立,是由其“范式”決定,即在“這個專業領域的研究活動中獲得擁有自身特點的典型范例的科學業績所決定”(2002:27)。故而判斷某個研究領域是否屬于“科學”,決定于是否在這一領域有屬于自己學科的范式。換言之,每個學科得以成立的必備條件就是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學科范式。文章因此認為,庫恩的科學革命是在“百科之學”或“分科之學”的認知基礎上產生的,“科學革命”即為“學科革命”。
“革命”術語則表達了新范式產生帶給科學變革創新的積極意義。庫恩用這個政治術語揭示了科學發展的本質規律性,即科學進步不是累積式的連續發展,而是以革命方式實現的突發的、間斷性的發展。換言之,這種發展不是簡單意義上的進步、而是進化,是創新革命,由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問題意識啟動,以確定重要事實、探討理論與事實的一致性、闡明理論實質,得出問題意識所接受的解,實現階段性的范式革命為目的。這種“革命—新范式出現—革命—更新的范式出現”,否定之否定、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的邏輯推導,體現了辯證科學史觀的認識規律。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革命”是以打破常規研究的基本承諾方式實現范式更新,而確定新范式的標準卻是適合與否,而非優劣之分。新的范式盡管于量上會得到豐富,但更注重質的改變與提升,而且要達到理論的同化,需要有一個重建先前的理論、評價先前的事實這個內在的革命過程,并以前范式與后范式間的傳承與創新關系體現學科發展規律。
“科學革命”是庫恩范式理論的主要考察對象,“科學革命范式”自然成為立論的出發點、問題的核心。盡管庫恩主要關注的是自然科學領域中的范式革命,但學科革命意義上的范式革命仍然包括人文社會學科在內。以“學科基質”為基礎,庫恩抽象出匯集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于一體的哲學范式,指導研究學科的發展,形成了我們概括為“學科范式”的革命。我們因此將庫恩范式理論解讀為:由自然人文社會學科的學科基質高度抽象概括的范式理論體系。從體系自身看,這個體系中的“范式”是科學團體共同接受的信念,是記錄在經典著作和教科書中的已有科學成就,是已經論證了的理論范疇或根據經驗事實提出,需要加以論證的理論構想,是組成學科基質的有序元素,是具有范式性的團體的承諾對象,是共有的范例,并因形成一個整體而共同起作用。
從認識論看,“科學革命范式”是某一階段特定的科學共同體從事某類科學活動必須遵循的公認的“模式”,是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所使用的一套概念、方法、原則的總稱。
從方法論看,盡管庫恩默認曾賦予范式的涵義多達22種,但其基本的考量仍然為模式論:“一個范式就是一個公認的模型或模式(Pattern)。”(庫恩 2003:21)“范式”(Paradigm)源自希臘詞“Paradeig-ma”,意指“模范”或“模型”。1962年始庫恩借用來表達一種結構范型:每一個科學發展階段都有特殊的內在結構,體現這種結構的模型即范式。這種模式通常以一個科學理論作為范例。如亞里斯多德的物理學之于古代科學,托勒密的天文學之于中世紀科學,伽利略的動力學之于近代科學,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之于當代科學。“范式”即“模式”這個最精煉的界定涵蓋了:(a)在科學實際活動中共同體成員對某些范例的高度認同性;(b)由一套基本原理、規律、方法等構成的范例整體;(c)可以遵循的傳統、可以仿效的成功的方案、可以參照的研究綱領、可以反復使用的結構類型、描寫框架等意義。英國學者瑪格麗特·瑪斯特曼(Margaret Masterman)系統考察了庫恩的范式觀,總結出庫恩賦予“范式”概念的21種不同含義,并概括為三種類型:(a)一種信念,屬哲學范式或元范式;(b)一種科學習慣、一種學術傳統、一個具體的科學成就,屬社會學范式;(c)一種范例、一種指導方法、一種類比模型,屬人工范式或構造范式。我們接受瑪斯特曼對庫恩范式理論的基本判斷,但認為肯定學科革命范式觀,即學科活動主體通過思維定勢轉換實現學科理論范式重建,有著更為重要的學科革命意義。
庫恩將具有不斷發展變化的科學共同體和常規科學這兩種科學的基本成就稱之為“范式”,無疑,科學共同體和常規科學是庫恩范式理論的兩大支柱理論。
已有研究雖有類同“科學共同體”這方面的研究實踐,也通過“流派、學派、團隊、機構”等影響路徑的探討輔助了解過各種理論的源流關系,卻沒有像庫恩這樣從學科必有的、基本要素的視角來思考過這個問題。庫恩清楚地意識到:“常規科學和科學革命都是基于共同體的活動。為了發現和分析它們,人們必須首先澄清科學的共同體結構在歷史上的變化情形。一個范式支配的首先是一群研究者而不是學科領域。任何對于范式指導下的研究或動搖了范式的研究所做的研究,都必須從確定從事這種研究的團隊入手。”(2003:161)庫恩關于“科學共同體”的同義表達還有“實踐共同體”、“社會共同體”、“團隊”等,這是從社會學的意義上界定了“范式”術語。庫恩認為這種共同體在科學意義上是一種由技術文獻和研究主題聚集起來的機構或團隊,由同一個專業領域中的工作者組成。在一種絕大多數其他領域無法比擬的程度上,都經受過近似的教育和專業訓練;在研究過程中,都鉆研過同樣的技術文獻,并從中獲取許多同樣的教益。通常這種標準文獻的范圍標出了一個科學學科的界限,每個科學共同體一般有一個它自己的主題。在這種團體中,交流相當充分,專業判斷相當一致。這種意義上的共同體在許多層次上都有。在自然科學領域中含義最廣的層次上,是所有自然科學家的共同體。在稍低層次上有物理學家、化學家、天文學家、動物學家等的共同體。(2003:159)由庫恩關于自然科學家共同體的論述推及人文學科科學家共同體,稍低層次上有語言學家、文學家、哲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等共同體;再低層次上如語言學家有語音學家、語法學家、語義學家、修辭學家、語篇學家等下位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又都屬于學科共同體。
綜上,科學共同體由科學學科、標準文獻、共同主題、團隊集體四個基本要素構成。可以具體描述為:科學知識的生產者和確認者所屬的領域,同一科學共同體的成員具備相同文獻建構的知識體系,成員在一個共同目標主題下開展活動,成員包括“前范式”時期的各學派與現范式時期的團隊集體。
庫恩現身說法,在《革命》的序言、后記中交代了其范式思想科學共同體的構成:“這篇序言開頭的傳記片斷,是用來表達我對那些學術著作和機構的謝意的,正是他們幫助我形成了我的思想。其他有益于我的,我將在以后各頁的引文中表達我的謝意。……從本文思想的開始成型到現在,時間已過去很長了;要是將在本文的字里行間受到其某種影響的所有人列出名單,那么我的朋友和熟人幾乎都應列入。所以,我必須限制自己只能列少數最有影響的人,這些人對我影響之深,即使是記憶再壞也將難以遺忘的。”包括:詹姆斯·B.柯南特(James B.Conant),當時的哈佛大學校長;哈佛大學同事列奧納多·K.納什;伯克利同事斯坦利·卡維爾(Stanley Cavell)。完成初稿后對他貢獻最大、最有決定性影響的有:伯克利的費耶阿本德(Paul K.Feyerabend),哥倫比亞的內格爾(Ernest Nagel),勞倫斯輻射實驗室的諾伊斯(H.Pierre Noyes)和他的學生海爾布朗(John L.Heilbron)。(庫恩 2003:6-7)
從所有的自然科學家這樣廣義共同體再到“最有影響”的狹義共同體,庫恩鄭重列舉了七位學者,也是以范式理論的建構過程說明了科學共同體的構成。
由于訴諸共同體就可以界定范式,所以要展開文本范式和范式轉換等研究,要了解學術思想體系如何傳承,自然要首先確定從事這種研究的學術共同體。學術共同體包括學科共同體與學者共同體。
學科共同體:按照學科范式聚集起來的學術共同體。我們試考察由卞崇道主持翻譯的三十一卷叢書《現代思想的冒險家們》聚集的西方哲學學科共同體。《現代思想的冒險家們》是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日本哲學家評述20世紀西方哲學史的大型譯叢,包括導論性著作《現代思想的源流》,扼要評述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和胡塞爾這“四位偉大的思索者”,還有三十卷的篇幅分別評述現代西方主要哲學流派三十位世界著名哲學家和思想家的著作。這三十余位中國譯者組成了中國科學哲學共同體;三十余位日本作者組成了日本科學哲學共同體;被評述的三十四位哲學家形成西方科學哲學共同體,庫恩、克里斯蒂娃也是共同體的成員:
齊美爾——生存形式 懷特海——有機哲學
榮格——靈魂的現實性 卡夫卡——身體的位相
巴什拉——科學與詩 盧卡奇——物象化
維特根斯坦——語言的界限 海德格爾——存在的歷史
本雅明——破壞·收集·記憶 巴赫金——對話與狂歡
巴塔耶——消盡 伽達默爾——視野融合
拉康——鏡像階段 波普——批判理性主義
阿多諾——非同一哲學 列維納斯——法外的思想
阿倫特——公共性的復權 梅洛-龐蒂——可逆性
蒯因——整體論哲學 列維-斯特勞斯——結構
巴特——文本的愉悅 阿爾都塞——認識論的斷裂
羅爾斯——正義原理 庫恩——范式
德魯茲——游牧民 福柯——知識與權力
哈貝馬斯——交往行為 德里達——解構
埃柯——符號的時空 克里斯蒂娃——多元邏輯
在這個20世紀西方哲學科學共同體內還可以橫向組合出不同理論范式的科學共同體,在總的西方哲學范式下組合成因學者研究的下位領域、交叉領域或研究主題不同形成的科學共同體,如語言哲學共同體、符號學共同體、語言學共同體、社會學共同體、政治學共同體;文本理論共同體、互文性理論共同體、精神分析共同體等等。
學科共同體有時表現為以代表性學者為首聚集起來的學者共同體,這是科學意義上由技術文獻和研究主題聚集起來的團隊或學人。根據此界定,可以發現在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比較語法的旗幟下,有由幾代師承關系聯結起來的學術共同體:

而在克里斯蒂娃創立的互文性主題下聚集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符號學、語言學、文本理論、精神分析等學科文獻,在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巴黎第七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法蘭西學院和刊物《原樣》平臺周圍活躍著多門學科學者開展學術活動的身影。
祝克懿(2012,2013a)介紹了因克里斯蒂娃互文性思想形成交集的學科共同體;另外,我們通過分析半自傳體小說《武士》反映的法國文壇歷史中的代表人物,分析巴赫金、張東蓀、巴特、本維尼斯特、拉康、弗洛伊德等學者催生、促進互文性思想的學術影響力,也是在討論互文性理論核心科學共同體的構成。
科學共同體理論范式的重要貢獻在于它另辟蹊徑,描寫了學科動態主體共存的理論形態,解決了過去用學術流派、門庭、理論傳統等術語不能全部涵指或專指的研究主體問題,還最直接地解釋了學術團隊與個體之間的學術關聯與銜接紐帶這種主體間性。
“常規科學”是以某一范式為基礎的研究活動,是堅實地建立在一種或多種過去的科學成就基礎上的研究,這些科學成就被某個科學共同體在一段時期內認為是進一步實踐的基礎,往往被視為學科傳統,被視為可以補充修正、擴展和精煉早已存在的范式的基礎。這些基礎如亞里斯多德的《物理學》、托勒密的《天文學大全》、牛頓的力學等著作,都在一段時期內為以后的幾代實踐者暗暗規定了一個研究領域的合理問題和研究方法。
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在學科史上的影響正好印證了作為現代修辭學常規科學的范式特征。祝克懿(2013b)用開端作與奠基作兩個概念來說明《修辭學發凡》作為常規科學所具有的范式地位:
開端作:作為學科的開端,第一次明確了研究對象,第一次構擬了學科的理論體系,并創立了一系列相互聯系的概念和范疇體系,設立了基本研究框架的著述。
奠基作:作為一個首創的理論體系,它的系統性、科學性、創新性、示范性對后來的研究產生了決定性、持續性的影響,其理論被公認為學科最重要的、核心的理論基礎。自此之后相當長的時期內,學科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可以不斷更新,與時俱進,但學科的研究方向、研究任務始終是在最初擬定的理論框架內來拓展、深化的。
《修辭學發凡》首次創建了現代修辭學的理論體系,是當之無愧的開端作。而之所以被稱為奠基作,是因為八十余年來的修辭學研究大體上都是在以調整適應題旨情景為第一義,在積極修辭和消極修辭兩大分野的框架內來發展演進的。盡管從80年代始,修辭學界突破辭格中心論的藩籬,在動態分析、引進西方現代修辭學理念等方面有著大量拓展性的研究,但《修辭學發凡》創立的基礎理論始終處于核心地位。《修辭學發凡》整體性、科學性、創新性、示范性的特征,毫無疑義地奠基了現代修辭學的學科基礎,成為常規科學,成為現代修辭學開端作與奠基作合而為一的經典著作。
考察馬建忠的《馬氏文通》、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亦是開端作與奠基作合而為一的經典著作,亦取得了古代漢語語法學科、現代漢語學科常規科學的范式地位。
根據發生發展階段論,庫恩把“常規科學范式”表述為“取得了一個范式,取得了范式所容許的那類更深奧的研究”,并認為這“是研究一個科學領域在發展中達到成熟的標志”(2003:10),其基本特征有:第一,其成就空前地吸引一批堅定的擁護者,使他們脫離科學活動的其他競爭模式;第二,這些成就又為重新組成的一批實踐者留下有待解決的種種問題。(2003:9)
特征一總結了取得范式的過程:從事“常規科學”研究的共同體成員學科領域的基礎相同,科學實踐的基本前提無疑,承諾同樣的規則和標準。而且這種承諾和明顯的一致往往成為常規科學發生與延續的先決條件。這種范式承諾庫恩把它落實為實踐中一組反復出現而類標準式的范例,“范式是共有的范例”(2003:168),換言之“常規科學”是范式的表現形態,其“范例”是常規科學的構成要素、基本類型,二者是整體與個體、系統與部分的關系。“范例”具體表現為教科書、實驗室、考試、期刊文獻中的科學認知內容與技術性問題解答等。
特征二總結了范式發展的必然性。在《哥白尼的革命》②中庫恩就提出了傳統與革新的辯證關系,在《革命》中更加明確了辯證關系是科學研究的本質特征。
常規科學以相對穩定的生態存在。穩定態取決于共同體成員愿意捍衛常規研究的基本承諾,保證了科學在一個特定歷史時期內某些問題具有特定的解,一方面期待以自身完善的努力來維持系統的平衡運行,一方面又時刻做好被更替、變革、進化的體系準備。系統“常態”相對穩定,一因范式提供的工具能繼續表現出有能力解決它所規定的問題,二因“常規科學”是科學共同體分享的一系列模式和假設,通常在邏輯嚴密的框架下運行。處于“常態”下的科學家有理由持守“正統”理論,傾向于依托現有的理論框架解決問題;系統絕對不穩定是由于“無論在前范式時期還是在導致大規模范式改變的危機時期,科學家們通常都會發展出許多思辨性的和不精確的理論,這些理論本身為發現指出了途徑”(2003:57)。一旦現有傳統的規則和程序無力應對科學發現的反常現象,科學共同體的專業承諾發生轉移,傳統被打破,新的理論訴求出現,科學革命相應發生。
我們曾從語言風格學史論的角度考察陳望道《修辭學發凡》在現代修辭學史上的奠基作用,考察宮廷璋《修辭學舉例·風格篇》(1933)、高名凱《語言風格學的內容與任務》(1960)、程祥徽《語言風格學初探》(1985)三種著述在語言風格學理論建構和分析實踐方面的奠基作用,也從范式角度證明了常規科學的發生與延續顯示的傳承與創新關系。
庫恩關于“常規科學”范式研究的杰出貢獻是歸還學術傳統應有的崇高地位。他提倡革命,但從不全盤否定傳統。他認為:一門理論是不可能被“證錯”或“證對”的,它不過是在那兒。就像一套合身的衣服,直到發現它不合身了為止。范式革命不過是“轉換思維的帽子”,范式就是為除了反常之外的所有現象提供一個在科學家視野內的確定的理論位置。庫恩辯證地為常規科學提供了一個超高規格、超大視野的理論位置,充分表現了尊重傳統,尊重科學事實,尊重前人的學術精神。
庫恩認為,科學革命的實質就是范式轉換,是“一種特殊的、涉及團體承諾的某種重建的轉變”(2003:162)。是少部分人在廣泛接受的科學范式里,發現有理論解決不了的“例外”、“反常現象”,嘗試用競爭性的理論取而代之,進而排擠“不可通約”的原有范式。
這種重建遠不是一個累積過程,一個可以由對舊范式的修改或擴展所能達到的過程。重建改變了研究領域中某些最基本的理論概括,也改變了該研究領域中許多范式的方法和應用。當轉變完成時,專業的視野、方法和目標都將改變,都將重新定位。
范式轉換表明科學進步是一個動態過程。“常規科學”以緩慢、連續、穩定和積累的態勢進步,而“科學革命”或“范式轉換”以突發的、間斷性的、激進的不穩定態勢進行。范式的動態存在,證明了科學沒有不朽的范式,只有不斷進步相對先進。范式轉換追求暫時的穩定、永恒的變化。庫恩用破舊立新意義的“進化”強調了其優于累積“進步”的革新意義。變化的進階過程不是溫良恭儉讓的進步積累,而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甚而“倒轉乾坤”的革命。大至一個體系范疇,小至具體方式方法的革新。
考察范式的轉換機制、轉換形態,可以認定,科學發現、思維模式是范式研究至為重要的論題。
1)科學發現
科學發現是范式轉換的動因。一旦原有范式所提供的方法手段已經不能解決體系運轉中的所有問題,科學發現從反常現象中導引出問題、通過更新解決問題的方法實現范式更新。在這個意義上,科學發現首先具有破壞性,然后產生建設性。所以“一位成功的科學家不能不同時向我們顯示出他具有傳統主義者和偶像的破壞者的兩方面的特征”(野家啟一2002:114)。
科學發現作為一個復雜的研究過程推動范式轉換。通常,一個常規科學體系內或一個穩定的范式總會提供一套公認的可以解決體制內問題的適當方式方法,而且在穩定時期,學科共同體成員趨于保守,完善維護現有范式,保證了在一個特定歷史時期內某些問題具有特定的解。而科學研究卻不斷地發現新的和始料未及的反常現象,要求科學家用不同的方式解釋科學研究發現的新問題。一旦這套體制解決問題的能力弱化,對一些反常現象引起的問題依據現有范式無力跟進,體制內各范疇間不能相安無事、生態達不到平衡,范式轉換的訴求即自然形成。由此,科學發現以反常事件為契機,以全新的或變化的視角來觀照知識現象或活動領域,重新定義概念系統,構建知識體系。而形成中的新范式需要在與知識現象的磨合中不斷調整、修正,直到構成新的平衡為止。換言之,反常現象是范式轉換的觸發點,推動科學家對反常領域進行或多或少擴展性的探索,而科學發現推動一個范式向另一個范式轉換,是使反常變成與理論預測相符的過程。
這個過程實質上是一個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動態過程。通過發現問題,進而找到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手段,以后范式取代前范式的過程。這種與問題意識相伴相生的思維范式既是庫恩范式理論的創見,也是事物不斷向前推進的真正動力。庫恩從常規科學的角度定義的范式概念還解釋了問題意識的動力特征:“我所謂的范式通常是指那些公認的科學成就,它們在一段時間進而為實踐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和解答。”(庫恩2003:4)目的是取得范式,取得范式容許的更深奧的研究,發展出有新解的新范式。庫恩強調范式特別能揭示事物之本質。“一些科學家的巨大聲譽,不是從他們的發現有任何新穎性中取得的,而是來自他們為重新確定一類先前已知事實而發展出的方法的精確性、可靠性和適用范圍。”(2003:23)無獨有偶,比利時學者米歇爾·梅耶在他的系列研究中也強調了問題意識對人文社會科學進步的重要推動作用。米歇爾·梅耶把他的問題學哲學的基本思想用于修辭學,在其導師夏伊姆·佩雷爾曼(Chaim Perelman)的修辭學基礎上,創立了基于問題學的新修辭學。問題學的構成簡單表述為:“與其對回答感興趣,毋寧關注叩問的存在本身,因為叩問是思想最根本的基礎,任何回答都反饋到叩問。”(史忠義2013)庫恩范式理論中的“叩問”亦為范式思想的核心,用以解釋事物被推動形成差異變化的過程,成為實現新舊范式交替的必然路徑。庫恩還把問題意識具體化為由發現反常現象啟動,由范式轉換完成。
在《革命》中,庫恩直言常規科學的理論設置就是通過“叩問”得到啟發產生。思維軌跡為:
第一步,庫恩在深入閱讀亞里斯多德《自然論》時思考“一般的質變”的表述,發現了反常現象——亞氏的自然觀與近代以后的自然觀完全不同;
第二步,對此置疑:亞里斯多德是生物學、邏輯學、倫理學、政治學、修辭學領域的偉大學者,為什么只在物理學犯錯誤?為什么其運動論兩千多年來在西歐世界有壓倒性的持續不斷的影響力?于是尋找解決思路——轉向了格式塔心理學及相關領域的書籍;
第三步,轉換思維,沒有從現代人科學知識的高度來判斷亞氏的命題,而是努力做到與亞氏同樣的思維,用解釋學發掘出整合性最大、真理值最多的方法,產生“轉換信仰”似的體驗,提出新的結論:亞氏關于事物“具有質的變化的普遍性”識解并非錯誤,只是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取得的特定的解。
顯然,叩問、置疑、獲解就是庫恩范式解讀的三步曲。
2)思維模式
庫恩討論了范式形成的多種思維模式,其最重要的一種由野家啟一總結為:“科學理論的轉換,僅靠數據資料的積累和新事實的發現是難以產生的。這里更需要解釋事實和資料的‘別的體系’或‘思維的帽子’。”(2002:46)庫恩將這種思維轉換比作知覺上的“格式塔轉換”,利用與從前相同的一系列資料數據,且把它們嵌入別的體系中而將相互間的關系重新組成新的體系。科學家要學會調整,用一種不同的方式看事物,否則新的事實根本不會出現。
我們用“換位思考”、“另辟蹊徑”來表述范式轉換的核心要義,并且發現這種轉換思維同于互文范式思維。
庫恩根據自然科學的發展歷史認為學科發展可以清晰地劃分為“常態”和“革命”相互交替的過程,交替通過范式轉換來完成。如18世紀時牛頓《光學》的光學范式:光是物質微粒;19世紀早期由楊(Yang)菲涅爾(Fresnel)得出的光學范式:光是一種橫波運動;20世紀初普朗克、愛因斯坦等科學家展示的光學范式:光是光子;……物理光學范式的這些轉換,就是科學進步、革命,而一種范式通過革命向另一種范式的過渡,是成熟科學通常的發展模式。
陳平在《從美國結構主義學派到轉換生成語法學派》(1991)篇中討論的喬姆斯基革命與后革命,印證了正是叩問促動的范式轉換形成了語言學革命:
置疑: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具體的語言材料;
獲解:人類有別于其他動物的、與生俱來的語言能力。
轉換生成語法理論新范式取代結構主義理論范式,喬姆斯基范式革命成功。
置疑:存在自成系統的句子語法和話語語法。有些句法現象受話語因素的控制,也有些句法現象起源于人類先天的語言本能,同話語義素沒有關系。
獲解:句法現象的本質是話語功能的凝結,話語分析是從根本上解釋語法現象的最可靠、最卓有成效的研究方法。語義特征是同語言實際應用密切相關的。許多錯綜復雜的句法和語義現象,必須聯系發話人和受話人雙方的認知特征,聯系語言本身的交際功能特征。
“生成語義學派”中部分學者推動了話語分析理論和方法的發展。話語因素對于句法和語義現象的重要制約作用被廣泛接受,話語語言學新的理論范式轉換生成。
科學發現促動思維模式轉變,新的范式即由思維轉換生成。而一旦范式改變,這世界本身也隨之改變。庫恩(2003:101)強調,科學家由一個新范式指引,去采用新工具、注意新領域時看到了新的東西。常規科學傳統發生了變化,科學家對環境的知覺必須重新訓練,此后,他所探究的世界與以前熟悉的世界彼此間不可通約了。
綜言之,范式突破導致科學革命。而每一種理論的出現都意味著一種研究范式的轉換,都意味著革命的發生。庫恩通過物理教科書中關于17-20世紀牛頓、愛因斯坦等科學家展示的物理光學認識論的范式轉換,深刻闡明了這個道理。以范式理論觀照語言學學科范式轉換,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轉換生成語法、系統功能語言學、認知語言學、語篇語言學……每一種理論的出現,都是一次語言學范式的轉型,都有一種新的研究范式轉換生成。
文本解讀,可以根據研究對象、目的、方法、路徑等采用不同的文本范式解讀。如對文學文本的解讀可以是文學批評范式、文本主題范式、史實考據范式、人物考據范式、作者范式、讀者范式、文學語言范式、情節沖突范式等類型。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的文本解讀主要運用了文學批評范式和讀者范式,從互文式閱讀角度對普魯斯特的文本“瑪德蘭娜點心”進行了解析。
克氏為何選擇文學文本作為對象文本?文本解讀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們認為,克里斯蒂娃之所以選擇普魯斯特的文本作為對象文本,是因為其具備了經典性和可論證性,契合了《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多樣性解讀的目的:“我今天要做的文本解讀是兩天前所講的互文性理論的繼續。在我們要分析的文本里,對話性表現為普魯斯特精神世界內部的文本間對話,包括作者在這一文本里的書寫,作者在其他文本中的書寫(此前文本和此后文本)。……講座內容是著作《可感的時間——普魯斯特與文學經驗》中的一部分。所謂‘可感的時間’,是指普魯斯特筆下那種充盈著各種感覺的時間。而在讀普魯斯特作品時,我們的時間里就會充滿了氣味、觸覺、所聽與所見;所有感覺都被喚醒。所以選擇‘瑪德蘭娜點心’文本,試圖解析感覺的多義世界。”(2014)
克里斯蒂娃選擇文學文本作為對象文本,表面上看如納瓦蘿所言,文學文本解讀是她最擅長、最有成就的領域:“從法國到美國,她的著作皆名列文學符號學研究的經典之林。”“她深刻地突出并豐富了文學文本的研究技巧。”(庫恩2005:14)而克氏《可感的時間——普魯斯特與文學經驗》出版其時,正逢羅蘭·巴特從閱讀角度重新解讀文學現象,初創以讀者為中心的文本理論。克里斯蒂娃以文本理論實踐共同體核心成員之身份,從時間視角進行互文閱讀,自覺印證完善以讀者為中心的文本理論體系,凸顯讀者與文本間存在可寫關系的新范式特征,應該也是可推導原因之一。但考察深層原因我們發現選擇普魯斯特文本實質上是為了“倡導一種考量主體精神狀態以及深植歷史的文學閱讀。她提出了一些認識論的研究方法”(庫恩2005:14)。換言之是為了引起受眾對文本間性進而主體間性的關注。因為互文性就是一種對話,而對話的實質是主體文本與接受者文本之間永無休止的交換,是一種主體間性、主體交流。普魯斯特的經典作品《追憶》中作者關于瑪蘭德娜點心的記述正是這樣一種典型的、能體現主體間交流的經典文本,正好滿足了克里斯蒂娃運用文本分析主體間性,以“倡導考量主體精神狀態”的互文閱讀期許。
互文性理論雖由克里斯蒂娃提出,但無論是在形成常規之前還是之后,其學科范式的完善、方法的更新,都有巴特等一批學者共同參與完成。無疑,互文性理論自身的凝聚力吸引學者組成了學術共同體。從克里斯蒂娃個體學術思想形成發展過程,也可以考察出她受益且共榮的學術團隊集體。她曾感嘆文本解讀對其多元思想的啟迪:“沒有人能在法國以外的其他地方,那些官方學術研究機構的中心地帶,那些媒體的日光燈下,同時接觸到馬克思、圣.奧古斯丁、黑格爾、索緒爾和弗洛伊德。”(羅婷2004:276)如果從影響范式角度考察互文性理論,那么時代思潮的影響(如東歐—蘇聯文化背景的積淀;西歐學術傳統的規約;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轉向的影響等);學術流派的影響(包括:馬克思主義、俄國形式主義、結構語言學、前蘇聯文藝理論;法國哲學、符號學思潮;巴赫金學派的文化符號學的影響等)都可以導讀出克里斯蒂娃曾經作為成員的那些學術共同體,藉此了解其學術思想的產生與傳承。
克氏將第一講與第二講的內容貫通一氣,融為一體。在互動環節,她先將幾十年間文本解讀發展歷程分為三個階段,然后簡要歸結每一階段的批評-解讀范式,重述她讀者范式逐漸取代作者范式的文本理論宗旨:
傳統的文學批評范式:簡而言之就是把作品看作是作者本人和他的經歷的投射。解讀方法是把作品的外部世界視作內部世界的鏡像。
結構主義(包括后結構主義的一部分)批評范式:從文本本身出發,從內部邏輯來解讀文本。
后結構主義的批評范式(受到精神分析學的啟迪):開始重新關注作者的生平,但并不是把作品視作作者經歷的鏡子,而是認為作品是一種重構。(克里斯蒂娃 2014)
基于后結構主義批評的這種理論認知,克氏(2014)在《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中以“對話范式”和“讀者范式”為主軸建構了互文式文本解讀的經典范例,拓展了文本理論的論域。對這種理論貢獻,史忠義有著精準的認識:羅蘭巴特與克里斯蒂娃建構文本理論的一大功績是從認識論方面以全新的視角重新認識表意實踐活動。而我們補充其另一大功績是:克氏將常規科學中的“語言結構”范式、“作品”范式轉換為“文本”范式。
實際上,克氏所言“表意實踐活動”包括了所有學科文本的言語活動。秉持關于在意義生產范圍中閱讀與寫作同樣重要且讀者與作者同樣參與書寫的理念,克氏的文本分析逆傳統的作者中心論而動,是從讀者出發的:運用意義生產的動態觀,視意指和作品的主體比較明確,而意義生產的主體則是裂變的,霧化在整個成義過程中、整個歷史中。克氏還主導文本分析應該從多主體角度的討論過渡到文本解讀的多樣性,在讀者的主體和作者的主體里尋找一種間性。在文本閱讀的時間流程中,使一個當下的時刻成為多重意義的組合。
從解讀策略看,克里斯蒂娃在《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的解讀中具體采用了文本范式中的時間范式,將文本分成八個片斷,“可感”作為關鍵詞,貫穿了由八個片斷組構的時間程序。通過現象文本與基因文本的“對話”機制,展開互文閱讀,探究了解那些文化淵源,追尋文本隱藏的意義記憶!挖掘文本中潛在的中世紀歷史和圣經歷史。希冀找回過去的時間:不僅是自己的時間,還是文化的時間。傾力解析普魯斯特小說話語蘊涵的概念意義、語篇意義、人際意義,以實現作者與讀者多層次、多角度互文性閱讀的豐瞻意義。
美國學者約翰·迪利(John Deely)在《符號學對哲學的沖擊》中認為“語言首先是一種根據人們想象中替代感覺中所給出的或感覺認識中所經驗的那種東西的各種可能性,是一種對世界進行塑形的方式。當語言這種塑形體系為了同另一個經過塑形的客體交流而且也得到調適之時,這種努力取得成功”。(2011:36)這種成功的唯一條件是與所預期的接受者同樣地擁有一個內部世界。交流的結果是語碼(linguistic cord)的確立,語碼的主體間性性質的確立,也是一種新型的、語言動物所專屬的交流渠道——“語言交流”的確立。語言交流并不在于它是說出來、寫出來或者比劃出來,關鍵在于交流之下的內部世界的類型,因它使得語言符碼直接且不規約的闡釋成為可能。人類生活其間的“意義的世界”既包括語言動物才能達及的“后語言結構”(postlinguistic structure),也包括所有其他動物都能達及的前語言感知。
領悟約翰·迪利極其精辟的闡釋,我們由表及里,更進一層感悟到克里斯蒂娃選擇普魯斯特小說片斷,從精神分析角度闡釋文本所包含的豐富內涵和認識論意義:
第一,語言是人們對其認知經驗世界的塑形;此經驗世界是交流雙方共有的內部世界。
第二,成功交流的標志在于語碼符號體系確立;意義貫通,主體間性確立;語言動物所專屬的交流渠道——“語言交流”確立。
第三,人類生活其間的“意義的世界”會涉及語言動物才能達及的“后語言結構”,區別于其他動物所局限的“前語言的”、靠感覺可知的內部世界、客體領域。(克里斯蒂娃曾設解析符號學術語“象征態”、“前符號態”來描寫其間功能的區分)
第四,語言闡釋不僅僅在于其象征形式,關鍵是其豐富的內部世界類型,因它使語言交流的多元解讀成為可能。
基于此,我們認為,克里斯蒂娃的互文范式解讀還有一層含義,即:呼吁讀者關注過去研究有所忽略的“前語言態/前符號態”,讀出文本的豐富內蘊、讀出多樣性。克里斯蒂娃的講座結束語有“通過這場解讀,我想邀請在座各位去進行互文性閱讀。我們可以自比偵探,去手稿、傳記、思想史、歷史語境里去搜索,發現文本中的秘密”,回答聽眾提問時再一次強調進行互文性閱讀的重要性:“高科技時代的威脅是‘人的自動化’,人類面臨平庸,面臨單一……巴赫金看到他所處的社會千篇一律,便用對話理論做出回應:他讓閱讀成為一個復雜豐富的行為。我的努力也是如此:通過對普魯斯特紛繁世界的解讀,我想給你們一個我所看到的可感時間,它是對平庸與單調的反抗。我以此向你們發出邀請,請你們發現自身的復雜,超越平庸,讀出多樣,而不要成為網絡中一個簡單的數字。這就是我今天在這里的目的。”(克里斯蒂娃 2014)
對話范式是文本范式最基本的類型,也是文本建構與解構不可或缺的范式。故文章將之作為首選的解讀《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文本內涵的范式。
在《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中,克氏采用的互文閱讀范式就是一種對話范式。克氏自言為“普魯斯特精神世界內部的文本間對話,包括作者在這一文本里的書寫,作者在其他文本中的書寫(此前文本和此后文本)”(克里斯蒂娃 2014)。包括普魯斯特與《追憶》中的敘述者和人物對話;克氏與普魯斯特對話;《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與《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對話;我們與克里斯蒂娃直接對話,與普魯斯特間接對話。這種對話還包括當下文本與源文本互涉形成的時空對話、人物對話等多種范型。
一種理論范式往往反映著一種理論綱領、研究框架和核心主題。考察已有研究的理論范式,可以發現,在范式就是一種理論模式、系統架構的意義上,語言研究始終在廣泛地貫徹著對話范式意義。
巴赫金(1998b:372)明確指出“人文科學則是研究人及其特性的科學,它研究的對象不是無聲之物,而是有自己個性和聲音的人及其活動。因此,人文科學在本質上是一種對話形態的科學。”本維尼斯特則創立“人在語言中”的語言學研究范式,用代詞“我”與“你”和“我/你”系統與“他”系統構成的對話形式構建了人際關系網交織的社會范式,通過對主體在場的話語的關注,將人、語言、社會三個元素真正融合起來,論證了話語語言學對話形態新范式,完成了對結構主義理論范式的超越。
索緒爾認為對一門語言的研究不可避免地導致對言語活動的研究,語言必然對話言語。本維尼斯特則進一步認為語言學有兩個研究對象,即言語活動的科學以及語言的科學。這種關于對話范式反映了事物存在與發展基本情形的共識使語言學靜態、動態的兩大對話范式得以確立。靜態、動態是一對哲學范疇,作為一種對話類型體現了客觀世界事物間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而我們的語言研究中早已建構了若干這樣辯證對應的范例,我們經常會運用主體與客體、個體與整體、時間與空間、傳統與現代、表層與深層、表達與理解、形式與意義、本體與運用、組合與聚合、內部與外部、微觀與宏觀、顯性與隱性、基礎與引申、向心與離心等辯證范疇來設立結構框架、梳理思路、論證分析,建構體系。理論先導巴赫金早就意識到這些辯證關系源自對話關系,并揭示了其具有的方法論意義:“辯證法是從對話中產生的,然后辯證法又讓位給對話,但這個對話已是高一級的對話,是較高水平的對話。”(1998a:574)似乎是理論思維的互動呼應,本維尼斯特認為索緒爾“語言”/“言語”學說的根本之處就是一種對話范例:“語言,不論從哪個視角去研究,它總是一個雙重對象,由兩個互為價值的部分組成。”本維尼斯特也認為語言中的一切實際上都應以雙項定義,并列舉了對應雙重性的類型:發音與聽覺、語音與語義、個人與社會、語言與言語、物質與非物質、“記憶”(聚合)與組合的雙重性、統一與對立、歷時與共時的雙重性等。(2008:31)
這種典型的對話范例還有,索緒爾以對話形式創立了組合聚合的語言研究范式;本維尼斯特接受并完善了這個范式,詳解了組合聚合體系的構成;而克里斯蒂娃就在組合、聚合的語言結構范式規約下發展出水平互文性、縱向互文性。
互文性理論本質上也是一種對話范式。它的范式理念源自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一切莫不都歸結于對話,歸結于對話式的對立,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巴赫金 1998a:340)互文性理論用“對話”、“雙值性”、“互文本”、“文本間性”、“主體間性”等概念術語反映其對話范式特征,完善了巴赫金的對話范式理論。
在未深入解讀庫恩的范式理論前,我們認為互文性理論是一種可有多學科定位的理論。因它理論構建的多源性和對于人文社會學科多個領域的理論解釋力與適應性經常彰顯其理論覆蓋的功能,極大地影響了學者的判斷力,以至于哲學、符號學、文學、語言學、精神分析、女性主義等多個領域的學者都把它作為自己學科的專屬理論。它有類似哲學、符號學意義上的方法論意義,但又沒有符號學,更沒有哲學那樣高層級的抽象概括意義,它產生自語言學、符號學,發展出多種理論維度,但主要立足于文本理論。我們從語篇語言學角度展開的互文語篇理論研究就是為了闡發互文性理論從語言學這個生長點延伸至語篇語言學的發展軌跡,從互文這種新的視角探索一種理論方法、一種語篇語言學生存發展的規律。而一種理論的成立,應該有內在的學術規范和外在的學科建制區別于其他理論體系。有許多學者從多個角度,應用多種方法對互文性理論進行過描寫闡釋,我們今天擁有庫恩的范式理論這個利器,成功地把互文性理論解釋為一種文本范式理論,具體認定為語篇學范式理論。這應該也是一種分析角度。這種角度的體認既符合互文性理論客觀生成及發展的學術生態,又讓我們從互文視角展開的語篇語言學分析更具科學理據性。
在《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中,克氏對普魯斯特《追憶》中一段文字所做的文本解讀,實為對第一講“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進行的再解讀。看似一段平淡無奇的意識流敘寫,克氏采用讀者范式把它解讀得涵義豐贍、異彩紛呈。而新興的讀者范式取代傳統的作者范式,克氏又一次在文本解讀的學科領域內完成了范式轉換和學科革命。文章擬從范式轉換的視角入手,探究隱藏在這一場講座背后的學科革命呼聲。
庫恩認為科學發展的實質在于范式的重建和更新。他建立了新的知識增長模式:前學科(沒有范式)→常規科學(建立范式)→科學革命(動搖范式)→新常規科學(建立新范式)。(鄭杭生、李霞 2004)庫恩認為,科學發展不是知識積累的線性過程,而是在學科范式的突變型轉換中完成。庫恩把對科學發展的關注聚焦于范式自身,將范式看做學科共同體所共同接受的理論觀點和研究方法,范式是,也僅僅是一個科學共同體成員共有的東西。與之前學者的看法不同,庫恩并不認為新的范式比舊有范式更先進,也不認為新范式的研究更能接近科學真理。他用知覺上的“格式塔轉換”來說明范式的革新(見圖1),將其看作科學家世界觀的變化,認為革命前后的兩個范式是“不可通約”的獨立個體:“范式的改變的確使科學家對他們研究所及的世界的看法變了……在革命之后,科學家們所面對的是一個不同的世界。”(2003:101)
為了捍衛“不可通約”論,庫恩在《再論范式》(1969)、《〈科學革命的結構〉之后的路》(1990)等著述中更加詳盡地探討了這一問題。概括說,他將范式提煉為學科基質,認為它是科學共同體所共同承認的學科基礎,包括模型(學科的基本假設)、公式(學科的基本研究方法)、范例(經典的研究案例)三個部分。而一個范式與另一個范式的差異主要在于整體性的語言差異及內含于語言的世界觀的差異。這就是說,不同范式差異的根源在于它們建立在完全不同的語言體系之上,具體可表現在分類學和詞典兩個方面:
分類是一切科學研究的基礎,不同范式之間的差異首先表現在它們對研究對象進行不同的分類。“革命之前科學家世界中的鴨子,在革命之后就成了兔子。”(庫恩2003:101)如圖2所示:

圖1:格式塔轉換:人臉/花瓶幻覺

圖2:鴨子還是兔子
范式間的不可通約性還可表現在詞典差異上,由于世界觀和分類方法的不同,新范式不可能再沿用之前范式的術語體系,新的術語詞典必然代替舊有的興起。在一定意義上說,新的分類方式和對應術語辭典的建立即意味著新范式的形成。
綜觀庫恩的范式理論,文章歸結出五個方面的考察內容:學科的基本假設、分類學、術語詞典、學科的基本研究方式、經典研究范例,擬考察克氏的文本解讀所體現的從作者范式到讀者范式的革新。
1)作者范式
傳統的文本解讀范式以作者為中心,強調文學文本是作者根據其自身經歷撰寫的文字,表達作者的特定觀點和情感。寫作是核心,而閱讀則處于附屬地位,以讀者通過作品理解作者,還原作者的觀點、情感,凸顯作者表達維度為目的。作者范式為:
第一,基本假設:文學是作者的自我表達。文學文本由作者在其自身經驗的基礎上創作出來。作者運用一定的表達策略,通過文學形象表現作者從現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觀點和情感。
第二,分類學:文學文本可根據作品表達方式的差異、作者生活經歷的類型、傳遞觀點、情感的差異等表達維度進行多種分類。
第三,術語詞典:包括作者背景、表達方式、文學形象、思想感情、體裁、形式、作品基調……
第四,學科的基本研究方式:結合作者經歷和文學形象,從文本中抽象出前后一致、內外相符的“作者”觀點與情感,在此基礎上分析作者在文本中使用的表達層面的策略、方式。文本解讀的目的性較為明確。
第五,經典研究范例:在長期的批評實踐中抽象出來的“作者經歷”、“思想情感”、“表達方式”、“語言形式特征”四元論。
作者范式的文本解讀最早可追溯到前亞里斯多德時代,它本源于人類抽象理性思維所支持的一元論,即設定任何現象之上都有一個統一有序的本原存在,而人類可通過抽象理性把握這一本原。文本解讀過程中,作者的思想情感自然占據了這一先驗本原的位置,一切文學現象都被視為這一本原的派生和演變,而對文學的批評研究,即是要通過紛繁、復雜的文學現象去抽象,還原這一本原。雖然千年以來,文學研究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作者范式的文本解讀始終穩固地存在、運行。
2)讀者范式
按照庫恩的觀點,范式的轉換需要以問題意識作為契機。在文本解讀的長期實踐中,搜尋隱藏在文學現象背后的統一有序的作者意識并非總是那么奏效。例如,批評者們常常碰到如下問題:在作者不在場的情況下,不同批評者(讀者)對同一作品中的作者意識進行搜尋,得出完全不同結果,且都能成立,彼此無法調和。在西方有“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的說法,在東方則有不同學派對《紅樓夢》的批評爭論僵持百年不下。同樣的批評方式從同一文本中抽象出完全不同的作者意識,只能說明以作者為中心的一元批評范式本身存在缺陷。在長期的研究實踐中,這類反常現象出現,問題意識累積,集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在研究者的意識中反復呈現,最終成為呼喚范式轉換的契機。
既然不同讀者根據統一文本和同一研究范式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那么這個被我們預設為先驗存在的作者意識本身就不應作為權威,凌駕于文學活動之上,只有取消作者意識的本原地位,不同讀者在研究中得出不同的批評結果時才不至于水火不容。一元,不再是文本解讀的終極旨歸,多樣性的存在才是真理。
在多樣性契機的啟動下,羅蘭·巴特、克里斯蒂娃等后結構主義文本理論家開始醞釀新的文本解讀范式,推動文本解讀從作者范式向讀者范式轉變,范式基礎也隨之改變:
第一,基本假設:文學是讀者的享用,閱讀過程是文學活動的主體,作者的寫作只是為閱讀的實現提供線索的工具。讀者處于文學活動的中心。作者不具有權威意義。文本解讀沒有一元化的旨歸,而是追求不同讀者構建不同的意義為目的。
第二,分類學:文本根據是否容許讀者進行自主的意義建構、通過何種方式激發讀者、在多大程度上被讀者接受等維度進行分類。
第三,術語詞典:文本、可讀性文本、可寫性文本、意義建構、讀者聯想……
第四,學科的基本研究方式:通過將讀者的發散聯想與文本的線索相結合,構建文本的多樣性意義結構。
第五,經典范例:羅蘭·巴特對《薩拉辛》的解讀等。
克里斯蒂娃對《追憶》片段“瑪德蘭娜點心”的互文性解讀正是這樣一個讀者范式取代作者范式的經典范例。
克里斯蒂娃將“瑪德蘭娜點心”文本分為8個時間小段,以所涉及的文學意象(如黃色的墻、斯萬、瑪德蘭娜點心、媽媽的晚安吻等)為線索,展開了互文性聯想。在這些意象的引導下,互文記憶被喚醒:中世紀的文化史、小說中相關的人和事、基督教文化、同性戀儀式等紛至沓來,相互映證,共同編織出一個多元、多層的文本世界。
由于讀者聯想的參與,文本的意義不再單調、干枯,而是在讀者意識與文本線索的交相呼應下層出不窮地發展、更迭。在這種多元意義的建構之中,我們得到的不再是清晰、一致的作者意識,而是幻彩層出,而又有據可依的讀者空間、多義世界。
為了更好地認知克里斯蒂娃在《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中應用的理論分析模式,更好地把握其文本解讀的豐富內涵意義,文章的解讀借鑒了以模式論為核心的庫恩范式理論。文章發現庫恩的范式理論不僅僅是解讀文本的有效分析工具,還是對包括自然學科、人文社會學科在內的研究具有普遍方法論意義的理論武器。文章還發現,范式理論杰出的理論貢獻和實踐意義在于它把科學現象和科學原理的描寫解釋用“范式”這樣一個有生命力的概念整合起來,范疇化、邏輯化、辯證發展,形成了一個于學術思想傳承、社會進步有充分解釋力的學科理論體系。
實質上,庫恩所倡導的科學革命就是學科革命,科學革命范式在“科學”即“分科之學”或“百科之學”的認知基礎上產生。而各個學科專業領域能否作為一門“科學”得以確立,完全取決于在這個專業領域的研究活動是否擁有屬于自己學科的范式標準。科學革命從前科學時期到科學時期的范式更新,就是由特定的科學共同體從事某一類科學活動所必須遵循的、公認的“模式”轉換完成。在這個意義上,庫恩范式理論就是一種“學科范式”理論。而鑒于范式理論對學科研究具有普遍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分析功能,我們閱讀庫恩范式理論的代表作《科學革命的結構》,從學科范式出發討論了庫恩范式理論核心的有機構成:科學革命范式、科學共同體、常規科學、范式轉換理論。
在庫恩范式理論中,“解讀”是一個核心術語。“解讀”的詞典義為:(a)閱讀解釋;(b)分析;研究;(c)理解;體會。庫恩所言的“解讀”兼具三種詞典意義,更有范式意義的參與。“解讀”活動一般對文本而言,文本范式亦伴隨著文本解讀的全過程。“文本范式”術語接近通常所言的“研究范式”、“解釋框架”、“描寫模式”、“認知模型”、“敘事方式”、“結構原則”等,但與這些概念的內涵外延義相比,接受了庫恩范式理論的文本范式理論更具宏觀視角、動態發展、多元構成的綜合要素特征。
克氏選擇普魯斯特的文本作為對象文本進行互文解讀,解構普魯斯特描寫的普遍的社會文化心理。而我們從“對話范式”、“讀者范式”切入,對克氏的多元解讀進行再解讀,又是在文本范式的高層級——庫恩的系統思維、結構模式、符號平面來俯瞰文本范式所概括的形態背后隱藏的文本規律。庫恩在文本世界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新視窗,給予了我們新的觀察界面,新的方法路徑,促動我們轉換思維,叩問司空見慣的語言生活現象,尋求對文本結構規律的新體認。解讀,再解讀,結果顯現的都是克氏在《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中呼喚的多元性。
文章的本意為解讀《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而解讀“互文性理論”與運用中的文本,解讀自引入庫恩范式理論始,其過程主要為克氏演講文本的解讀尋找范式理論和互文性理論向度都能給予的理論依據,然后止于歸結出文本解讀的規律性。主觀上是通過范式理論的視野來考察克里斯蒂娃互文式閱讀呈現的多樣性,并非為求證互文性理論存在的合理性,解釋互文機制發展的內在動力,而客觀上卻收獲了范式理論與互文性理論在解釋傳承與創新、系統發展方面的思維同一性,在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視野下客觀描寫解釋文本范式重建的學科革命意義。這種研究意義顯示:范式理論是互文性理論深化研究的又一理論維度、原則依據。
注 釋
①澤熙《只眼看東西》,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頁。這幾句話轉引自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的報紙The Tech,是時任美國副總統戈爾1992年6月7日在麻省理工大學畢業典禮上的祝辭,其中評價了庫恩理論與科學技術發展的關系。
②托馬斯·庫恩《哥白尼革命:西方思想發展中的行星天文學》,吳國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