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禎岑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提 要 朱莉婭·克里斯蒂娃在復旦大學系列講座第二講——“主體與語言:互文性與文本運用”中通過對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關于瑪德蘭娜點心一段文字的解讀,向我們展示了互文性理論和互文式閱讀的獨特魅力。本文將互文式閱讀與羅蘭·巴特的文本理論關聯起來,將互文式閱讀視作解讀可寫性文本的具體途徑,力圖為這一閱讀方式獲取更為廣闊的理論空間。在此基礎上,本文探討互文式閱讀在語篇語言學研究中的價值,分析讀者對這一閱讀方式的選取與語篇意義結構穩定性的密切關系。我們構建了三個維度六個方面的分析框架,探索制約語篇意義結構穩定性的語篇結構特征及其對讀者閱讀方式選擇的影響。
朱莉婭·克里斯蒂娃教授在復旦大學系列講座的第二講——“主體與語言:互文性與文本運用”(2012a)對第一講“主體與語言: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2013)所作的理論闡釋進行了實例分析。通過一塊小小的瑪德蘭娜點心,克里斯蒂娃教授為我們重構了普魯斯特創作之初的種種心理狀態和人生記憶。在一段品嘗點心回憶童年的文字之內,開辟出一片廣闊無垠的文本海洋,展示了互文式閱讀的獨特魅力。
克里斯蒂娃開辟的互文式閱讀以讀者對文本意義的偵探式重構為特色,對傳統的閱讀方式進行革新。這種革新以互文性理論的提出為起點,成為她的老師、世界著名學者羅蘭·巴特實現從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轉變的一個導因。羅蘭·巴特由此從閱讀的角度重新觀照文學,構建起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理論新體系。而互文式閱讀則被包含在這一體系之中,成為巴特通過讀者對文學進行重新分析的一條具體途徑。
克里斯蒂娃和羅蘭·巴特以此參與到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的巨大浪潮之中,在文學、符號學領域詮釋著超越結構走向多元的時代精神。本文站在羅蘭·巴特文本理論的立場反觀互文式閱讀,以期實現對這一閱讀方式革新的較為深入和體系化的識解,并探討這一革新對語篇語言學研究的重要價值。
互文式閱讀是在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的指導下所進行的文本實踐。互文性理論強調文本不是孤立存在的個體,文本的意義產生于與其他文本的相互關系之中。“每一個文本都是文本與文本的交匯,在交匯處至少有一個‘他文本’(讀者文本)被讀出。”(克里斯蒂娃 2012b)文本被放置在廣闊的文本世界之中,其意義不再由單一的文本結構決定,而是在與其他文本的互動中不斷地流轉、生成。如此,隨著不同讀者引入不同的他文本,隨著文本與他文本不同互動關系的發生,文本的意義不再單一、清晰,而是變得多元、復雜。讓文本面向更為廣闊的文本歷史敞開,互文性理論以此變革了孤立、靜止的文學研究范式,實現了對結構主義的超越。
然而,在具體的文本實踐中,互文性的研究理念如何實現?讀者在閱讀一個文本時如何引入其他文本?這些被引入的他文本如何同當下文本發生關系?文本的意義在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中如何浮現?……互文性理論雖自誕生之初,就以其對結構主義的變革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但如何將這一理論現實化,使它對語篇現象具有比結構主義更強大的解釋力則成為學者們的一致困惑。也正因如此,互文性理論由不同學者發展出許多互不相關,甚至相互對立的研究思路,“互文性”也成為少數幾個使用最廣、外延極大而內涵不甚明確的術語之一。
有幸,在系列講座的第二講,克里斯蒂娃教授借用普魯斯特的一塊小小點心,親自勾畫出互文性理論的現實化途徑——互文式閱讀。從瑪德蘭娜點心到《圣經》中的三位女性,到圣雅克教堂,到《追憶》的前后章節及手稿,到《棄兒弗朗沙》和《冷漠的人》中的情節,再到同性戀儀式……克里斯蒂娃在一段品嘗點心回憶童年的文字中讀出了大段的《圣經》歷史和中世紀文化史,讀出了敘事者的藝術快感、性快感、同性戀心理和俄底甫斯情結,并在這種意義的細化和復雜化的過程中逐漸接近敘事者的原始心理狀態。如此,以詞語為節點,文本的意義在讀者的聯想及相關文本的印證之下不斷深化和拓展,在廣闊無垠的文本世界中生長和更新,早已超越了它字面所呈現的意義。文本的意義不再是靜態、穩定的結構,而是在讀者意識(聯想)和文本互動(文本與他文本之間的相互印證)的交織中,在記憶和創造相互吸引的默契配合中重構出來的新世界。沒有讀者意識的加入,沒有與“他文本”互文關系的參與,普魯斯特的這段文字只能被理解為啰嗦冗長的意識流描寫;而只有運用互文式解讀,這段不起眼的情節敘寫才彰顯出如此迷人的魅力。
由此,我們將互文式閱讀的核心精神概括為:通過聯想和他文本的印證,在字面意義之外發現更為深廣的文本世界。于是,讀者不再是信息與情感的被動接收者,而是積極地參與到文本意義的多元構建之中的建構者。“我們可以自比偵探,去手稿、傳記、思想史、歷史語境里去搜索,發現文本中的秘密。”(克里斯蒂娃 2012a)聯想并求證、探索并創造、回憶并重構,互文式閱讀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回歸文本生成初態的可行路徑,仿佛在一塊僵硬的化石之內,開辟出一整個史前空間。
不過,這樣的開辟并非克里斯蒂娃獨創。事實上,法國學術界自20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就在從事這樣的探索——如何超越僵硬的結構,如何發現被結構掩蓋的更為復雜的世界。拉康對能指、所指不確定關系的關注,羅蘭·巴特對可寫性文本的思索,德里達的“延異”……這諸多思考與克里斯蒂娃的互文式閱讀一道,匯成了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思想的巨大浪潮。
從簡單走向復雜,從結構走向解構,這一理念滲透到與思潮有關的所有領域之中。在文學領域,就出現了以讀者為中心,以讀者對文本意義的重構為基本內容的閱讀方式的革命。這一革命以克里斯蒂娃的互文式閱讀為先導,在羅蘭·巴特那里達到頂峰。羅蘭·巴特對可讀性文本與可寫性文本的劃分,對可寫式閱讀的推崇,對“作者之死”的強調,勾勒出文本理論的最新輪廓。這一理論始于互文性,又將其包含在自身之中。因此,要全面理解這種閱讀方式的革命,我們還必須回到克里斯蒂娃的老師——羅蘭·巴特那里。
羅蘭·巴特是法國著名的文本理論家、哲學家、符號學家,他一生的學術思想可分為三個時期:前期羅蘭·巴特努力探求文學語篇的終極意義和穩定秩序,帶有濃厚的結構主義色彩;中期羅蘭·巴特打破結構主義藩籬,通過引入讀者維度,關注在同一文本基礎上生成的不同意義結構,從而消解語篇的邏輯、結構和終極意義,開創了文學理論的后結構主義潮流;而后期羅蘭·巴特則更堅定地否認結構,走向解構:他重新定義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提出著名的漂移說:所指一直缺席,有的只是能指與能指的相互替代。文本不斷地生成、延展,沒有明確固定的意義,只有一片“閃爍的能指星群”。
羅蘭·巴特這三個階段的思想正好對應了法國思想界從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及解構主義發展的歷程,他參與并引領了這一學術思維的轉型,在法國和世界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巴特思想中,以中期構建的讀者中心論最為著名,而這一思想正是在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的啟發下形成的,并與本文所關注的互文式閱讀直接相關。
中期思想的形成時期,正是法國思想界從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轉型的時期。后結構主義不滿結構主義簡化、抽象的研究方法,試圖打破統一的結構,回歸事物本身的復雜和多樣。這一理念凝聚成了打破結構走向多元的時代精神,驅策著學者去探索和實踐。在文學領域,這一精神如何體現?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的提出給羅蘭·巴特帶來了靈感:意義不是先驗的結構,而是產生于文本與其他文本的互動之中,而互動關系的發生,有賴于讀者在當下文本的啟發下對眾多的“他文本”進行篩選和編織。如此,在語篇意義的形成中,讀者而不是作者站在了中心的位置。羅蘭·巴特由此構建了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理論新體系。這一體系包括“作者之死”、閱讀方式的革命、可讀性文本與可寫性文本的區分等內容。
讀者站在了意義的中心,作者就不再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羅蘭·巴特指出:“作者不再是寫什么東西的人,而是絕對的寫作的人。”(轉引自黃作 2000)他對意義沒有了決定權,只是閱讀發生所必不可少的工具而已。作者死后,讀者得到了解放,成為文本的主體,他帶著自己的意識,最大限度地參與到文本意義的構建之中。同一文本由于不同讀者的參與而獲得不同的意義結構,多元、復調的時代精神得以體現。
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理論要求變革傳統的閱讀方式:傳統文學以創作為核心,閱讀只是文學活動的消費過程和附屬品,以盡可能還原文本的意義結構為目的;而在巴特的理論中,閱讀不再以作者意圖為中心,而是為了滿足讀者自身的快感而進行。“讀書之際,不時中輟,非因興味索然,恰恰相反,乃由于思緒、興奮、聯想翩然而至,此景未曾降臨你身嗎?一句話,你不曾抬頭閱讀嗎?”(巴特 2012:1)“抬頭閱讀”,即要求讀者脫離作者,通過自由的聯想重構文本的意義。這樣的聯想與重構以克里斯蒂娃開啟的互文式閱讀為典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克里斯蒂娃的互文式閱讀視作巴特理論的具體實現路徑,因為沒有這種偵探式的全新閱讀方式,巴特的新理論很難在文學實踐中運行。
最后,由于讀者的自由閱讀仍然需要以文本為依據,巴特區分了可讀性文本和可寫性文本。可讀性文本是傳統的,不歡迎讀者進行意義的自主建構;可寫性文本則呼喚讀者的參與,意義隨讀者的不同構建而生長、更新。巴特將可寫性文本作為文學批評的主要對象加以推崇,可以說,巴特的文學理論都是建立在對可寫文本進行分析的基礎之上的。
綜上,我們從克里斯蒂娃教授的講座出發,概括了互文式閱讀的核心精神,并將這一閱讀方式的革新納入到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思潮及羅蘭·巴特以讀者為中心的文本理論之中。站在羅蘭·巴特理論全局的高度,我們可以將互文式閱讀看做對可寫性文本進行可寫式閱讀的具體路徑。
由于與可寫性文本相關聯,互文式閱讀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理論空間,也正因如此,我們對互文式閱讀的思考得以進入一個新的層面:互文式閱讀可以發生在任何文本之中嗎?對文本意義的追尋和聯想可以是無限的嗎?不同的文本特征對互文式閱讀的實現會不會有所制約?這些問題同樣從一開始就伴隨著這一閱讀方式的革命而出現,但似乎很難在互文性理論的內部解決。下文將從可讀性文本與可寫性文本的區分入手,從語篇語言學的角度探索什么樣的語篇結構特征會引導或制約讀者對互文式閱讀方式的選取。
羅蘭·巴特關于可讀性文本和可寫性文本的論述散見于多部著作之中,以《S/Z》(2012)為最多:
那么,如何確定文的價值?……對一切文的根本性的評估……只能與某種實踐有關,這種實踐就是寫作。一面存在著可能寫作的東西,另一面存在著不再可能寫作的東西:此落在作家的實踐內,彼則擺脫了這種實踐:我所在的領域,其中哪類問我愿意寫作(重新寫作),對它充滿了欲望,簡直可說是一種暴力,向它進攻?評估發現,正是這樣的價值:現今能夠被寫作(重新寫作)的東西:能引人寫作者(筆者注:可寫性文本)。為什么這種能引人寫作者是我們的價值所在呢?因為文學工作的目的,在令讀者做文的生產者,而非消費者。……(讀者)一副守身如玉的正經樣:不把自身的功能施展出來,不能夠完全地體味到能指的狂喜,無法領略及寫作的快感,所有者,只是要么接受文要么拒絕文這一可憐的自由罷了:閱讀僅僅是行使選擇權。如此,便與能引人寫作之文對應,確立了相反的價值,消極然而對抗的價值:能夠讓人閱讀,但無法引人寫作:能引人閱讀者(筆者注:可讀性文本)。我們稱一切能引人閱讀之文為古典之文。(一、評估)
能引人寫作之文并非一成品,在書肆汲汲翻尋,必勞而無功。能引人寫作之文,其模型屬生產式,而非再現式,它取消一切批評,因為批評一經產生,即會與它混融起來:將能引人寫作之文重寫,只在于分離它、打散它就在永無終止的差異的區域內進行……能引人寫作之文,就是正寫作著的我們……能引人寫作之文,是無虛構的小說,無韻的韻文,無論述的論文,無風格的寫作,無產品的生產,無結構體式的構造活動。(二、解釋)
啟程/旅途/到達/居住:旅程被一一填滿。使之結束、充滿、接合、統一,這可以說是能引人閱讀之文的基本要求,其惶惶然,似懾于某類揮之不去的恐懼:省卻某一環節的恐懼。惟恐遺漏,遂產生出情節的邏輯外表:各項以及其間的銜接得到安排(結撰),以便交互合并、重迭、創造某種連續性的幻覺。充盈導致描畫,以“表現”此充盈,而描畫又引發補直砷漏,一一著色:能引人閱讀之文仿佛憎厭空白。(四十六、面面俱到)
……
由于《S/Z》1970年初版時以隨筆形式寫成,并沒有系統闡釋這兩個概念,故我們在綜合參考各種資料之后,對羅蘭·巴特關于這兩個概念的思考進行梳理:
1)羅蘭·巴特依據語篇是否允許讀者在解讀中對它進行意義的再創造區分了可讀性文本和可寫性文本:可讀性文本有統一、權威的語篇意義,讀者只能選擇接受或拒絕這種意義,無權對它進行改造,閱讀是意義的消費過程;可寫性文本歡迎讀者在閱讀中對意義進行改造、增損,語篇意義不具權威性,而是隨讀者的不同解讀而不斷變化。這樣,閱讀就可以是積極的意義生產過程。
2)在語篇結構方面,可讀性文本結構完整、統一、連續、穩定,是對穩定意義的完美再現;可寫性文本結構破碎、缺失、多歧、不穩定,意義隨解讀而變化,結構始終處于解構、重構的過程之中。
3)兩類語篇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對應于兩種不同的寫作和閱讀方式:可讀性文本對應于及物性寫作,這種寫作是“載物”、“載道”的工具,目的在于通過寫作傳達特定的思想、情感。因此對這類文本的閱讀也是以還原作者的創作意圖為目的,以期最大限度地接受語篇信息的可讀性閱讀;可寫性文本對應于不及物寫作,這種寫作沒有外部的目的,而是以自身為目的,追求寫作過程的歡愉。因此對這類文本的閱讀也是以追求讀者對意義的自主建構為目的的可寫性閱讀。互文式閱讀就屬于這一范疇。
4)可讀性文本和可寫性文本的區分不是絕對的。文學閱讀是在文學語篇的導引之下進行的閱讀實踐,除了語篇的性質外,讀者的閱讀習慣也對兩者的劃分具有很大影響。
羅蘭·巴特對兩類文本的劃分清晰地區別了可讀和可寫兩種文本閱讀方式,但他并沒有明確地分析它們在語篇結構特征上的差異。此外,羅蘭·巴特的研究只限于文學語篇,對非文學語篇中讀者閱讀方式的選取沒有探討。而實際上,對語篇意義的解讀和建構,對語篇閱讀方式的選取問題并非只存在于文學語篇之中,我們在現實中遭遇的各類語篇都以意義的建構為核心。因此,我們試圖將羅蘭·巴特的區分擴大到所有語篇類型,著重探討區分兩類文本制導讀者采取不同解讀方式的語篇結構因素。
可讀性文本與可寫性文本最重要的區別在于,前者的意義單一、完整,不允許讀者對意義進行改造;后者的意義多元、缺失,需要讀者進行意義的再生產。從語篇語言學的視角看,探討兩類文本,或兩種閱讀方式的差異,實際上就是探討如何實現語篇意義的單一、完整或多元、缺失的問題。在此我們需要引入互文語篇理論(祝克懿 2012)。
互文性理論由克里斯蒂娃提出之后,在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學科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互文性被引入語篇語言學的研究,作為語篇的七個屬性之一得到強調。語篇語言學運用互文性理論改造傳統的語篇結構觀,互文性理論“激活了文本的空間結構意識和關系意識,突破了語篇研究的傳統范式”,“以立體空間的文本縱向聚合的語篇結構關系沖擊了傳統文本線性橫向組合的語篇結構關系,關注語篇要素以互動方式生成語篇的動態過程。”(祝克懿 2010)在互文性理論的視野下,語篇的意義結構不再是積句聯章的線性構筑,而是諸多文本進入當下語篇的意義空間,在其中交合、互動的結果。而使這些來源各異的文本聚集在一起,形成當下語篇整體的,則是由語篇意圖和核心內容組成的意義內核。因此,在互文性理論的視野中,我們將語篇的意義結構定義為由意義內核統攝的諸文本的集合。
這樣,語篇的意義是單一、完整還是多元、缺失就可以從意義結構是否穩定的角度進行考察:如果語篇的意義內核清晰、單一,對諸文本的統攝能力強,語篇的意義結構就穩定,這樣的語篇是可讀性文本,傾向于引導讀者進行傳統的可讀性閱讀;如果語篇的意義內核含混、多歧,對諸文本的統攝能力弱,意義結構就不穩定,這樣的語篇是可寫性文本,傾向于引導讀者進行互文式的可寫性閱讀。因此,從意義內核維度、文本維度和語言表達維度(語篇的意義終究要以語言為媒介表達出來,故對語篇意義結構穩定性的考察還需從語言表達的維度加以考慮)分析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可以幫助我們弄清可讀性文本與可寫性文本的結構差異,亦即厘清引導讀者選擇不同閱讀方式的語篇結構特征。
上文從羅蘭·巴特對兩類文本的區分出發,認為讀者閱讀方式的選取與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密不可分,而語篇的意義結構又可定義為意義內核統攝下諸文本的集合。如此,我們可以從意義內核維度、文本維度和語言表達維度考察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亦可以此觀照制導讀者選取不同閱讀方式的語篇結構特征。
下文即結合具體的語篇實例,從這三個角度進行分析。
我們將意義內核定義為語篇意圖和語篇所要傳達的核心內容的結合。在這一維度里,我們分兩個方面探討可讀性文本和可寫性文本的差異。
1.1 意義內核是否清晰呈現
請看下面兩例:
(1)到了北宋時期,象棋基本上定型了,為什么這么說呢?無論從制度上,還是象棋子的特點上,都基本上跟后代沒有大的變化。河南省的考古工作者在洛陽曾經發現了一副瓷質的象棋子,黑、白象棋各十六枚,棋子的類型跟現在象棋基本上一樣……(如文《中國古代體育演講實錄》,中華勵志網)
(2)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錦瑟》)
與例(2)相比,例(1)的結構穩定,是可讀性文本,讀者在解讀中傾向于采用傳統的方式進行閱讀。這是因為語篇開首的這句“到了北宋時期,象棋基本上定型了”清晰地呈現了語篇的核心內容和意圖(論述這一觀點)。后面的文本都圍繞著這一核心而展開,結構嚴謹,主次分明。因而讀者要對這一語篇進行解構和重構的難度很大;相反,例(2)卻顯得意義繁復破碎多歧,是典型的可寫性文本。這是因為,詩歌全文沒有點出核心內容,連詩人的創作意圖都十分隱晦,讀者看到的只是意象的疊加,只能采取互文式的可寫性閱讀,對意義進行多元建構,才能實現文義的理解。
由此,語篇意圖和核心內容是否得以清晰呈現,是影響意義結構穩定性的重要因素,亦是制導讀者采用不同閱讀方式的重要因素。
1.2 意義內核與語境是否契合
請看下面兩例:
(3)(背景:唐小舟剛剛升任省委書記趙德良的秘書,副省長彭清源給他打來電話。)
對方說,是小唐,唐小舟嗎?……
唐小舟說:“是的。我是唐小舟,請問你是哪一位?”
對方說:“我是彭清源啊。”……
他立即說:“首長好。”
彭清源說:“怎么樣?哪天有時間,一起去釣魚?”
當上趙德良的秘書之后,釣魚的時間,絕對不會有了。彭清源能夠將電話打到這間辦公室,說明他對自己的新職務是非常清楚的,也對他將來的工作情況十分清楚。既然清楚,卻又說出一起釣魚這樣的話,就絕對不會是一種假客套。以他常務副省長的身份,完全沒有必要和他這樣一個小秘書玩客套。這只能說明一點,彭清源其實是在向他示好,自然也是在向趙德良示好。(黃曉陽《二號首長》)
(4)(背景:房間的窗子大開。)
A:好冷!
B:我去關窗。(自擬)
例(3)中彭清源的話語從字面看很好理解,就是約唐小舟去釣魚,但是由于他的話語與語境并不契合(彭清源明知唐小舟是不可能有時間去釣魚的),迫使唐小舟放棄單一、清晰的意義結構,對話語的意義進行解構和重構,得到彭清源在向自己和趙德良示好的全新理解。這里,由于意義核心與語境的不契合,讀者不得不采用互文式閱讀重新建構語篇的意義;與例(3)相比,例(4)表面上看來意義并不完整,似乎需要讀者采取可寫性的閱讀方法去填充,但由于語境恰到好處的補充,例(4)的意義結構反而比例(3)更加穩定。聽話人B由于具有與A同樣的認知語境,并沒有對A的語篇進行多元解讀。
因此,要保證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不僅要求語篇清晰地展現意義核心,還需要保證意義核心與語境的契合。
語篇的意義結構除了需要意義內核的統籌外,還需要來源各異、內涵豐富的文本來充實。這些文本以各自的方式與意義內核及其他文本發生關系,彼此處于相互聯系的網絡之中,共同組構起語篇的意義結構。因此,要考察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就必須詳細觀察這些文本及其相互關系。在這一維度中,我們從兩個方面進行討論。
2.1 文本對意義內核的向心力
文本對意義內核的向心力是指,語篇中出現的文本在多大程度上與語篇的意義內核保持一致。請看下面兩例:
(5)實際上,世界上不少國家和地區都不嚴格按時區來計算時間。為了在全國范圍內采用統一的時間,一般都把某一個時區的時間作為全國統一采用的時間。例如,我國把首都北京所在的東8區的時間作為全國統一的時間,稱為北京時間。若北京是早上8點,全國各地也都是早上8點。又例如,英國、法國、荷蘭和比利時等國,雖地處中時區,但為了和歐洲大多數國家時間相一致,則采用東時區時間。(百度百科)
(6)這個滿族呀,有好多打我小時候就漢化了,要說保留著滿族的特點的習慣,你像過去滿族的禮節吧,見長輩要請安,其他的好像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過,有的人這么看,這個行動啦,表現哪,舉止啦,有的滿族人還是有所不同。不過,我總覺得這也是因為階層不同。跟年歲也有關系,跟家庭生活也有關系。(轉引自樂耀《北京話中“你像”的話語功能及相關問題探析》,《中國語文》2010年第2期)
例(5)的開頭“實際上,世界上不少國家和地區都不嚴格按時區來計算時間”是整個語篇的意義內核,而后面連用兩個“例如”作為豐富語篇結構的文本。語篇所選取的中國和歐洲的例子都能很好的充實位于語篇起首的這個意義內核,故語篇結構穩定。讀者在解讀中很難賦予語篇新的意義,只能接受或拒絕。例(6)則不同,例(6)的意義核心是說滿族已經漢化,沒有自己的特點。可是語篇中的文本并不全都向心于這一內核。如“見長輩要請安”就明顯表現出與意義內核的沖突。在解讀中,讀者完全可以以“請安”文本為切入點,通過聯想,通過尋找其他文本的印證,對意義進行重構。這就是文本不具備對意義內核的向心力而削弱結構穩定性的例子。
綜上,文本意義是否向心于意義內核是影響語篇意義結構穩定性,制導讀者閱讀方式的選擇的重要因素。
2.2 文本的獨立涵義
文本的獨立涵義是指,文本除了具有意義內核賦予它的意義之外,還有自己的與當下語篇無關的涵義。這種獨立的涵義可能在寫作中被語篇的意義內核壓抑,但在解讀中常常會被激活,造成讀者對意義的重構。請看下例:
(7)A:我若盛開,蝴蝶自來。(只管做好自己,他人自然懂得欣賞。)
B:你有對象啦?(網絡)
上例中,A用鮮花盛開引得蝴蝶飛來的文本隱喻只要做好自己,他人自然懂得欣賞。這個語篇中,意義內核是作者想表達的意圖(“只管做好自己,他人自然懂得欣賞”),而意義內核統攝的文本即以喻體身份出現的“我若盛開,蝴蝶自來”。在這里,文本向心于意義內核,形成了語篇的意義結構。然而,這一結構并不穩定,因為它所采用的文本除了作者意圖賦于它的意義之外,還有來自于文化沉淀的“蝶戀花”的涵義。這一意義在A生產語篇的過程中被壓抑,卻在B的解讀中被清晰的揭示出來。B以“蝶戀花”為喻體重構了語篇的隱喻系統,得出A有對象的全新解讀。如此,例(7)很好的詮釋了隱藏在語篇結構中的文本固有涵義對語篇意義結構的解構功能,這種具有獨立涵義的文本的存在會削弱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吸引讀者采用互文方式進行閱讀。
3.1 元話語的使用
元話語是語篇語言學中的重要概念,它是“關于話語的話語”,“用于組織話語,表達作者觀點,涉及讀者反應”(徐赳赳 2010:219)。徐赳赳(2010:219)將其分為詞語元話語、標點元話語、視覺元話語三類。在語言表達維度,元話語的使用與否對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具有重要的影響。請看下例:
(8)客棧老板不想留客住店,在門口貼上紙條,上書:“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意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結果被旅客加上句讀,變成“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老板只得迎客進店。(網絡,有改動)
例(8)中,紙條上的文本由于沒有使用元話語進行組織,意義結構不穩定,容易在解讀中被讀者顛覆和重構,構成與作者意圖完全相反的文本意義新結構;而當旅客加上句讀之后,文本的意義結構變得穩定、完整,老板再也無法改變文意,只能接受,迎客進店。由此可知,除了語篇核心意義的呈現及文本信息內容的配合外,元話語的使用也會影響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對讀者閱讀方式的選用具有制導意義。
3.2 語體控制
在語言表達維度,除了元話語的使用,語體也對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具有控制作用。不同的語體具有增強或減弱意義結構穩定性的功能。具體來說,文學語體常常會減弱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而公文語體、科技語體、新聞語體等事務性語體往往會增強其穩定性。
語體的這種控制作用突出表現為,它對讀者的語篇解讀方式具有導向作用:當讀者發現他正在閱讀的是一首小詩、一篇散文或一部小說時,他更傾向于激活發散的、解構的閱讀方式,一旦語篇中出現契機,讀者就會抓住機會,顛覆舊有結構,實現意義的重構,從中獲得閱讀的歡愉;相反,當讀者發現他所面對的是一份說明書,或一篇新聞稿時,他則更傾向于還原寫作者的語篇意圖,以便最大限度地獲得信息。這樣的閱讀期待使讀者非但不會去主動解構,反而要盡可能地維護語篇的既有意義結構。如此,與其他語篇因素相比,語體對讀者閱讀方式的選取具有更加直接的控制作用。
互文性理論自誕生之初就以其對結構主義的超越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但這一備受矚目的理論在具體的文本分析中卻常常遭遇如何現實化的難題。通過一塊小小的瑪德蘭娜點心,克里斯蒂娃教授親自勾畫了一條將互文性理論現實化的可行路徑。互文式閱讀在讀者的自主聯想與尋求他文本印證的過程中進行,通過聯想與求證、回憶與重構的偵探式探尋,回歸語篇意義生成的初始狀態,使意義超越語篇的界限,在廣闊的文本世界中不斷深化、擴展。
互文式閱讀產生于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思潮之中,開啟并被包含于羅蘭·巴特以讀者為中心構建的文本理論中,是對可寫性文本的具體解讀方式。通過與可寫性文本相關聯,互文式閱讀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理論空間:通過分析可寫性文本與可讀性文本,我們可以探討引導讀者采用互文式閱讀方法的語篇結構特征。
本文認為,讀者對語篇閱讀方式的選擇與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密不可分,借用互文語篇理論,我們將語篇的意義結構定義為意義核心統攝下諸文本的集合。如此,我們從意義內核維度、文本維度和語言表達維度探討影響語篇意義結構穩定性,亦即影響讀者閱讀方式選取的語篇結構因素,如圖1所示(見下頁)。
在意義內核維度上,意義內核呈現得越模糊,與語境的契合度越低,語篇的意義結構就越不穩定,互文式閱讀就更容易被激活;相反,意義內核呈現得越清晰,與語境的契合程度越高,語篇的意義結構就越穩定,讀者更容易采用傳統的可讀性方式進行閱讀。在文本維度上,文本對意義內核的向心力越弱,文本內容與意義內核的一致程度越低,語篇的意義結構就越不穩定,這樣的語篇更容易引導讀者進行互文式解讀;反之則意義結構穩定,容易引導讀者運用傳統的方式閱讀。在語言表達維度上,元話語使用不充分的語篇具有不穩定的意義結構,更容易吸引讀者采用互文方式閱讀;而清晰使用元話語的語篇意義結構穩定,會引導讀者按照作者的本意進行理解。同時,不同的語體對加強和削弱語篇意義結構的穩定性也有影響:文學語體會削弱這種穩定性,使語篇更具可寫性,而事務型語體則更多地維護、加強這種穩定性,減少讀者進行互文式閱讀的可能。

圖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