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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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是成熟的醫學科學
● 李致重*
科學的本意是分門別類的知識、學問,即“關于自然、社會、思維的知識體系”。近代科學一般指的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在物理學、化學基礎上衍生的分科之學及其技術體系,并不是人類科學的全部,科學也不是近代物理學、化學的專利。哲學的本意是愛智慧,由富有知識才能的人士所問津的高深的學問不僅是科學,而且是科學的科學。《周易》形上與形下之說揭示了人類科學分類的公理性原則。形上類的科學以哲學為其主要帶頭學科,社會科學、思維科學等皆屬之,其中包括中醫;形下類的科學以物理學、化學為其主要帶頭學科,自然科學里凡研究形態結構、功能的學科皆屬之,其中包括西醫。以《黃帝內經》為代表的中醫理論科學體系,建立在中醫的先哲們運用哲學的普遍規律之上,是經過實踐檢驗的成熟的醫學科學。當今擺在中醫面前最重要的任務是,厘正“中醫我是誰”“我是怎么來的”這兩項事關中醫科學定位的學術問題。
中醫 哲學 周易 黃帝內經 科學
最近,《科技日報》(5月26日)、《中國中醫藥報》(5月28日)分別就“不太同意中醫是科學”之說進行了報道,《人民日報》(6月13日)并對此發表了評論。中醫的科學與否,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亟待解決的新問題。今天重提中醫的科學性,首先需要回答的根本性問題依然是,究竟什么叫科學。為此這里談一些看法,以期共同討論。
科學一詞,英文為science,源于拉丁文的scio,本意為知識、學問。19世紀后半葉,西方近代科學涌入東方。中國的學者將英文的science譯為格致或格致之學,日本的學者則譯為科學。格,是量度的意思,引申為分門別類;科,是分門別類的意思;學,皆是知識或學問的意思。所以日本的學者將筆下門類繁多的分科之學,稱之為科學。19世紀末年,科學一詞從日本引入中國,隨即在中國通行至今。
當代辭書對科學的解釋大體一致,即“關于自然、社會、思維的知識體系”。這是從知識范圍的角度科學一詞的外延性解釋,而不是以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為根據的關于科學一詞內涵性定義。其中的“自然、社會、思維”三者,只是從知識范圍上對整個科學的大體劃分,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分類。其中的知識體系,指的是以概念、范疇的邏輯形式,對學科的知識內容所做出的系統性表述。因此各個不同的學科,皆有各自不同的、確切的、系統的、理論性的概念范疇體系。
另外,各個不同的學科體系,大體都可以劃分為科學、技術、經驗三個層次。在三個層次中,理論科學是其本,應用技術是其用,經驗部分是未完全融入其科學、技術體系,是尚處于感性或者累積階段的知識。所以理論科學體系不僅集中地反映了一個學科的本質屬性與特點,而且也是一個學科成熟的標志,有效地統攝與引領著其應用技術的前進與發展。嚴復先生曾說:“學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術者,據已知之理,求可成之功。”這一說法,既精當,又準確。
近代科學,一般指的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在物理學、化學基礎上衍生的分科之學及其技術體系,習慣上也稱西方近代科學。它產生于西方,傳播于全世界,對近代人類的物質文明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然而,近代科學并不是人類科學的全部,科學也不是近代物理學、化學的專利。人們熟知的社會科學與思維科學,都不是近代物理學、化學派生出來的知識體系。而且自然科學,古代有、現代有,西方有、東方也有,有綜合性科學、也有分析性科學。所以僅就自然科學這一領域而言,也不是近代物理學、化學的獨家領地。
由此可見,籠統地以近代科學的觀念與方法,來評判中醫學術之是非,是十分草率的,不妥當的。
哲學一詞,英文為philosophia,源于希臘拉文的philosophy,本意為“愛智慧”。19世紀后半葉日本的學者參照中文里“知人則哲”“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意思,第一次將philosophia譯為哲學。隨后,哲學一詞才從日本來到了中國。但是這并不等于說,中國古代沒有哲學。
有趣的是,19世紀后半葉,中國的學者將science譯為格致或格致之學,到20世紀之初,著名的耶穌會會士、大學者馬相伯先生在翻譯西方哲學時,也將philosophia譯為格致之學。可見在當時中國學者的意識里,科學與哲學是同一性的,皆屬于不可忽視的知識、學問。對照前面關于科學的“本意為知識、學問”來看,人們沒有任何理由把哲學排除在科學的大門之外。
在希臘文的“愛智慧”里,不僅表明了智慧高于知識、學問,而且強調了學者對智慧真誠熱愛、忘我追求和批判反省的勇氣與激情。在中文的“知人則哲”里,同樣可以強烈地體會到古希臘那里關于智慧及其追求智慧的情懷——哲學是具有更高知識才能的人士,所問津的高深學問。所以,與科學的本意是知識、學問這一基本定位來比較,由大學問家的勇氣與激情所催生的智慧,不僅是天經地義的科學,而且是更高層次的科學。
當代人們對哲學一詞的普遍理解是,哲學是“關于自然、社會、思維的一般規律的高度概括”。一般指的是普遍、全面的意思;高度,顯然是基于科學而對哲學的褒揚、推崇之辭。從純學術的角度來講,哲學首先是關于自然、社會、思維的普遍規律的理論科學。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是人文、歷史、哲學,而核心中的核心則是哲學。正是中國傳統哲學所承載的精神、思想、道德、倫理、方法論、認識論、價值觀等,才強有力地支撐和造就了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文明與繁榮。人類科學發展的歷史表明,自然、社會、思維領域的普遍規律,歷來是哲學研究的對象或任務。而人類自然、社會、思維領域真正的學術大師,他首先就是一位哲人。正是因為哲學為人類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善于思維的哲人,作為攀登科學高峰的開路人、奠基者,才有了人類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不斷繁榮。從這個意義上講,哲學無疑是科學的科學。
中醫的先哲們明智地運用了哲學的普遍規律,于是中國出現了《黃帝內經》這一醫學理論巨著。人們常說,哲學是中醫之本。同樣可以說,中國的哲學孕育了中華民族的中醫學。
一百年來,東西方文化在當代中國的整合與重構,是擺在中國人面前至關重要的首要戰略課題。中國人面對這一戰略課題不僅沒有交出合格的答卷來,而且與此同時患上了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自卑癥。我們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進行了長期的自殘、自虐的過程中,不斷地陷身于哲學貧困與近代科學主義的桎梏里,直到今天依然不能自拔。
由民族文化自卑癥派生的哲學貧困與近代科學主義,是困擾近代中醫學術發展的兩大障礙。長期以近代物理學、化學的觀念與方法,作為評價中醫學術是非的至上信條和唯一標準的做法,即由此而來。其結果把中醫的基礎科學體系與辨證論治的臨床技術體系扭曲、解體了,卻反而說是現代化、創新了。我們在中醫事業發展上,游談無根的口號天天在喊,中醫西化的路子天天在走。今天出現“不太同意中醫是科學”的說法,只不過中醫西化背景下,哲學貧困與近代科學主義的一種變調而已。如若不首先澄清科學的含義和分類,這種言論必將使混亂的思維更混亂,不堪的中醫更不堪。
隨著我國改革的不斷深入,我們正處于東西方文化在中國整合與重構的文化發展新時代。發揮中西醫兩種醫學的特色與優勢,果斷告別中醫西化,重鑄中華中醫之魂,無疑是中醫面臨的首要任務。然而,不論文化發展,還是重鑄中華中醫之魂,都必須盡快根治民族文化自卑癥,方能振奮民族精神,煥發勃勃生機。
在人類科學的分類上,最早、最準確、至今仍不失其指導意義的,當推中國春秋時期的《周易》。《易傳.系辭第十二》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里的“形”,指的是自然生成的客觀實在,今天可以理解為天然之物。這里的“器”,指的是由人加工而成的客觀實在,今天可以理解為人造之物。人類面對天然的萬事萬物發生、發展、運動、變化的現象,著重以系統性方法,亦即綜合—演繹的邏輯方法,探究其現象背后的原理、法則、規律,形成了哲學以及哲學體系下的科學——這叫做形而上者謂之道。人類在有能力拆開或分解天然事物的前提下,著重以還原性方法,亦即分析—歸納的邏輯方法,探究其局部的結構與功能,形成了物理學、化學及其體系下的科學,由此獲得了制作人造之器的材料,制造出種種人造之器來——這叫做形而下者謂之器。全部的人類科學哲學的知識與智慧,從古代到今天,從東方到西方,盡囊括在形上和形下這兩大類之中。
人類科學體系的分類,歷來是以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為根據的。與現行的自然、社會、思維三個知識范圍的劃分相比,形上和形下兩大類科學中,彼此各有其明確的研究對象,彼此各有其準確的研究方向與方法。所以形上和形下的原則與方法,人類科學(包括哲學)體系進行分類,則更合理、更準確。
按照形上與形下的科學分類原則,形上類的科學以哲學為其主要帶頭學科。社會科學、思維科學(包括邏輯學),以及自然科學里的信息論、控制論、系統論、物候學、氣象學、生態學、生物進化等皆屬之,其中當然包括我國的中醫。形下類的科學以物理學、化學為其主要帶頭學科。自然科學里凡研究的形態結構、功能的學科,或研究人造之器的學科皆屬之。其中自然也包括西醫在內。
倘若站在文化大視野的角度上看,人類的知識、學問、智慧,或者科學、哲學之間,既有同一性,也有特殊性——同屬于文化,各歸于其類;同屬于科學,各歸于其科;講哲學不能忘記科學,講科學更不能忽視哲學。
還應當看到,《周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一公理性論斷,不僅奠定了人類科學體系的分類標準,而且先見之明地揭示了當代人類文化整合與重構的重大理論原則。不論東方和西方,不論當代和古代,舉凡成熟的形上與形下的科學哲學,都在當代各個國家、地區的文化整合與重構之列。這一重大理論原則,無疑也為當代東西方科學哲學在中國的整合與重構,指明了方向與道路。這是中華民族先哲們的智慧,在人類文化發展上的巨大貢獻。
所以,只要地球不毀滅,只要人類尚存在,《周易》這一公理性原則必將永遠如此,不會改變。所以中西醫兩種醫學科學之間“并存、并重,共同繁榮”的關系,當然將永遠不會改變。
中醫的理論科學體系,由藏象、病機、診法、治則、方劑、中藥六大范疇組成。中醫的臨床技術體系,由此而派生。藏象學說是中醫的核心,其學術意義與西醫的生理學相當,支撐著中醫科學與技術體系的大廈。《黃帝內經》的《陰陽應象大論》,是講述中醫藏象學說的代表篇章。該篇針對其藏象理論說:“論理人形,列別藏府,端絡經脈,會通六合,各從其經;氣穴所發,各有名處;豀谷屬骨,皆有所起;分部逆從,各有條理;四時陰陽,盡有經紀;外內之應,皆有表里”[1]。這里用“各從其經”、“各有名處”、“皆有所起”、“各有條理”、“盡有經紀”、“皆有表里”如此準確鮮明,擲地有聲的語詞,既是《黃帝內經》充分自信與自我肯定的表現,也是藏象理論模型成熟的見證。兩千多年來中醫成功的理論思維與臨床實踐,歷史的證明了這一點。
筆者在《中醫復興論》一書里說:《黃帝內經》是中醫理論體系形成的標志。那時候,中醫以證候為研究對象,以哲學的陰陽五行學說為方法論,形成了人類醫學史上成熟的、也是最早的一種醫學體系。兩千多年以后的20世紀后半葉,當人類為控制論、信息論、系統論代表的系統性科學的問世而興奮不已的時候,沒有被近代科學主義蒙蔽的中國人驀然發現:原來,世界上第一個信息系統模型,是中國的陰陽五行學說;而人類醫學上經歷了數千年防病治病實踐檢驗的第一個成功的人體信息系統模型,是中國的中醫學[2]。
與英國李約瑟博士齊名的德國著名漢學家、中醫學家滿晰駁教授,2005年接受《科技中國》記者采訪時指出:“中醫是成熟的科學,而且兩千五百年前就達到了成熟科學的水平”[3]。他講了成熟的科學應當具備的三條標準:一是以正面經驗為基礎。即針對確鑿的事實所取得的實際效果,而且是能夠重復和驗證的。二是陳述的單一性。即該學科使用名詞術語的準確、一致。三是經驗資料的嚴格、合理的綜合。即這一理論體系不是任意的、含糊的、近似的,而是合乎邏輯聯系的理論體系。用滿晰駁教授的這三條標準來衡量,以《黃帝內經》為代表的中醫理論科學體系,是當之無愧的成熟的科學。
中醫是成熟的醫學科學,中國歷史上的指南針、火藥、印刷和造紙四大技術發明,不可與中醫相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的傳統醫學也不可與中醫相比。中西兩種醫學在基礎科學層面“并存并重、共同繁榮”,在基臨床技術層面“相互配合、優勢互補”的原則[4],在中國持續、健康地發展,必將成為全世界的表率,并帶來人類醫學一場真正的革命。所以中國不能沒有中醫,世界不能沒有中醫,人類正翹首以待,把醫學未來發展的目光投向了中國。
當今,擺在中醫面前最重要的任務是,厘正“中醫我是誰”,“我是怎么來的”這兩項事關中醫科學定位的學術問題。中醫科學定位明確之后,一百年來中醫科學不科學的莫須有的爭論,則自然冰釋。
[1]傅景華點校.中醫四部經典[M].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1996:8.
[2]李致重.中醫復興論[M].香港:奔馬出版社,2005:5.
[3]鄭恩元.中醫是成熟的科學[M].北京:科技中國,2005:12.
[4]李致重.醫醫[M].山西:科技出版社,2012:70.
醫政資訊
中醫醫療機構應開啟五模式
7月26日,以“彰顯特色優勢,促進全民健康”為主題的第二屆岐黃論壇在京舉行。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副主任、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局長、中華中醫藥學會會長王國強在講話中指出,中醫醫療機構要按照中醫藥自身特點、規律,改革創新發展模式和服務模式,努力探索“五種模式”,更好彰顯特色優勢,促進全民健康。
王國強說,擁有中醫藥、西醫藥兩種衛生保障手段,中西醫藥共同擔負維護和增進人民健康的重要使命,已成為我國醫藥衛生事業的顯著特征,也是我國醫改的優勢之一,探索醫改難題的中國式辦法,離不開中醫藥。中醫藥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強調整體觀、注重“平”“和”、強調個體化、突出“治未病”、注重簡便、弘揚“大醫精誠”理念等鮮明的特點。
中醫醫療機構是中醫藥事業發展的重要陣地,是深化醫改的重要參與力量,為緩解群眾看病就醫問題、控制醫藥費用過快上漲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中醫醫療機構在發展中還沒有完全體現中醫藥特點,特色優勢還未充分發揮。
王國強指出,中醫醫療機構要努力探索建立融醫療、預防、保健、養生、康復于一體、全鏈條的醫院發展模式。醫療機構關口前移,從以治病為中心轉向既重治療,又重預防,不僅為病人服務,還將健康人群、亞健康人群、康復人群納入服務范圍,拓寬服務領域、范圍,實現以病人為中心向以人為中心的轉變,發揮“治未病”理念優勢,順應醫學發展趨勢。
努力探索建立涵蓋醫院、社區、家庭的延伸服務模式。中醫在家庭醫生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歷來扎根在基層,群眾基礎好。要結合完善分級診療模式的醫改要求,進一步使中醫藥知識和服務下沉到社區,進入家庭。
努力探索建立多專業聯合診療服務模式。中醫歷來講究整體觀、系統論,未來的醫學發展也強調以患者為中心的個性化診療。將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以患者為中心制定多專業共同參與的綜合診療方案,把“病人圍著科室轉”轉為“科室圍著病人轉”,不僅有利于提高臨床療效,也方便廣大患者。
努力探索建立多種方法并用的綜合治療模式。中醫藥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豐富多樣的診療手段。當前,又包容吸納了許多現代技術為中醫所用,形成了中醫診療的“組合拳”。中醫醫療機構應當從有利于疾病診斷和治療出發,摒棄中西醫門戶之見,在中醫整體觀念的指導下,注重多種方法綜合應用,發揮1+1大于2的效應,使傳統理論方法的精髓和現代技術都為提高中醫藥療效服務。
努力探索建立體現中醫藥文化和大醫精誠理念的服務模式。中醫藥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要始終把文化作為中醫藥發展的根基和靈魂。中醫醫療機構要有鮮明的文化特色,更要把大醫精誠的理念體現到診療服務全過程,科室設置、診療流程、診療行為都要體現以來訪者為中心,努力提供優質服務。
(摘自《中國中醫藥報》)
李致重,男,主任醫師,教授。曾任《中國醫藥學報》常務副主編; 中國中醫藥學會學術部、期刊出版部主任,軟科學研究學組主任;兼任中國科學技術講學團教授,中國傳統醫學研究會副理事長,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期刊編輯學會理事,全國中醫編輯學會副秘書長,中醫古籍名著編譯叢書編輯工作委員會委員等。先后發表學術論文210余篇,出版學術專著10余部。
北京崔月犁傳統醫學研究中心(1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