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斌
服務型政府在社會治理中的知識擴散
孔繁斌
社會治理實踐的操作場域是共同體類型及由其決定的政府類型塑造的結果。在后工業社會的情境下,出現了公共服務意識形態化的趨勢,社會治理實踐的操作場域也因此而體現出一種旨在獲得合作秩序的知識擴散,并展現了取代工業社會以理性官僚秩序為中軸知識的社會治理規訓之跡象。這將是一場脫離工業社會思維框架的運動,也是服務型政府建設的語境,其必然趨勢是在服務型政府建設中實現知識積聚與知識擴散,進而創造社會治理的新局面。
社會治理;服務型政府;知識擴散
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人類的共同體形態及其治理方式都面臨著全面轉型的問題,描述、解釋和預測這一歷史性社會轉型的趨勢,已經成為公共行政學乃至社會科學的重要課題。本文嘗試在知識學的視野中對后工業化誘發的“共同體—治理”的轉型做出公共行政立場上的回應,涉及的主題是闡釋政府知識化及其知識擴散對社會治理的影響,試圖闡述兩個理論命題: (1)現代性條件下政府類型的建構是知識敘事的結果;(2)知識擴散而不是權力支配成為政府影響社會治理的方式。
社會治理主題的拓展是與反思現代性的思想密切相關聯的。沖擊人們思維的不僅是社會治理實踐所遇到的接踵而來的風險,也包括人們把握世界的方式遭遇了各種各樣反思性批判。在反思現代性的思想涌動中,對支配近代社會科學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學術批判變得越來越尖銳,學術思考方式和表達形式都在發生重大轉變。社會治理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呈現出有別于傳統理性官僚制的實踐操作場域,虛擬社會的底色日漸凸顯,法國學者皮埃爾·卡藍默甚至將此描述為一場“治理的革命”。的確,這是一場革命,其實質就是多元治理主體的合作關系對政治—行政關系的知識置換。也就是說,一場社會治理變革運動正在服務型政府建設的引領下展開,而服務型政府的知識積聚與知識擴散又將使社會治理模式實現整體性變革。人類社會從地域性共同體到全球共同體的演進都越來越把社會治理的重要性推展到新的高度,無論政府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都是為了追求更好的治理。服務型政府要服務于后工業社會的治理要求,因而,服務型政府的知識建構本身就是對一種全新的社會治理模式的探求。
社會治理是一個歷史范疇,又是一個理論范疇。在社會治理進入分析和研究視野之后,實質上圍繞“共同體—治理”就逐漸構成一個綜合性學科領域。但這一研究領域的知識如何構建,則成為決定其研究結果及其實踐效應的至關重要的因素。一般來講,“一門科學就是任何一種知識,它是人們有意努力加以完善的對象”[1](P21),“它發展了尋找事實和解釋或者推理(分析)的專門技巧”[2](P22)。從這一理解來看,有關后工業化語境下“共同體—治理”的知識敘事,其問題和方法都是對以前的問題和方法做出的嘗試性反應。熊彼特在闡釋經濟學史時認為,經濟學的發展“是與我們自己和我們前輩人頭腦里創造的東西永無休止的搏斗”[3](P17),“它的前進不是受邏輯的支配,而是受新思想、新觀察或新需要的沖擊以及新一代人的偏好與氣質的支配”[4](P18)。熊彼特的這一理解,大致可以說明為什么社會治理敘事需要有知識學的轉向。
在現代性反思的思想氛圍下,憑依知識學視角改進社會治理的敘事,并非僅是公共行政學的某種旨趣,可以說大凡自覺意識到現代性反思思想侵襲的研究領域,都出現了敘事的知識學轉向的行動。先看思想方法層面的例子。劉小楓在《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一書中,提出把握現代現象的形態結構成為現代學賴以成型的基本課題,但是面對這一題域存在不同的敘事,或是主義性的論述或是知識性的論述:主義性的敘事華美而不乏深度,但缺乏知識學的限制和確定性;知識性的敘事則注重實證性的說明、描述和分析。現代性理論作為關于現代性事件的知識學,它要求首先抑制現代主義式的主觀感受性表達和現代性的情緒躁動。現代主義的話語是一種現代性的敘事,而現代學則是一種關于現代性的敘事。這一認識,實質上使我們對貫穿20世紀中國社會治理敘事的狀態做出了取舍:社會治理的變革不是以排山倒海式的政治宣稱和行動綱領促進的,缺乏關于社會治理變革的知識學的思想方法,缺乏一種對社會治理變革有觀察距離的知識學論述體制,這是中國現代性轉型中一種致命的缺失。劉小楓的上述闡釋,對漢語社會科學研究回到知識學敘事軌道有積極的參照價值。
再看具體領域的狀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政治學科中關于“政治知識化”問題的研究?!八^政治知識化,不僅包括借知識‘識’的政治一面,更還有將政治本身建構成知識、轉化為知識的一面。也就是說,政治知識化是把政治本體建構成‘見而知之’、‘聞而知之’的尋常現象和借助其他知識來把握這一現象的統一。成功的政治知識化需要有漫長的積累,一般包括政治理念提煉(哲學化)、政治制度與方法驗證(科學化)和政治知識與技能傳播(社會化)三個基本環節?!盵5](P254)在政治學領域開辟政治知識化的題域,其學術關懷就是要改變政治學局限于“權力物理學”的狀況,這樣的見解多少帶有后現代知識學的色彩。
此外,歷史社會學研究中也有極為典型的行動。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歷史學界受到結構主義、符號學和后結構主義的影響,開始改變過去那種對經驗實體的研究,轉而考察語言和文化對建構社會意義的作用,如語言對階級意識和社會群體的社會認同的作用、各種象征符號的能動作用等。由于這些歷史學家強調語言和文化在社會變遷中的獨立性和能動性,并使它們成為歷史研究的重要內容,由此,促使歷史學研究在理論和方法上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歷史學界把這種變化稱為歷史研究中的“語言轉向”或“文化轉向”。[6](P297)
從一定意義上看,社會科學研究最終都要歸結于社會治理。上述幾個例證透露和顯示了社會治理敘事的知識學轉向的重要事實,我們可以認為這些轉向的出現,是與我們自己和我們前輩人頭腦里創造的東西永無休止的搏斗,這一轉向不是受某種先驗的知識學邏輯支配,而是受現代性反思思想、全球治理革命事實和后工業化嵌入的新思想、新觀察或新需要的沖擊,受擺脫被工具理性殖民的解構主義一代學者的偏好與氣質鼓動和支配,并逐漸形成了學術研究趨勢。
當然,上述分析僅是試圖從“學案”之中直觀地表明社會治理敘事的知識學轉向,卻經不起這樣的質疑:古典時代難道就不存在敘事的知識學之維嗎?亞里斯多德的城邦治理敘事正是經典政治學的知識起源;笛卡爾、斯賓諾莎、康德,乃至舍勒、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構建,不也是知識學的學理源頭嗎?在一定意義上,這些“學案”中涉及社會治理敘事的知識學轉向,還未觸及吻合后工業化氣質和秉性的后現代的一些知識學主張。撇開古典知識學不論,在現代性反思進程中的知識學陳述,存在著相互交織的兩種元話語:第一種是知識社會學性質的,強調的是知識如何獲取問題,這實際上是知識的認識論,這一元話語早在費希特的著作中就提煉成型了,例如費希特把他的哲學稱為“知識學”,認為知識學不研究關于個別知識的正誤之類問題,這是科學的任務;知識學探討的是知識的一般發生的問題,是要弄清楚知識是怎樣發生的,知識成立需要有什么先決條件,知識有哪些基本要素,它們是怎么來的,它們彼此之間有什么關聯,等等。[7](P5)實際上它們后來被舍勒、曼海姆發展成為知識社會學的對象。第二種則是現代性反思語境下的知識學,是建構主義式的視知識為一切社會現象的本體,對知識學所做的是本體論的設定。然而,知識社會學中的理性、人性及方法論這樣帶有普遍性的問題不可能一次就得到解決,具有建構主義本體論性質的知識學的闡述也存在理解共識和研究積累的局限。對于現代性反思視界的知識學的釋義,我們還只能結合關鍵文獻描述其綱領性要義。
從知識學的性質來看,建構主義知識學與知識社會學的立場有根本的差別,考查知識獲取可能性的意圖已經不再是學術注意力的對象,其抱負已經面向“后現代形而上學”。哈貝馬斯在《認識與興趣》一書中表達了對知識學的重構式理解:“知識學替代認識論,表現為認識著的主體[人]不再是坐標系……知識學放棄認識著的主體[人]的問題,把注意力直接集中在科學上,即集中在作為命題和處理問題的方法體系。”[8](P67)在批判建構主義的闡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意味著作為現代性反思之后的知識學,已不再是主客體關系中認識論的附屬,而是由認識理性的單一維度轉化為整合了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總體理性,世界社會的本體也從各種決定因素蛻變為知識狀況本身。批判建構主義的知識學提供的不是求知方式,而是形而上學的思維工具。
在現代性反思的思想氛圍中,知識學最直接觸動學術界神經的文本應該非??轮髂獙?主體就是被知識建構的結果的命題或結論,幾乎成為人文學科的新教條。在??鹿谝浴爸R考古學”的口號式研究方式下,一種全新的對理性史的知識描述,使得人文學的話語獲得了精致的結構,在權力—知識—規訓的譜系工具運用下,歷史首先是被轉化、濃縮為控制和管理機構,進而被建構成話語單位,話語的展布結構方式等同于權力意志的效用。正如有的學者理解的那樣,理性時代主體的命運不僅體現為權力主體、倫理主體,也還存在知識主體,而??抡窃谶@三個主體的交疊轉換中完成了理性時代的批判人類學研究,也在研究成果中宣告了知識學的力量。知識考古學在理性時代研究中展現出的巨大的沖擊力,使得社會科學敘事轉向知識學成為無須加以證明的進路。
作為建構主義知識學基礎性陳述的文獻,利奧塔的《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利奧塔反思并重新詮釋了知識的性狀,認為如果知識“僅僅是指一套指稱性的陳述,那就太偏狹了”,“大體而言,是不能被簡化為‘科學’,更不能簡化為學問”[9](P74)。在權力支配的現代社會創制共同體發展過程中,我們要設法把知識等同于“如何操作的技術”、“如何生存”和“如何理解”的能力問題。[10](P74)而伴隨后現代轉向,知識的主體及其正當性也不同于以往,“知識的主體不在于人民,而在于思辨的精神”,“知識的主體,要靠一套體系方可具體顯現。語言游戲規則的合法化,不是屬于國家政治層次,而是屬于哲學層次”[11](P111)。面對網絡化社會,利奧塔發表了重要的意見,以“求得自理自治”開拓知識的合法化[12](P115),而“悖謬邏輯的達成”將是“降低沖突而有效地獲得知識”的過程[13](P189)。在今后的社會治理實踐中,主要差異存在于“有償性知識”與“投資性知識”之間。利奧塔的意思很明白,后現代知識不是權威的一種工具,它提煉我們對于差異性的敏感性,并且強化我們容忍那些無共同尺度標準而無法比較的事務的能力。
當然,后現代敘事涉及知識學本體論的文獻并不止于上述范圍,例如知識學思維模式進入社會科學敘事的后結構主義、符號學路徑以及注意力、想象力范疇,等等,都豐富而駁雜,需要專門化厘清。盡管如此,有別于傳統知識社會學的建構主義知識學還是呈現出其核心輪廓。社會治理敘事的知識學,是一種既有其根據又在隱約中展示其影響力的研究范式,這對研究后工業社會的“共同體—治理”問題提供了視界的啟示。
按照知識本體論的敘事觀,社會治理模式總是可以還原為一定的知識本體,社會治理革命的言說應該是對特定知識類型解構的情緒表達或理性指稱。把后現代闡述的知識學作為社會治理敘事的路徑,我們可以獲得這樣的認識:工業化社會的“共同體—治理”呈現的是“創制秩序—理性官僚制”的知識敘事,管理型政府是它的外部結構。那么,后工業社會的知識敘事是什么呢?在相同邏輯支持下可以作出這樣的表述:后工業社會的“共同體—治理”的圖式,是關于“群體秩序—合作制”組織中軸的知識事件,服務型政府是其外部結構。從這樣的理論圖式來看,服務型政府的建構及其存在,是一組具有高度排他性的知識譜系,有關服務型政府的建構實質上轉化為對這一知識譜系的陳述。假如這一理解以服務型政府知識化為表達,那么服務型政府知識化的邏輯起點和可能的、充分必要的知識圖景是什么呢?
社會治理的知識敘事首先是關于共同體秩序的把握,這是理論思維到目前為止都能接受的命題?!肮餐w秩序何以可能”這一霍布斯式的命題,依然或隱或顯地影響著社會治理的知識體系。以自然秩序、創制秩序和合作秩序為概念性陳述,作為對工業化社會及其前后共同體的表達,是在社會治理知識敘事中極為重要的見識。[14](P1)其事實和思維的合理性可以在丹尼爾·貝爾的一段綱領性文字中得到闡釋——前工業社會生活的主要內容是對付自然(game against nature),勞動力起決定作用,人們對世界的看法受到自然力量的制約,生活的節奏是由偶然的事件例如氣候、旱澇、土壤肥瘠造成的,應對自然偶發事件成為主要任務;同時依賴自然就是屈從于自然的反復無常,自然秩序成為主導。工業社會的主要任務是對付制作的世界(game against fabricated nature),這是個技術化、理性化的世界,生活的節奏由機器來調節,這也是個以等級和官僚體制為載體的組織的世界,人的待遇跟物件沒有什么不同,而協調物件反倒比協調人更容易,技術秩序代替了自然秩序。后工業社會的中心是服務,因而它的首要目標是處理人際關系(game between persons),但這個社會是群體而非個人的社會,它的原則是合作和互惠,它的模式是科學知識、高等教育和團體組織合成的世界,但人與人之間的合作比管理事物更難。[15](P198)貝爾的判斷是,后工業社會對自然秩序、技術秩序已經不屑一顧,因為伴隨后工業社會中軸性問題的轉移,其共同體秩序的軸心也轉移至“群體—合作”而不是協調和等級的關鍵詞。
社會治理的知識敘事是關于“共同體—治理”整體理性的陳述,其中共同體的秩序與治理模式之間存在著相互建構的邏輯關系。正因為如此,作為后工業社會治理模式的服務型政府的知識化,就不能不以共同體秩序的知識為起點。但是,僅僅發現知識起點還不能達到和滿足知識學敘事的要求,還應該深入探索服務型政府知識化的結構圖景。就方法論立場理解,服務型政府是應該和能夠化約為與后工業社會共同體秩序相適應的一套知識學陳述的,也只有伴隨這套知識學陳述的清晰、完善,形成氣質、秉性獨特的排他性范式,服務型政府的理論構建才能成為社會治理的支撐。因此,我們從規則知識化、功能知識化、場域知識化和角色知識化四個維度,嘗試詮釋服務型政府知識化的可能圖景。
第一,服務型政府規則的知識化:從主權邏輯到公共服務主義。昂格爾在《知識與政治》一書中說:“對于政治思想來說,決定性的問題是,我們能夠知道什么?這個信念是與這樣一種學說相伴隨的:我們解決知識理論(theory of knowledge)之難題的方式,又取決于我們回答政治思想問題的方式?!盵16](P4-5)服務型政府的知識化,有政治思想的前提。在現代性進程中,人民主權是代議制政府的主導規則,政治共同體的知識化主要沉淀在主權的解釋上。但在后現代轉向中,主權知識已經從創制秩序的積極建構因素變為維護性的消極因素,以解放為啟蒙的主旨也日漸喪失說服力。后工業社會共同體中政府構建規則,以公共服務主義超越了主權的邏輯并成為意識形態的主導性話語,成為政府規則知識化的底色,是存在事實和規范的根據的。狄驥曾說:“如今,公共服務的概念正在逐漸取代主權的概念而成為公法的基礎”[17](P33),“公法的基礎不再是命令,而是組織”[18](P46)。狄驥的判斷是想表明,國家不再是一項發布命令的主權權力,沒有什么概念比公共服務概念更加深入地植根于社會生活,公共服務的概念在今天是現代國家的基礎。同時,政府規則取向于公共服務的社會歷史條件日漸獲得。貝爾認為后工業社會中,“理論知識占據中心地位,成為創新和政策分析的來源”,而且“社會由商品生產社會轉變為服務性社會”[19](P252-253)。吉登斯發現的生活政治對解放政治替代的命題,則可以說明公共服務意識形態化為什么能夠成為認識政府組織和行動的一種視角。因此,伴隨主權讓位于公共服務而成為政府運轉的中軸,服務型政府也就獲得了知識化的合法性根據。
第二,服務型政府功能的知識化:從官僚制組織到合作制秩序。理性官僚制是一套科層治理體系并蔓延為社會結構,是把握世界社會的認識框架。后現代批判理論表面上是反思解構現代社會,但在根本上卻是針對理性官僚制秩序的弊端而提出來的。因為,政府的功能集中體現于理性官僚制及其對社會實施的規訓,形成了一套自我控制、自我壓制的科學管理知識。可以認為,理性官僚制體現了管理型政府功能的知識化。但在服務型政府建設中,合作秩序代替理性科層秩序是服務型政府功能的體現,服務型政府功能的知識化體現在群體—合作秩序中。管理型政府可以化約為一套理性的知識,習慣了理性科層秩序的傳統思想,很難接受合作秩序對理性科層制替代的趨勢。管理型政府功能的知識化實際上就是理性科層秩序的“殖民地”,按照這樣一套知識進行的管理不過是一個把復雜豐富的公共事務囚入封閉的科層知識中的規范化操作場域。合作秩序是服務型政府功能的體現,我們也可以在社會科學發展中看到合作秩序知識的增長日益豐富,從理性官僚制、后官僚制到合作秩序的進化脈絡,從知識學角度鞏固了服務型政府構建的信念。
第三,服務型政府場域的知識化:從中心—邊緣結構到去中心化。政府對社會治理的影響總是在一定場域中發生和實現的,按照布爾迪爾的理論,場域是資源、權力、知識互動的系統,場域的自我再生產是其目的。我們這里所說的場域主要是社會治理的結構性,管理型政府的場域表現為中心—邊緣的結構,官僚制秩序是這種治理結構的核心,管理型政府的行動都是維護這一結構和在這一結構場域中加以實施的,其典型符號就是國家,以至于在近代形成的社會科學傳統中,“國家構成了一個假想的無需證明的框架”[20](P87)。然而,在后現代轉向中,這一知識狀況已經開始變化。服務型政府的核心根基在于合作制秩序,基于合作制治理的場域已經從中心—邊緣結構走向去中心化的結構場域,這一嬗變決定了服務型政府場域知識化的方向,為這一場域重構提供知識學根據的是主體哲學認知的轉變[21](P67),其中相互承認的理念、主體間性的認識論、承諾和包容的后形而上學哲學思想,促進了去中心化的合理性和趨勢??傊?服務型政府的治理場域知識的轉向為其知識化提供了重要的基礎。
第四,服務型政府角色的知識化:從權力本位主體到他在的倫理主體。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是涉及政府角色塑造的一個重要的問題。近代以來的哲學呈現出“自我中心主義”和“他人中心主義”兩種思路,但20世紀80年代的治理改革卻無法根據這兩種思路設計行動方案,改革陷入了方向不明的困境。因此,服務型政府角色知識化的原則,就是重新理解自我與他人的關系,以自我與他人的無中心狀態為定位,才能將每個自我都放置到合作共同體之中的狀況,每一個人都將通過合作行動去成就他人和實現自我?!白晕抑行闹髁x”和“他人中心主義”,都含有權力支配的性質,自我與他人的無中心狀態則是一種他在性角色建構的倫理性質。按照權力支配邏輯形成的割裂性的自我中心主義或他人中心主義,都與服務型政府角色難以相容。因此,服務型政府角色的知識化取向是“他在性”,這既是理性知識的轉換也是心智的調整,服務型政府角色的知識化是在與近代權力本位傳統搏斗中指向倫理本體的過程。
在政府作為一套排他性知識學陳述的認識下,服務型政府的建構就是其知識化的過程。后工業化是人類又一次生存性整合,傳統管理型政府的和工具理性類型的知識,“不再在構建社會的力量上,占有重要的戰略位置”[22](P13)。服務型政府的知識化是其建構自身的“體”,離開這一“體”的關注而停留于一般化的制度、機制、工具的“用”的層次,是難以獲得成功的。
服務型政府的知識化是社會治理敘事知識學轉向的前提,假如在后工業社會的共同體秩序建構中,政府還不是可以舍棄的角色的話,那么這種服務型政府履行責任的方式和管理型政府的控制、命令、規訓等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差異呢?虛擬社會越來越成為存在方式,這說明后工業社會的程度在提升,“社會變成了唯一的現實,它不包括自然和物品,主要通過人們的相互意識,而不依賴某種外界現實被人感知。社會日益變成一張意識之網,一種有待實現為社會結構的想象形式。然而,用什么準則及道德觀念來判定它們?比起以往,既沒有自然,又沒有技術,靠什么才能把人彼此聯系起來呢?”[23](P200)在后工業社會的知識密集型社會,尤其是群體秩序質量發揮決定性作用的時代,基于公共性規范的知識擴散主題獲得了研究“共同體—治理”領域的優先地位。如果說有可能以群體之間的合作制秩序替代理性官僚制秩序的話,那么作為不同于以往的共同體治理方式的知識擴散,就應該是主體之間的知識流動和知識分享,知識擴散成為應對差異性、不確定性的核心機制,當勞動力、商品這些曾經在家園共同體和族域共同體中對人與人的聯系發揮過作用的因素退卻后,知識擴散開始在后物質主義生活中出場。
知識擴散可以看成是與合作秩序、服務型政府相輔相成的同一譜系中的概念,它是服務型政府影響社會治理的方式。在社會治理中知識擴散這一重要問題的提出,還源自兩項關系的嬗變,并使得知識擴散提高了合作秩序獲得的可能性: (1)拒斥政府和社會之間本體論的區分。受工具理性的深刻影響,近代以來的社會治理實質上是領域分割的專業化分工,完整的公共事務被認為劃分為支離性的知識領域,并且彼此之間壁壘分明,突出的現象就是對政府和社會之間形成了本體論界面的分立。解決這一分立是重建社會科學的使命,正如華勒斯坦等在一份重建社會科學的報告書中所說的:“如何消除19世紀出現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這三個假想的自律領域之間的人為分離。從社會科學家的研究現狀來看,這個方向事實上經常都被忽略了?!盵24](P82)知識擴散呈現的是相互影響的氣質,是治理思想和行動“脫域化”的結果。(2)統一性、多樣性和主題的沖突。在對受科層秩序支配的社會治理的研究中人們發現,近代以來的創制共同體的文化氣質是對統一性的追求,標準化、無差異成為科層理性支配下的主流知識價值的衡量尺度,“政治場域,尤其是科層場域,具有哪些特殊的作用?行政管理的委派授權有著它獨具一格的邏輯,正是通過這樣的邏輯,科層場域在‘普遍性’社會問題的建構和神圣化過程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盵25](P363)但在文化思想的包容性發展訴求中,歧義性、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成為社會治理的前提而不是需要被消除的問題,治理的主題或者問題取向發生了逆轉,正因為如此,知識擴散就不是謀求某一主義的勝利而是如何降低歧義性、復雜性和不確定性風險的共識,而這也許可以說明知識擴散的合法性。
服務型政府是以合作秩序為元話語形成的社會治理主體,其以知識擴散方式影響社會治理的領域確立,是需要加以著重研究的問題。在管理型政府的社會治理實踐中,其管理的領域是通過法律加以規定的,形成的是無法則不為的狀態,服務型政府的知識擴散需要有法律的框架,更主要的是面對豐富而復雜的公共服務需求,大凡涉及合作共識問題的需求則是知識擴散的核心領域。由于相關研究還未能得到充分積累,對知識擴散的領域做出歸納比較困難,但與這些領域相關的知識擴散具有的特征,還是在治理變革的實踐中開始顯露。
第一,勢能管理—動能培育。在理性官僚制支配的管理型政府社會治理中,不能說是與知識無涉的行動,事實上近代以來知識的運用乃至生產,都是政府干預的結果。但在直接管理、統一性社會的追求下,政府的知識運用是以提升勢能為目標的,對文官或干部進行持續的新知識的培訓,就是最好的說明。知識的勢能管理形成路徑依賴之后,管理型政府的行動場域反而在中心—邊緣結構下被強化,政府知識的集中和社會知識的貧瘠不能不說是勢能管理的產物。服務型政府在合作秩序支援下,不僅更加重視知識運用,而且也將勢能管理改變為動能培育,知識擴散的目的是促進社會力量的協同治理,是為合作行動變得可能、可行而選擇的治理工具。服務型政府社會治理的效應——對資源有限性、共同行動困境和正義普遍性的突破,在知識擴散中找到了不同以往的方式,知識共享成為知識擴散的一項追求。
第二,刻板化—流動性。對知識的依賴在管理型政府和服務型政府之間是有著根本差別的,前者以法制、制度、層級等因素對社會治理所需要的知識進行分布。理性科層制的功能就是試圖增強對組織責任的預見,因而責任的實現是借助一套刻板的程序予以保障的,知識在科層制的系統中并非沒有交流但總的來說是機械而刻板的,例如在食品安全監管中,食品安全品質的標準要么陳舊過時、要么必須等待來自上級命令的確認,而在這一過程中,溢出陳舊標準的食品也被視為合乎法規的了。相比較之下,服務型政府的知識擴散應具有建立在應對復雜、不確定社會特征基礎上的流動性,社會治理在多中心性、合作性的運行中,就有可能打破科層制的刻板僵化,促使治理問題所需要的知識在國家、全球和地方之間無間隙流動??贪寤谋澈笫欠牡倪壿?而流動性之中包含的是共識的選擇。
第三,注意退化—注意銳化。近年來,注意力因素開始在公共行政學中引起較多的關注,尤其是在責任類型上建構和定義了注意義務,主要是指因注意不足而導致的失職行為,相應的行動主體要承擔其責任。在基礎上,注意力被視為一種與責任有相關性的治理資源,其實知識擴散的效力與注意義務密切相關聯,理性科層制運行中普遍存在的問題就是注意力退化,對社會問題的反應喪失應有的靈敏性。我們常聽到說某某問題嚴重到非抓不可的地步了,其實問題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嚴重?這只能說明注意力退化是其根本原因之一。服務型政府如果不能將退化的注意力變成銳化的注意力,知識擴散就不可對共識達成、合作展開提供支撐作用。將注意力因素和知識擴散相互勾連,為我們衡量知識擴散提供了一種視角。
第四,封閉原始—公開編碼。知識類型問題是社會科學各學科都十分關注的知識學基礎性問題,但在信息學被引入學術研究中之后,知識類型自身的知識也獲得了不同的解釋。馬克斯· H·布瓦索在《信息空間——認識組織、制度和文化的一種框架》一書中,從是否編碼和是否擴散兩個維度,將知識類型歸納為專有知識(已編碼、未擴散)、個人知識(未編碼、未擴散)、常識知識(未編碼、擴散)和公共知識(已編碼、擴散)。[26](P204)作者根據信息狀況對知識的分類,成為其解釋制度形成的原因和分析古代采邑制、科層制的理論工具。這一理論為服務型政府知識擴散提供了技術理論的啟發,高質量的知識擴散就是使得社會治理所需要的信息,能夠從封閉變成公開、從原始初級信息抽象為編碼信息。服務型政府是知識密集的后工業社會的結果,也因后工業社會知識密集而獲得其可能性和有效性。
總之,政府如何有效進行社會治理是社會科學的難題,有別于管理型政府的治理方式,服務型政府影響社會治理知識擴散方式的定位和建構,充分顯露了某種時代的氣質和特征。
社會治理實踐的操作場域是共同體類型及由其決定的政府類型塑造的結果。在后工業社會情境下,由于公共服務意識形態化的逐步形成,社會治理實踐的操作場域體現為一組旨在獲得群體—合作秩序的知識擴散,有可能以此取代工業化社會由理性官僚秩序為中軸知識對社會治理的規訓。脫離工業化社會的思維框架,在詮釋中建構服務型政府知識化的理論視野及其知識擴散的基本界面,這既可能是公共行政理論發展的趨勢(因為公共行政學也是關涉認識論尤其是社會治理如何可能的學科),也可能是預測社會治理實踐的一種理論根據,其原因在于傳統理性科層制喪失支配地位后,社會治理需要理性和信念支撐其運行。我們這里所談論的知識擴散并非是指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傳播,而是賦予知識擴散更豐富的內容,從而把它理解和解釋為服務型政府影響社會治理的范式,這是不同于管理理性政府的權力影響范式的一種選擇。知識擴散是以整體理性為基礎、以公共性規范為規則、以合作秩序和治理中共識達成的促進為目的、以消除不確定性從而降低風險為功效價值的治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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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9][23] 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16] 羅伯特·曼戈貝拉·昂格爾:《知識與政治》,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
[17][18] 狄驥:《公法的變遷》,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
[20] 華勒斯坦等:《開放社會科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21] 張康之、張乾友:《從自我到他人:政治哲學主題的轉變》,載《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3)。
[24] 華勒斯坦等:《開放社會科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25] 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26] 馬克斯·H·布瓦索:《信息空間——認知組織、制度和文化的一種框架》,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0。
Knowledge Diffusion of Service-Oriented Government in Social Governance
KONG Fan-bin
(School of Government Administration,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46)
The operation field of social governance practice is the fictile result shaped by the communities'category and the type of government which is determined by the former.Under the circumstances of post-industrial society,there has emerged an ideological trend of public service,and consequently,the operation field of social governance practice presents the knowledge diffusion that is aimed at obtaining cooperative order,while showing signs of replacing the industrial society's rational bureaucratic order based on discipline.This will be a movement that breaks through the thinking frame of industrial society,and forms the context of service-oriented government.The inevitable consequence will be the realization of knowledge accumulation and diffusion during the construction of service government,and the creation of a new situation of social governance on top of it.
social governance;service government;knowledge diffusion
孔繁斌: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210043)
(責任編輯 林 間)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管理體系研究”(11&ZD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