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土豪與金主反目的鬧劇

龍在宇

王術君，70后正廳級干部，貴州省委委員中最年輕者，去年4月出任安順市市長，仕途前景一片光明。陸炫杰，80后地產商，初中肄業后便混跡江湖，在偏僻的小縣城中累積起千萬身家。為政、為商，兩人均堪稱佼佼者，引來外人一片羨慕。

他們曾親密無間、稱兄道弟，也曾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可惜最終，還是視彼此為寇仇，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等待他們的，或許還有同樣的歸宿——身陷囹圄。

這是一幕官商反目的大戲，充滿了跌宕起伏的情節。權錢交易、官場內斗乃至媒體掮客、賭場混混，穿梭其間。

初相識：土豪遇上金主

黔東南州臺江縣，位于雷公山北面，清水江中游南岸，史稱“苗疆腹地”。它是中國也是世界苗族人口比例最高的一個縣，因而被稱為“天下苗族第一縣”。在貴州省，臺江屬于落后地區。記者乘車進入臺江縣后的第一印象，便是吃驚于那些在建高樓怎么全都“歪扭著生長”？走近一看，原來與其他地區使用鋼管做腳手架不同，這里建筑物的腳手架全是竹子。與筆直的鋼管不同，存有自然彎曲度的竹子腳手架，讓人遠遠望去極易產生錯覺。

陸炫杰，就是在這片貧瘠卻又美麗的土地上出生并成長。他生于1980年，沒有什么家世背景，父母都是普通職工，他也缺乏讀書的興趣，初中還沒畢業就進入社會。許多他的同齡人，至今還過著背井離鄉的打工生活。而陸炫杰，卻在幾年前就成為當地赫赫有名的企業家。

初中肄業后的陸炫杰，就是臺江街頭一個游手好閑的無業青年。一名熟識他的當地人告訴記者：“要說他混黑道吧，似乎還不夠格。反正就是沒干什么正經事，成天瞎混。”不過在縣城一幫混混中，陸炫杰逐漸也有了一點名氣，大家都說此人有兩個特點：好賭與義氣。十幾歲時的陸炫杰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賭徒，有錢時豪賭，沒錢時，幾塊錢的小麻將也能搓一晚上。陸炫杰還有些急公好義的味道，哪怕再窮，只要朋友有難，他也會仗義出手。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對不起他，他更會睚眥必報。

幾年后，陸炫杰到當地建設局謀了一份駕駛員的差事。正是在這一崗位上，他的另一項潛質被迅速挖掘出來——熟諳人情世故，懂得長袖善舞。

接下來，就是至今還少有人能說清楚的陸炫杰發家史。總之，他結識了很多朋友，他借了一些商界朋友的錢，又打通了另一些政界朋友的關系，最終成就了自己的事業，在臺江縣開發了好幾處樓盤，獲利幾千萬元。

一名臺江縣住房和城鄉建設局的公務員告訴記者，陸炫杰在局里當司機時，和方方面面的關系都處得挺好。領導很喜歡他，其他人也不反感他。“尤其和幾名關鍵領導的關系，可謂水乳交融。一個駕駛員，能和局領導稱兄道弟，沒些本事是不行的。”

陸炫杰的“本事”，很大程度上緣于他出手大方。一名臺江縣建筑界商人介紹，陸身上有江湖氣，找人辦事時，舍得送錢。甚至他自己沒錢，借錢也要送。“有一個工程，做下來其實是虧本的，但該給的回扣，他還是一分不少送給別人。”

漸漸地，陸炫杰成為當地土豪。而他日后的金主，也從千里之外的北京來到省城貴陽。

王術君，1970年出生，比陸炫杰整整大10歲。王系山東安丘人，經濟學博士，曾是個不折不扣的京官，在航天部、中國銀行總行、中國進出口銀行等單位工作。2002年，王術君來到貴州，擔任省貿易合作廳副廳長，32歲便官居副廳。2007年，王出任貴州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以下簡稱“貴州省信用聯社”）主任，官升一級之余，還手握放貸大權。

王術君與陸炫杰，兩人的學歷、經歷可謂有天壤之別，但最后卻走到一起。這當中，有一個人的作用不可忽視，那就是中國貿易報駐貴州記者姜冰。據了解，陸炫杰是在北京的飯局上認識姜冰的，而王術君在省貿易合作廳工作時，也與姜冰成為朋友。最后，正是在姜冰的引薦下，王、陸二人彼此結識。

哥倆好：驅車千里送金

磊鑫公司（即陸炫杰的企業）的一名員工向記者介紹說：“老板曾向我們講過第一次見王術君的情形，王冷冰冰地問‘你為什么要認識我？陸則一臉憨厚地回答，‘想認識點官員，免得被人欺負。”另據公司員工回憶，王、陸二人的第一次見面，時間是在2010年初。

當土豪遇上金主，接下來就可能升級為土豪金！

2011年，臺江信用社將3000萬元貸款打入磊鑫公司的賬戶。公司一名員工告訴記者，當時公司正在運作磊鑫·濱江1號以及磊鑫大酒店等項目，資金鏈極為緊張，這筆錢，對于公司發展太重要了。

日后兩人反目，陸炫杰在舉報信中稱，為了這筆貸款，曾先后兩次送錢給王術君，共計人民幣200萬。“第一次在貴陽花溪吃飯，我在他車上把100萬元現金親自交給王術君，請其幫忙協調本公司項目貸款。第二次我在他辦公樓下，約其下來，我把100萬元現金以拜年的名義交給王術君，并告訴他貸款已經發放了，特意去謝謝他。”

陸在舉報信中還提到一個細節，王術君要去北京辦事，需要攜帶金條，卻擔心機場安檢不方便。陸炫杰便帶上金條，和駕駛員一起驅車千里奔赴京城。

陸炫杰的舉報信是否可信，尚待有關部門進一步查證。磊鑫公司一名員工告訴記者，老板最后舉報是在孤注一擲，有些事情恐怕被他刻意夸大，有些金額也不一定準確。

在臺江采訪期間，當地信用社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貸款這個事肯定有，但各項手續都很齊備。至于上面是怎么運作的，我不清楚。”

臺江縣一名房地產商表示，臺江信用社領導與磊鑫公司過去的關系并不好，陸炫杰也有貸款被拒的先例。可從2011年開始，陸和信用社的關系開始熱絡起來。

陸的舉報信中還提到，王術君與貴州省信用聯社理事長劉乃云不和，曾讓陸炫杰出錢，姜冰搜集材料，找機會曝光讓對方難受一下。如今，多名當事人均不愿接受采訪。但貴州省信用聯社一名干部告訴記者，在信用聯社，劉是一把手，王是二把手，兩人關系不和是公開的秘密。“不過2011年底劉離任后，王還是被順利地扶正。”

陸在舉報信中也提及另一件事，王術君曾授意他與姜冰，合作開發一款僅限于貴州信用聯社系統內銷售的自制白酒“醬寶坊”，酒分為兩個檔次，每瓶成本約為105元和65元，而銷售價卻是589元和389元。陸炫杰起初擔心定價太高，影響銷路，王術君卻說：“我打招呼，下面敢不買嗎？”最終，三人大賺一筆。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貴州信用聯社系統內的確銷售過“醬寶坊”，售價也與陸的描述一致。但一名市級信用聯社負責人卻斬釘截鐵地告訴記者：“王術君從沒為這事打過任何招呼。”

生嫌隙：金主疏遠土豪

盡管有過長達幾年的“蜜月期”，但王、陸二人離真正的朋友，似乎還有遙遠的距離。陸炫杰公司里的員工回憶，老板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有時借給朋友的錢，自己都會忘掉。但對于同王術君的每一次往來，他都印象深刻，還刻意保留下相關證據。“老板好像早就留了一手。”

王術君究竟怎樣看待陸炫杰，外人不得而知。不過一名安順市公務員告訴記者，王被舉報后，曾在辦公室怒罵：“什么東西，這么多年我都沒有正眼看過他。現在居然跑來告我。”

曾在陸炫杰手下擔任管理職務的一名人士介紹，王、陸二人從2012年中就開始漸行漸遠。“陸還是想跟王靠近，但王卻刻意疏遠陸。”

究其原因，該名人士分析主要有兩點，其一是陸炫杰因為曾向臺江縣原建設局領導行賄，于2012年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期兩年執行。“王術君正處于仕途上升期，不愿意陸炫杰這樣一個有污點的人，老是圍繞在自己身邊。”

另一個原因，就是陸炫杰太好賭，而且輸掉太多錢。得益于金融機構的大力支持，磊鑫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但公司賬上的錢卻越來越少，甚至出現巨額虧空。“一部分錢被拿去行賄，其他則是被陸炫杰輸掉了。到了后期，陸炫杰還去澳門豪賭，甚至有澳門的賭場混混跑來貴州討債。”這些事情傳到王術君那里，自然會影響他對于陸的印象。“不僅王術君，就連姜冰也開始同陸疏遠。”

對此，陸炫杰產生了抱怨情緒。他曾在公司里抱怨：“需要我時就呼來喝去，不需要了，就一腳踢開。”

不過，彼時的陸炫杰，依舊隱忍未發。因為王術君的確仕途看好，還在2012年4月貴州省十一次黨代會上當選為最年輕的省委委員。陸炫杰認為從長遠計，不能同自己這名高官“朋友”鬧翻。王術君當選省委委員當天，陸炫杰還發去祝賀短信，并對周圍的人說：“王術君很年輕，沒準以后能成為省級領導。”

大決裂：官商雙雙被查

2013年3月，王術君迎來政治生涯的重要拐點。他離開貴州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出任安順市代市長，并于一個月后轉正。熟悉政治運作規則的人，都明白這一職務調整的含金量。

而此時的陸炫杰，已然債臺高筑，企業運作舉步維艱。盡管前段時間已受夠王術君的“冷臉”，但他還是決定厚著臉皮去求一求王術君，希望對方能在安順幫他安排幾個項目，幫助企業度過危機。

王術君的回答只有四個字：“無能為力。”至此，兩人的反目已是無可挽回。

一名跟隨陸炫杰多年的部下回憶，有一段時間，提到王術君，陸就破口大罵，憤怒之情溢于言表。可隔了一段時間，陸忽然閉口不提此事。“我當時就預感有事要發生。老板當年混社會時就是一個恩怨必報的人。他罵一個人是在宣泄怒火，不罵時，說明他已經想好了其他報復手段。”

2013年6月28日，臺江縣法院老辦公樓——這棟樓也是磊鑫公司的辦公場所，公司員工被召集在一起，接到公司解散的消息。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清楚企業運營狀況，知道這一天的到來只是時間問題。但他們沒有料到的是，伴隨公司解散，自己的老板正醞釀著一場“風暴”。

2013年6月30日，一條《實名舉報安順市市長王術君受賄索賄行為》的帖子出現在網絡，舉報人正是陸炫杰。這一天，距離陸炫杰解散自己公司，只隔了兩天，距離王術君赴安順履新，也不過短短三個月。

舉報王術君之后，陸炫杰離開貴州，遠赴海南。此后數日，他又被貴州省紀委帶回貴州。一個80后青年的暴富神話，自此終結。他所開發的濱江一號，至今依舊是臺江縣城里最高檔的樓盤之一，然而小區保安面對記者時卻長吁短嘆：“這家公司已經不存在了，老板也被抓走了。”

與此同時，一顆耀眼的70后政治新星也驟然隕落。舉報信發出后，根據省委的要求，貴州省紀委迅速組成聯合調查組，就舉報所反映的問題進行調查。2013年7月11日，貴州省有關方面發布消息，安順市市長王術君涉嫌違紀，正接受組織調查。記者從相關部門獲悉，王術君的領導職務已在去年7月底被免。

這場官商反目的大戲，暫時告一段落。無論是博士市長，抑或只有初中學歷的草莽商人，都將難逃法律的制裁。

貴陽市一名律師告訴記者：“陸炫杰舉報了王術君九個問題，其中哪怕有一條被證實，王術君就構成受賄罪。同樣，陸炫杰也犯了行賄罪。”

“他們還會見面，也還會正面交鋒。不過極有可能的地方，是在法庭上。”這名律師說道。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