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幾萬里，只想說聲“謝謝你”

彭理

2013年10月9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早早地吃過午飯，肖艷紅就開始了出門前最后的準備。她拿出新買的嫩黃色運動衣和紫色的旅游鞋換上，認真梳理好頭發，46歲的她煥然一新。只有暗黃的臉色還有鼻梁上一副鏡架生銹、左鏡面碎掉一小塊的眼鏡泄露了她生活的簡樸和歲月的風霜。出門前，肖艷紅把布制的感恩信裝進手提袋，并再次檢查了行李夾層里一個精心包裹的小袋子，里面裝的是幾封已經早已發黃的信。

“老馮，家里的一切就拜托給你了。”“別擔心。錢不夠了，就給我打電話，路上照顧好自己。”這是肖艷紅離開家時，和丈夫最后說的話。丈夫一面叮囑，一面又向她的口袋塞進了2000元錢。

這是一次不平常的旅程，肖艷紅將輾轉數個城市，行程萬里，為了向5個素未謀面的好心人當面說聲“謝謝你”。

（一）

火車是晚上7時45分的，這趟普快火車始發地為湖南邵陽，目的地是廣東韶關。肖艷紅提前兩個多小時就到了火車站。近10個小時的車程，硬座車票，因為逢站必停，上上下下的人群，車廂嘈雜，注定是個難眠的夜。肖艷紅靠在椅背上陷入了回憶。

1986年，19歲的肖艷紅畢業成了一名小學老師。兩年后成家有了可愛的兒子，那時她每個月的工資僅100多元，丈夫的收入也不高，一家人的日子并不富足，但肖艷紅卻對踏實安穩的日子很知足。1992年，接踵而至的不幸打破了生活的平靜。先是肖艷紅的嫂子突然離家出走，丟下兩個孩子，大的不到6歲，小的僅7個月。接著，因為嫂子出走，哥哥受了嚴重打擊精神失常，無法正常勞動。哥哥的家毀了，肖艷紅痛心不已，更讓她心疼的是兩個可憐的侄女。

征得丈夫的同意，肖艷紅把兩個侄女接到了自己的家。本來就不寬裕的日子突然多了兩個孩子，要交學費要買奶粉，日子很快捉襟見肘。一天，肖艷紅下班回家，生病的小侄女發燒，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等她把孩子送到醫院，交費后錢包里僅剩下6元錢，這是家里全部的花銷。那一刻，她在醫院的走廊里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失聲痛哭。

1997年，因長期勞累過度和營養不良，肖艷紅終于支撐不住也住進了醫院。不能繼續工作和逐漸增多的醫藥費愁壞了她。60多歲的老父親為了掙錢，去了廣東打工，患有膀胱癌的母親，不慎摔倒，腰部靜脈內出血，急需治療……肖艷紅感到生活殘忍而絕望。可是，想到一家老小，除了扛起重任又別無選擇。

住院的日子，肖艷紅經常讀病室里的《雜文報》。無意之間，她發現這份報紙有個“文友聚會”版塊，其中有文章作者公布的聯系方式，供大家寫信交流。肖艷紅突然萌生一個想法：這些寫出好文章的人，應該是有知識、有愛心的人吧？能不能求求他們幫幫自己？

肖艷紅幾次拿起筆最后又都放下來了。寫信乞求幫助會不會被人拒絕？會不會被人當作騙子？甚至被報紙嚴肅斥責……肖艷紅將報紙塞在枕頭底下，無數次拿出又無數次放回去，自尊、擔憂讓她不想乞求，可現實的窘迫又讓她感到無路可走。躺在病床上的她飽受煎熬，感到信心也一點點消逝。與其這樣坐以待斃，哪怕有個人能傾訴一下也是好的，如果沒人搭理，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好了。掙扎了幾天后，肖艷紅終于下定決心，重新拿起筆，寫下了第一封信。

這一寫就是7年。很多信中，雖然她訴說了自己的困境卻沒有向人請求幫助。肖艷紅寫出了近百封信，其中近80人寫了回信，15人給她寄錢資助，一共8800多元。

第一封回信送到病室時，肖艷紅看著郵戳上的“上海”，信還沒打開就哭了。天南和海北的距離，她沒想到陌生人真的會回信，還這么快，更沒想到陌生人就這么相信了她的話，寄錢幫助自己。隨后，她陸續收到了全國各地的回信。

但往外寄信的事，肖艷紅始終是瞞著家人的，特別是丈夫。在她心里，因為貧窮事多的娘家，肖艷紅對丈夫一直藏著深深的愧疚，也害怕丈夫會嫌棄自己。

但生活沒有永久的秘密。一次，一封信被塞進家門縫里，先回家的老馮發現了。在他的再三追問下，肖艷紅只得說出了實情。“你這不是乞討嗎？”丈夫生氣又不理解。肖艷紅和丈夫大吵一架，從此，肖艷紅更加小心翼翼地往外寄信，不讓家人知道。也是多年以后，肖艷紅提出要當面感謝恩人，老馮才開始理解了當時妻子的想法和做法。

每一封回信，每一筆錢，肖艷紅都認真地登記并保管好。2004年之后，肖艷紅一家漸漸走出了困境。但在她心中，一直惦記著這些幫助自己的好心人，這些人并不只是幫助她在經濟上渡過難關，更重要的是讓她看到了生活的溫暖和希望，找回堅強和樂觀。當面說一聲“謝謝你”，成了肖艷紅心中一個必須實現的愿望，盡管在那些回信中，她早已千百次道謝。2004年到2008年間，肖艷紅先后到湖北、浙江、廣東等地，當面感謝了7名好心人。

2013年10月，肖艷紅再次出發上路，她要向好心人當面說一聲“謝謝”。

（二）

黑夜，似乎一點點被前進的車頭撕開，天色漸亮，凌晨5點54分，火車到站。肖艷紅的第一站要感謝一位叫“劉自敏”的好心人，他曾給肖艷紅寄過1000元。見面前，肖艷紅已經無數次想過見面的情形。但令人意外的是，輾轉找到劉自敏家，開門迎接她的只有劉自敏的老伴。老伴完全不知道丈夫當年幫助過肖艷紅的事，而且劉自敏2007年已經去世了。10分鐘的簡單交談后，肖艷紅就離開了，“當時心里真的很難受，總覺得晚來了一步，遺憾無法彌補”。

10月12日晚，肖艷紅到達了南京火車站。前一站奔波數十個小時，最終卻沒有見到恩人，此時肖艷紅的悵然若失已經平復。謝恩之旅可能還會有新的遺憾，但無論怎樣，肖艷紅覺得都要走這一趟，哪怕只是看看好心人生活的地方，讓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知道有這樣一個好心人，世界充滿善意和溫暖，她覺得此行也就圓滿了。

考慮到時間，肖艷紅找了個小旅店住下。13日一大早，她根據信封上的地址趕到了李國宏的家。但新的意外再次發生，鐵將軍把門，無人應答。鄰居說，李國宏早搬到城里，不清楚他的新住址。

肖艷紅一大早的興奮勁兒消失殆盡。“要不去派出所打聽一下，碰碰運氣。”她離開前，鄰居好心地建議。沒想到，接下來事情出奇順利，民警通過警務平臺不但找到了李國宏，而且他本人竟也是一名民警！“我是幫過這么個人，這么遠，哎呀，她怎么找到的……”當民警把電話打通，李國宏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肖艷紅是誰。掛斷電話后，肖艷紅跟周圍人說起了11年前，李國宏的500元雪中送炭，解了她的三個孩子的學費之困。

放下電話后的李國宏立馬跟單位請了假，趕回20多公里外的老家派出所。臨近中午時，兩人終于見了面。“我做了這么點微不足道的事，你卻跑這么遠來道謝，辛苦了。”“李警官，我就是想當面說聲‘謝謝。”肖艷紅說。“事情過去11年了，幾個孩子現在還好吧？”李國宏關切地問。“都好。3個孩子都長大了，兒子考上了博士，兩個侄女去深圳開了店。”

聽了這些，李國宏的眼睛有些濕潤了。“那年收到她寫的信，想到幾個孩子的困境，心里特難受，我的孩子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當年，李國宏讀過信后，又拿給妻子看，妻子也是特別善良的人，夫妻倆商量后寄出了李國宏當時半個月的工資。“她的信特別質樸，我們根本沒懷疑過。后來她來信說日子好點了，學費不用愁了，我也就沒再匯款了。她千里迢迢來道謝，真的讓我很意外，我不需要報恩，我們做點善事，并不是為了要什么回報。”李國宏對記者說。

敘完往事，嘮好家常，李國宏請肖艷紅吃了頓飯。送肖艷紅上車前，細心的李國宏看著肖艷紅一身樸素的裝束，擔心她錢不夠，太委屈自己又張不開嘴，執意讓肖艷紅收下身上帶的500元。萬般推辭不過，肖艷紅收下了：“他說我不接受，他心里會不好受，真不知說什么好，他太善良了！”

10月14日上午10點，當肖艷紅帶著感恩展牌出現在王樹文面前時，此時身為淮安第一人民醫院宣傳處處長的他，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樹文努力在記憶里搜索：這是什么時候幫過的患者？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王醫生，十幾年前我給您寫過一封信，您給我家孩子寄過學費……”肖艷紅為一臉困惑的王樹文解釋。“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好一會兒，王樹文終于有了點兒印象。“她的字寫得很工整，而且字里行間禮數有加，是個文化人。”12年前，收到肖艷紅的來信，這是王樹文通過信對她的印象。從信中，王樹文得知肖艷紅正在為15歲的侄女考上高中后的入學學費發愁。但她并未求助，王樹文也沒有當即表示幫忙，他給肖艷紅回信，問她能不能復印好錄取通知書寄一份過來。十幾天后，等肖艷紅寄來錄取通知書復印件，王樹文立刻去了郵局，隨手掏了300元錢匯過去。對收入豐厚的王樹文來說，這點錢根本不值一提，但卻給了肖艷紅巨大的幫助。“為這么點事情，跑這么遠來道謝，實在不值得啊。”對于肖艷紅的當面感謝，王樹文連用數個“非常驚訝”。王樹文告訴記者，見到肖艷紅第一反應是擔心她沒錢坐車，“看她穿著很簡樸。我有點內疚，當年那么一點小錢，自己都想不起來了，卻讓人家心里記掛了這么久，還前來道謝，成本太高了，她本來條件就不好，我心里挺過意不去的。”

遺憾的是，王樹文和肖艷紅沒說上幾句話，就被病房護士匆匆叫走了，等他忙完回過頭來找肖艷紅時，已經找不到人了。原來肖艷紅帶著她的“感恩展牌”，在醫院大門前跟人們講述了十多年的感激之情后就離開了。肖艷紅的這一舉動讓王樹文很不好意思：“她是來感謝我的，但我也要感謝她，她記得這些事情，讓我感覺到很溫暖，雖然我真的不需要報恩。”

10月18日，車到北京站，肖艷紅在這里要找的人叫余久春，是北京郵電大學的老師，也是唯一一個和她通過電話的好心人。

“余久春老師您好，我是肖艷紅。今天我來北京了，想來看看您，感謝您當年的幫助。”肖艷紅撥通余老師電話時，已是下午5點。電話里余老師十分驚訝，也有些驚喜，連連說很開心。一番寒暄后，兩人約好在他居住的新外大街28號見面。

事實上，早在2012年9月，肖艷紅和余老師就差點兒見面。那次，肖艷紅帶著婆婆，隨著回學校讀博士的兒子一塊去的北京，沒想到等兒子在學校安頓下來，她和婆婆滿大街找不著有空房的旅社，兒子的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一時聯系不上，眼看著天色愈晚，加上人生地不熟，摸不清方向的肖艷紅焦急不已，心想：“這怎么辦，不會要睡大街吧”這時，她突然想到北京有個曾經幫助過她的余久春老師，她撥通了余老師的電話，再次向他尋求幫助，余老師爽快地答應了，幫肖艷紅在自己家附近找了家旅館。“后來我兒子又從學校出來了，他對地方比較熟，帶著我們找到了住處。那次最終也沒有跟余老師見成，有些遺憾。”想起上一次未了的愿望，肖艷紅就更加期待這一次的見面。

當天19時左右，素未謀面的兩人在約定地點見了面，天色已晚，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人，肖艷紅不停地朝著余老師將出現的方向張望著，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過了一會兒，一個矯健的身影出現在肖艷紅的視線里，直覺告訴她這就是余老師，她一下子繃直了身體，趕緊朝那個身影揮揮手：“余久春老師嗎，我在這里。”余老師加緊幾步走上來，一手接過肖艷紅沉重的行李：“來來來，先去家中休息休息。”

（三）

在余老師家，兩個人聊起了當年的往事。余老師已經記不得是哪一年收到肖艷紅的信了，只記得從信中得知，肖艷紅的母親當時身患癌癥，籌錢無望，余久春沒有絲毫猶豫，馬上匯了1000元給肖艷紅。他動情地回憶起當時的真實想法：“對這樣的求助，我一般都不會懷疑，因為1995年前后，我去安徽出差，在當地農村做過考察，曾親眼見識過農村生活的艱辛，農民的生活真的挺苦的，這就是當時的現實。”

“余老師，您對我有恩啊！”面對肖艷紅的感謝，這位儒雅的大學老師卻顯得很不好意思，連連擺手：“可千萬別這么說，其實也就這么點事，不值得費那么大勁來表示感謝。我家里的情況比你好，能幫就幫嘛。”

肖艷紅帶著好心人的資助陪母親去長沙治病，肖媽媽很感動，再三叮囑女兒兩句話：“一定不要忘記好人的恩，以后一定想辦法報答。”這不僅是母親的遺愿，也是肖艷紅對自己的承諾。

在余老師的印象里，肖艷紅一直是個“有想法，有激情”的人，面對這樣的評價，肖艷紅笑了笑坦率直言：“作為一個母親，當時如果沒有點想法，我覺得我的孩子和家庭就沒得救了，現在想來，那時的確是耍了些小聰明的，但當一個人走到一個絕境的時候，總要想辦法找到一條出路，所以我選擇了一條比較委婉的別人看不到我的方法來求助，當時想如果有一點希望當然好，沒有希望的話也不會太沒面子。事實證明，這個世上好人不少。”

肖艷紅從余老師家中離開后，便結束了感恩之旅，余老師的一條短信或許是此行最好的祝福和總結：“肖艷紅，你好好生活吧，做了一點點善事是不該圖回報的。”

歷經15天，輾轉7個城市，除了去世的劉自敏，面謝4位恩人。當初15人的感恩名單里，僅剩下3人，一人去世，一人地址不詳，還有一人匿名捐款。加上5年的謝恩之旅見過的7人，肖艷紅行程萬里，完成了她的謝恩心愿。2013年10月21日，肖艷紅回到家中。

一些人對肖艷紅的謝恩之旅提出了炒作質疑，“我多少讀過些書，也懂得知恩不報非君子，雖然當年救助我于水火之中的恩情，我現在還是報答不了，但至少可以當面表達感謝。當年幫助過我的人，很多年紀都很大了，有的六七十歲了，我真的希望他們的有生之年能聽到我親口說的一聲謝謝，知道他們曾經付出的愛心，我從來沒有忘記。媒體的介入是偶然的，我想這也是好事，現在這個社會也需要看到一些積極的東西，多些正能量，少一點冷漠。”

這場謝恩之旅讓肖艷紅得到了滿足和釋然，只是伸手助人者，或許不曾想過要回報。好心的人們，在各自的生活里演繹著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們甚至已經將這多年前的善舉，悄悄封存于記憶中。當肖艷紅帶著一聲摯誠的“謝謝”，不遠萬里來到他們面前時，他們感到了快樂。如此，這場謝恩之旅，已然是一次愛的正能量的循環。

（責編：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