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傳統大國關系的基本特征是大國之間結盟分裂對抗,相互爭奪世界霸權。不僅其政治關系是分裂的,經濟關系也是對抗的,沒有統一的協調性制度安排。由此形成的歷史慣性,使二戰后由美蘇兩個超級大國構成的兩極格局依然具有上述特征。雖然世界大戰沒有打起來,但美蘇兩大集團之間始終處于“冷戰狀態”。隨著共生性全球體系的形成,賦予人類命運共同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當代意義,使傳統大國關系基本特征存在的依據在減少,傳統大國關系歷史慣性的動力在減弱,當代大國關系面臨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歷史性需求和機遇。中國適時提出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主張,既是堅持和平發展道路的題中應有之意,也是希望給當代世界擺脫傳統大國關系歷史慣性提供一個共同努力的方向。不僅具有理論與實踐依據,而且科學把握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關系的歷史趨向。
【關鍵詞】傳統大國關系 共生性全球體系 人類命運共同體 新型大國關系
【作者簡介】金應忠,上海市國際關系學會秘書長
【中圖分類號】D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14)01-00014-12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由于受到力量對比變化的影響,大國關系進入了新一輪調整。目前大國關系呈現以下幾個特征:首先,對話與合作伙伴關系有所增強;其次,國家利益仍是推動國際關系發展的主動力;再次,傳統大國普遍陷入結構性困境;最后,新興國家正成為大國關系的新主體。能否避免傳統大國關系中的全球性結盟分裂對抗局面,是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關鍵之舉。
一、當代大國關系沒有大規模結盟分裂對抗的本錢
新型大國關系是相對于傳統大國關系而言的。盡管歷史上一直有大國與小國之分,早在公元前五世紀開始就有在某個地區內幾個相對的“大國”爭霸的記錄,但是具有現代意義的大國關系是在出現由幾個大國有實力瓜分世界市場的背景下才開啟的,并形成了傳統大國關系概念。
傳統大國關系有兩個基本特征:一是大國之間結盟分裂對抗;二是相互爭奪世界霸權。傳統大國關系不僅政治關系是分裂的,而且經濟關系也對抗,沒有統一的相關協調性制度安排。由此形成的歷史慣性,尤其是主導意識的歷史慣性,使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形成的兩極格局依然具有這兩個基本特征;雖然世界大戰沒有打起來,但相互間一直處于結盟分裂對抗的“冷戰”狀態。就當時的蘇聯這個超級大國而言,之所以會陷入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在理論上未能科學認識當代世界的統一性是一個關鍵因素。
對于中國而言,自改革開放以來,對當代世界統一性獲得了越來越清醒、科學的認識,不僅堅持改革開放而且在國際上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大旗,既不愿做超級大國,參與地區霸權、世界霸權的爭奪,又不希望看到大國之間結盟分裂對抗,因而作為對大國關系發展的正面訴求而尋求構建新型大國關系,既是堅持和平發展道路的題中應有之意,也是希望給當代世界擺脫尚存的傳統大國關系歷史慣性提供一個共同努力的方向。
構建新型大國關系首先立足于避免大國關系大規模結盟分裂對抗可能帶來的災難性后果,既符合中國堅持和平發展道路的歷史選擇,也是當代大國關系發展面臨的歷史性需求和機遇。自從和平發展時代到來后,盡管傳統國際體系依然發揮著相當強的影響力,顯示了某些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但是避免大國關系形成大規模結盟分裂對抗同樣也獲得了史無前例、日益增長的掣肘力。 這個掣肘力就是:由于相互依賴性的發展已經造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共生性全球體系,使當代世界更顯示出人類命運共同體意義。這個掣肘力也為傳統國際體系轉型、擺脫歷史慣性注入了新的動力。
在共生性全球體系中,任何國家的自我實現都依賴全球各地的他者自我實現的可能需求與可能提供的成果;盡管依然存在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但是都不得不承認他者存在的價值,不得不承認他者穩定發展的意義,不得不接受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相互救助,也不得不相互作出必要的妥協,不得不尋求適合各方需要的社會建構與制度安排,不斷完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以便在尋求矛盾對立統一中謀求各自的自我實現。要和平不要戰爭,要發展不要貧窮,要合作不要對抗,推動建設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既是各國人民共同愿望,也是面對史無前例的全球性共生關系的合理選擇。因此當代大國關系在發展過程中形成相互尊重,構建新型大國關系,提高發展的穩定性、可持續性,具有現實需求,不僅符合各國人民的共同利益,而且也符合所有大國的發展利益,顯示了當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要求,顯示了當代世界統一性的歷史規定。
當今世界,所有大國都處于共生性全球體系之中 ,盡管各自對全球共生關系的依賴程度有差別,所處的地位和所能發揮的作用也不一樣,但是誰都只有在共生性全球體系中才能生存、發展,誰都只有在做大共生性全球體系這塊蛋糕的過程中獲得更大權力和更多利益。各自優化和優化選擇全球性共生關系是任何大國的最佳選擇。中國堅持改革開放就是遵循了這種最佳選擇。如果說這種選擇使曾經四分五裂的歐洲走上了一體化發展的道路,使曾經各自發展的大西洋兩岸國家走上了共同發展的道路,那么未來的更大發展依然得依靠對業已形成的共生關系能否進一步作出優化和優化選擇。兩極格局的解體為更大規模的全球性共生關系的優化和優化選擇提供了更為廣寬的空間和機遇。新興經濟體的群體性崛起也提出了這方面努力的必要性。
盡管美國依然有沿襲傳統大國關系歷史慣性的欲望,但是一直面臨難以為繼的挑戰。美國確實有一幫盟國、盟友,搞一些局部性“群狼戰術”固然還有點本錢,但是成功率也有限,說明本事并不大,更不用說沒有本事讓其所有盟國、盟友都相信面對共生性全球體系搞全面性的全球對抗是必要而又值得的。何況,如果其他大國沒有意愿與其做對手,這臺戲也唱不起來。在共生性全球體系中唱這臺戲既沒有必要性又不值得,有許多歷史經驗教訓值得汲取。新中國成立以來多次面臨禁運、封鎖、制裁等一系列嚴峻挑戰,但是最終都證明挑戰發起者美國及其跟隨者循著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既困難重重,又都落得失敗的命運,而中國反而變得更強大了,表明中國堅持和平發展道路既符合國情又適合世情。在共生性全球體系中,中國堅持和平發展道路有足夠大的回旋空間而能不參與大國對抗,也有足夠大的創新智慧來優化和優化選擇與他者的共生關系,為自己的發展開拓空間,根本沒有理由要“東施效顰”,拴在傳統大國關系歷史慣性的尾巴上。
二、結盟分裂對抗并非處理大國關系唯一和不可避免的選項
正如任何事物均有兩重性一樣,在共生性全球體系中,大國處理相互關系也有兩重性。這種內生性動力的雙重性源自于國家具有獨立性、主體性與合群性、共生性的基本屬性的雙重性。如果說獨立性、主體性屬性賦予大國內生的競爭沖動,顯示張揚的個體性,甚至擺出一副好斗的架勢,那么合群性、共生性屬性的外在必然性是要與他者共生,形成共生關系;兩者都是維護生存、發展、尋求自我實現所必需的。當然,大國自我基本屬性的雙重性如何轉化為具體的處理相互關系的動力雙重性則是隨所處的時間、地點、條件而變化。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人說兩國之間,“當商品進不去時,士兵就要跨過去”,講的就是變化的一種動因,表明不存在選擇的絕對性而只有相對性,都是相對于時間、地點、條件變化而言的。
“大航海時代”到來后開啟的國際社會共生關系,盡管出現了傳統大國關系概念,但是傳統大國關系的爭斗不僅無法阻擋國際社會共生關系的發展趨向,而且共生性全球體系的逐漸孕育、生長、發展,也賦予大國關系逐漸具有體系結構性,使大國關系成為共生性全球體系結構性運動的組成部分。尤其是進入19世紀以后,無論是國內社會發生重大變化還是相互間關系出現顯著變動,都逐漸出現了互動連鎖性效應,即使各種危機也逐漸具有互動、聯動性,經由共生性全球體系結構的傳導機制而具有了外溢性、蔓延性。 這就告訴我們,共生性全球體系從其開始孕育、生長的那時起,就是作為共生關系的結構體系發展起來的,不僅大國之間的競爭沖突與結構性矛盾同在,而且大國之間的合作也需要由結構性矛盾轉化而成。這當然均因條件變化而變化,然而最基礎性的條件是大國之間無論是沖突還是合作都存在于共生性全球體系之中,都必須適應共生性全球體系的體系結構運動變化需要。這就是說只能以優化和優化選擇共生關系來應對,以便優化和優化選擇社會建構與制度設計,既避免因結構性矛盾而使相關各方迎頭相撞,又能為結構性矛盾轉化為結構性合作創造條件、開拓空間。
不錯,國際社會不存在統一的政府來優化和優化選擇共生關系,但是任何大國自身基本屬性的對立統一性的規定性要驅使其尋求這種可能性,必然要對他者為此“鳴其聲矣,求其友矣”,因而出現了交往溝通、對話協商的需要。正因為存在這種可能性的內在動力,因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出現了構建與完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趨勢,出現了幾乎所有國家都自覺地參與到這一趨勢中來的盛況,顯示了當代國家對認識相互關系的新的覺醒。盡管當代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依然存在許多不公正、不合理的情況,但是既然這一趨勢已經開啟,那么隨著新興經濟體的群體性崛起,糾正其中不公正、不合理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的,因為優化和優化選擇共生關系符合各國的發展利益,而各國也只能以尋求自我雙重基本屬性對立統一來尋求自我實現,不得不接受國際社會的某種拘束。
當代的美國同樣是獨立性、主體性屬性與合群性、共生性屬性雙重基本屬性的對立統一體,這種屬性的規定性使其處理大國關系的動力同樣具有雙重性:盡管依然具有引發與其他大國結盟分裂對抗的內生性競爭沖動,在美國主導下使傳統大國關系基本特征依然具有歷史慣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建立的政治軍事聯盟并不因“冷戰”結束而解體,甚至還在繼續拉幫結伙拼湊新的聯盟,以面對新興大國群體性崛起。于是中國等新興崛起大國成了美國高度警惕的對象。盡管中國反復表明不威脅美國,但美國依然很難完全聽得進去。美國甚至對其盟國、盟友同樣具有相當高的警惕,不僅從未停止過對他們的監視,而且需要不斷塑造共同的敵人,以便將他們如蚱蜢一樣拴在一起,這或許與美國對當代世界統一性的認識相關聯,似乎只有按美國的意志將世界統一起來,世界才有前途。但是美國處理大國關系還有另一面,即美國必須也只能在共生性全球體系中才能尋求自我合群性、共生性的自我實現,因而即使具有強烈的利己動機也必須為結構性矛盾轉化為合作共生創造條件,顯示了共生性全球體系結構性力量的不可抗拒性。這就是說,盡管美國依然維系著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但是僅依靠這種歷史慣性已不能達到完全的自我實現,不能不更多地關注國際政治經濟秩序與當代世界政治經濟發展現實的匹配性。對美國的這種關注,我們不僅要看到其利己的動機和面臨的困難,更要研究其與世界政治經濟發展趨勢的吻合性,需要冷靜觀察、沉著應對的客觀理性。
傳統大國關系基本特征的歷史慣性是基于利益矛盾的不可調和性。但是共生性全球體系生長、發展的必然要求是總要找到解決的辦法,創造某種新的條件,使利益矛盾的不可調和性變成可調和性,這同樣符合矛盾對立統一規律。2000多年前中國先賢荀況已經發現“人能群”。就是說人有智慧和能力優化和優化選擇共生關系,使不可調和的利益矛盾變得可調和,實現矛盾的對立統一,這同樣為19世紀以來國際社會發展歷史所證明。進入19世紀后,隨著世界市場的全球拓展,傳統大國關系基本特征所顯示的結構性矛盾持續凸顯出來。面對各種危機、沖突、戰爭的不斷爆發,對抗逐漸由局部性、區域性演變為全局性、世界性,進入20世紀后又先后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和“三十年代大危機”。當年的當事國家都對此幾乎是一籌莫展。當年許多人都認為世界矛盾具有結構性,危機、沖突、戰爭都具有結構性,不僅不可避免而且不可調和。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社會不僅走出了曾經被許多人認為不可逾越的一系列困境,而且終于走進了和平發展的新時代。盡管人們對此可以作出各種各樣的解讀,但根本而言表明人有智慧有能力“能群”,有智慧有能力科學認識世界范圍的結構性矛盾,優化和優化選擇共生關系,優化和優化選擇社會建構和制度設計,因而能不斷地從矛盾沖突對抗的困境、泥淖中走出來。
俗話說“辦法總比困難多”。盡管確實存在眾多一時無法調和利益的結構性矛盾,但是當今國際社會促進這些結構性矛盾轉化為結構性合作的動力生成因素越來越多,包括大大小小的跨國公司分工越來越細的跨國經營的需要;世界范圍內的巨額游資都要尋覓生財之道;全球性問題越來越多,必須由各大國共同參與治理;需要相互救助的情況經常發生,即使超級大國也不例外;新興大國群體性崛起,平等均衡發展面臨嚴峻挑戰;科學技術的創新,知識的創新等等,都需要人們展示“建構性思維”,顯示自己的聰明才智,將諸如此類的動力生成因素組合成促進結構性矛盾轉化為合作共生的力量,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繁榮。
三、構建新型大國關系具有歷史必然性
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既沒有意愿做超級大國,參與地區霸權、世界霸權的爭奪,又不希望看到大國之間結盟分裂對抗,而是希望通過爭取和平國際環境發展自己,又以自身發展維護世界和平,擴大同各方的利益匯合點,推動建設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因而作為對當代大國關系發展的正面訴求,提出構建新型大國關系,不僅具有理論和實踐的依據,而且科學地把握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關系發展的歷史趨向。盡管至今尚不可能一蹴而就、輕而易舉地構建起新型大國關系,但也不是遙不可及的理想。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傳統大國關系的傳統意義的完整性出現了消退、減弱的趨向。如果說歐洲曾經是傳統大國關系的發源地,那么這種趨向今天也首先發生在歐洲,顯現了“相反相成”的效應。所謂傳統大國關系,在歷史上最初僅涉及歐洲的大國關系。歐洲曾經是傳統大國關系基本特征的實踐區。美國崛起后,傳統大國關系才擴展到大西洋兩岸,但是中心依然在歐洲。傳統大國關系的結盟分裂對抗最終形成兩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也在歐洲。說歐洲具有大國爭霸的悠久歷史傳統或許并不過分,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與斯巴達之間長達27年的爭霸戰爭,至今依然吸引著許多學者的研究興趣。然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歐國家盡管與美國一起參與兩極對抗,至今依然是美國盟國體系的重要構成部分,甚至還不時地與美國采取同心合力的行動,但是在內部關系上卻結束了結盟分裂對抗,走上了一體化發展道路。走這條道路盡管異常艱辛,卻也顯示了當代人優化和優化選擇共生關系、優化和優化選擇社會建構與制度設計的巨大智慧和能力。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洲內部關系所發生的巨大歷史性轉折,盡管人們可以作各種各樣的解讀,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是可以隨條件變化而停頓的,人們只能永遠臣服于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是站不住腳的。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在其發源地歐洲出現停頓的現象告訴人們:第一,盡管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已經延續了幾乎5個世紀,但并不存在不受任何條件制約而具有無限延續性的可能。第二,當代共生性全球體系的發展必然會迫使人們在尋求合作中尋求自我生存、安全與發展,人們也有智慧、能力與膽識直面結構性矛盾并創造條件將其轉化為結構性合作,實現合作共生,因而迎來了國際制度創新蓬勃發展的時代。
按照傳統大國關系理論,當大國之間結盟分裂對抗時,中小國家為了維護自我生存與安全都將不得不選邊站,從而造成世界整體性的結盟分裂對抗。如果說這種局面在歷史上確實發生過,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現實已并非完全如此,同樣顯示了傳統大國關系的傳統意義的完整性出現了消退、減弱的趨向。確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不僅兩極對抗年代有中小國家選邊站的情況,而且這種現象至今還存在,但是更多國家并沒有選邊站,尤其是一批新興經濟體幾乎都沒有這樣做,因而曾經出現過聲勢浩大的“不結盟”運動,因而美國在今天要糾集一批國家對某個國家策動一場“狼群攻擊”也并非易事。盡管一些國家至今在概念上是美國的盟國,但并非時時、事事都按美國意志沖鋒陷陣、英勇獻身。這些事實同樣告訴人們:第一,如果說至今確實依然存在某些中小國家選邊站的情況,但是在共生性全球體系高度發展的時代有足夠大的回旋空間為自我發展獲得條件,選邊站不僅不是唯一的選擇,而且也不一定是最佳的選擇。有的國家明知對自己不利,但即使要想從選邊站的“圍城”中走出來也并非易事。第二,面對共生性全球體系的高度發展,各國與他國的關系都面臨如何優化和優化選擇的考驗,以便首先滿足國內民眾改善生活、增進福祉的需要,因此對是否有必要“選邊站”通常則變成一事一議,獨立自主作出判斷。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傳統大國關系的歷史慣性還在延續,傳統國際體系尚有存在的空間,新興大國群體性崛起還要經歷艱難曲折的歷史過程。因此和平發展時代是傳統國際體系與共生性全球體系并存的時代。在此時代到來后,我們可以看到傳統大國關系的傳統意義的完整性正在消融,這不僅為新型大國關系的構建提供了空間,而且也為國際體系轉型、擺脫歷史慣性提供了條件。當然新型大國關系形成的歷史必然性要變為現實性,仍需要我們貢獻出智慧和能力。
四、走出傳統大國關系歷史慣性需要擺脫傳統觀念的束縛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共生性全球體系的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被賦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當代意義。傳統大國關系的傳統意義存在的歷史條件正在逐漸消失,相應的一系列傳統觀念也在失去存在的依據。因此,有必要研究可以取代的觀念是什么,以便使新型大國關系建立在新的觀念層面上。
例如,當代大國關系的關鍵問題是如何分配世界財富還是如何增值世界財富?是否需要用世界財富增值論取代傳統的世界財富分配論?
如果說隨“大航海時代”到來而開啟國際社會后,幾乎所有大國乃至崛起中的大國首先關注的是如何分配世界財富以及如何為此搶占有利地位,因而發生了搶占世界市場的爭奪,那么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這種大國關系的模式則逐漸發生了變化。盡管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事實上逐漸變成一國財富的增值不僅并不是剝奪他國財富,并不意味著他國財富的減少,而且事實上給他國帶來了更多的財富增值的機會。不僅大國有財富增值的機會,而且即使中小國家也有財富增值的機會。傳統的新興大國崛起必定會搶占世界市場正在變成為全世界創造市場,必然會瓜分世界財富正在變成為全世界貢獻財富,必然會導致傳統大國的衰落正在變成為傳統大國繼續興盛創造條件。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財富固然獲得了巨額增長,然而世界各國,尤其是美國、日本、歐洲國家卻也因此獲得了巨額財富,不僅在向中國的巨額出口中獲利,而且在向中國投資中獲利,波音、空客等眾多大公司大企業都是獲利的大戶,也因此為相關國家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境外許多昔日的中小企業也因此變成了大公司大企業。因此確切地說,中國堅持和平發展不僅為世界創造了市場而且為世界貢獻了財富。所以在當代世界的大國關系中,用世界財富增值論取代傳統的世界財富分配論是有依據的。對各大國而言,面臨的挑戰不是如何縮小他國財富增值的空間,而是如何管控與他國的矛盾與分歧、借助他國財富增值的機遇實現自我財富更大增值。
再如,當代大國關系變動是權力轉移還是權力相關扶持?是否需要用權力相互扶持論取代傳統的權力轉移論與權力博弈論?
傳統大國關系變動的過程是權力博弈、權力轉移的過程,甚至還求助于戰爭。這種權力博弈、權力轉移論關聯著傳統的世界財富分配論。按傳統的世界財富分配理論,權力是財富的源泉,財富是按權力來分配的,權力的轉移意味著財富的轉移。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盡管依然有人認為權力是國家間政治的核心,應該為權力而斗爭,美國也至今依然要堅持領導世界,但事實上大國之間的權力關系正在發生變化。這種變化顯然不是權力轉移,而是各自的權力需要通過相互合作來實現,通過相互支持來維護。戰后這種大國之間權力關系的變化表現在許多方面:第一、盡管一些國家依然企圖使政治權力成為財富的來源,但是這種機會正在變少而不是增多。對任何國家來說要獲取更多財富,根本上依賴本國產品的比較成本優勢,誰具有最大的比較成本優勢誰就具有最大的競爭實力。就此而言,國家實力、國家的財富最終來源于比較成本優勢。如果說這種比較成本優勢也同樣帶來權力,那么這種權力是依靠他國的承認、依靠與他國的合作才能實現的。這種規則的變化客觀上不僅大大削弱了為尋求財富而瘋狂爭奪政治權力的沖動,而且增強了尋求與他國合作實現自我權力的內生動力,顯示了權力實現的相互性。當代世界,所有國家之間均具有共生性,各自的權力、利益之間都具有共生性,因而使各自的權力、利益得到自我實現才有可能,其內在的邏輯是權力實現的相互性而不是權力轉移性。
第二,盡管一些國家依然企圖使政治權力成為謀求、控制資源的工具,但是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同樣在削弱這種必要性。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發展,不僅擴大了獲取原生性資源的可能,而且提高了合理利用資源、充分發掘原生性資源利用潛能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出現了集成創新、開發創造新資源的可能。如果說這也能帶來權力,那么這種權力不僅是創造權力增量實現的,而不是從權力的存量中轉移獲得的,而且可能獲得的巨大權力增量也是史無前例的。我們只要想一想美國創造了互聯網,不用一槍一炮創造了多么巨大的權力 ,構成了世界霸權新的支柱,就可以明白這個道理。權力不是叫出來的,而是干出來的,也是這個道理。但是這種權力自我實現的前提條件同樣是要獲得他者的承認和需要,與他者有自愿合作的可能。人類社會的共生關系是以資源為紐帶的。 如果說曾經的紐帶是原生性資源,在帶來共生關系的同時曾經也帶來對抗與爭斗,而今天正在進入由創新資源為紐帶的共生關系時代,需要的不僅是智慧和創新能力,而且是相關各方的合作共贏。美國如果不放棄利用互聯網作為攻擊他國或監視他國的工具,必然會迫使他國不得不另辟蹊徑,削弱美國在該領域的權力和財富也不可避免。顯然共同維護網絡安全在根本上對美國是有益的。
第三,隨著共生性全球體系的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被賦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當代意義,國家之間的相互救助,國家權力的相互扶助成了常見的國際現象,與國家之間的相互爭斗構成了截然相反的矛盾景象。當今世界,幾乎所有國際事務場域,既不存在一國可以獨占的權力,也不存在僅依靠一個國家的努力就能維護的權力。國家之間的相互權力救助同樣顯示了相關各方的真實需求。不僅僅基于道義,而是基于共同的或相似的利益,本質上是對對方某種權力的肯定,根本原因是相關各方的利益、權力的匯合點越來越多,不僅有日益增多的利益匯合點,而且有日益增多的權力匯合點。維護他者的某種權力就是為了維護自我的某種權力,具有相輔相成性。在國際活動的許多場合,包括聯合國安理會的投票權的行使,都可以找到利益、權力匯合點的各種案例。發現和拓展大國關系的利益、權力匯合點是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重要基礎。
當代大國關系要客觀理性看待彼此戰略意圖,堅持做伙伴、不做對手,其中一個重要切入點是要彼此客觀理性看待雙方戰略意圖中利益、權力的匯合點,尊重和支持對方的利益、權力合理關切,避免只要對方客觀理性,而自己看待對方卻不那么客觀理性。如果過度強調對方戰略意圖與自己的分歧點,過分強調權力使用方式的分歧點,甚至以偏概全,不顧及雙方戰略意圖的利益、權力匯合點,勢必會將對方視為對手,這是非客觀理性的必然結果。善于發現和拓展大國關系中各自戰略意圖的利益、權力匯合點,是堅持做伙伴、不做對手的重要前提。否則欲通過對話合作、而非對抗沖突的方式,妥善處理矛盾和分歧,就會相當困難。
[收稿日期:2013-08-20]
[責任編輯:陳鴻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