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峻濤
我時常仿佛看到奶媽那雙淚水婆娑的眼睛,我知道,那是記憶的故鄉一直在注視著我。
我生長于二十世紀60年代初隴東高原一個偏僻山村,這個山村和陜西接壤,在子午嶺的脊梁之上,歷史上有名的秦直道就經過這里。我一直懷疑,這個小村是秦直道修建大軍的屯居之地,后來生成了這個村落。我母親從沒有向我談起生我的經歷,我也沒有問過,直到2005年春節,我回鄉撰寫長篇紀實文學《守望的小村》,在村里見到了碎奶(我們家族中最小的一個奶奶),我才知道了那段經歷。當時碎奶正在灶間生火做飯,滿屋柴煙飄蕩,嗆得我咳嗽不止。我叫了一聲碎奶,碎奶從灶間顫顫微微站起來。顯然,她對我這個不速之客一臉驚疑,抬手抹了一把臉,手上的灰和眼中的淚和在一起,臉上頓時印滿臟兮兮的手印。緊接著我看到那張印花臉露出開心的笑容,并且一下子喚出我的乳名,一陣唏噓慨嘆。
后來,碎奶告訴我,我媽生下我后沒有奶水,她就給我喂奶吃,一直喂了好多天。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身材矮小臃腫、渾身臟污、穿著斜襟大襖的農婦曾經是我的奶媽。我的眼睛不由一陣潮濕。從那個時刻起,我就從心里認定她是我的奶媽。我知道,在這個貧窮的小村,我的奶媽就是這個樣子,因為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氏族門親,鄰里之間,這些看上去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們,一旦誰家有什么事,大到婚喪嫁娶,小到針頭線腦,只要招呼一聲,大家都二話不說熱情幫忙,不計報酬。
我的爺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在他的青年時期,這個老實的農民后生也曾拿起槍桿,參加土地革命戰爭,在子午嶺山區打游擊。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在兄弟中排行老六。他的大哥、三哥都參加紅軍,后來因無人照顧年邁的父母,他才回家務農。從我記事起,他一直在生產隊做飼養員。我常常跟他去子午嶺的深壑大溝中放牛、放羊,晚上也跟他睡在飼養室的土窯里。土窯內那種濃烈的牛糞味和牛在夜間粗重的喘息聲、咀嚼聲,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時家里總缺柴薪,利用放牛放羊的機會,爺爺每天總是打柴扛柴回家,等我稍大一些,也能背一小捆柴回家了。每當我背柴回來,奶奶總是滿臉喜悅,夸贊我能幫扶大人一把了。為此我很自豪,那種自豪感一直延續到我上小學。我慶幸,我的童年伴隨著小村的安寧和祥和,伴隨著爺爺奶奶的艱辛和不易。這種伴隨使我懂得了生活的艱難,使我耳濡目染形成了倔強自立的性格。我發憤讀書,希望有一天能走出大山,讓我的爺爺和奶奶去山外看一看。這種夢想即使在最饑餓最困難的日子,都未曾改變。上初中的時候,我從家里背饃跑五里路上學,每到周末時,饃已提前一天吃完,晚上餓得難以入睡。及至1979年我考上中專,因為學校伙食定量,晚上還曾餓得暈倒在地,那種刻骨銘心的饑餓感一直伴隨我走過自己的少年時代。
上世紀80年代初,我被分配到縣里工作,又一次目睹了苦難和饑餓。那時我剛工作不久,每月領18.5元工資,每月控制伙食費9元左右,省下來的那點錢大部分補貼父母家用。一天,我舅舅因事從鄉下來縣城。舅父也是一個地道的農民,長得魁梧結實。他的兒子惠勤和我年齡相近,是我要好的兄長和發小。惠勤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還能拉二胡,每年春節我去給舅舅拜年,他家大門、窯門上的春聯,都是惠勤寫的。讓我驚奇的是,窯壁上還掛了一幅他寫的《沁園春·雪》。當時覺得那字寫得十分有勁、耐看,一問才知那是魏體,春聯用的是隸書。那時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書法,只覺得那字寫得真好,回去就仿照練習,竟也寫在自家的門楣上。村支書看后覺得尚好,還把我叫去給隊上寫了幾期板報,涂了幾回標語。惠勤上初中后,因為家窮回家種地了,后來他跟人學油漆家具,也能畫出一些花鳥蟲草,真是時運不濟,才華埋沒,令人嘆息。
舅父來看我,自然要熱情招待。中午我帶他去機關食堂吃飯,食堂供應青菜豆腐湯和蒸饃。按慣常,我喝一碗湯,吃兩個蒸饃就可以了。那天我在這個分量上又多買兩個蒸饃給舅舅。他大口嚼著,吃得很香,我一個饃還沒有吃完,他已經吃完了。他望著我,嘴里還在不停地咀嚼著。我起身又去買了兩個蒸饃,他風掃殘云般又吃完。我問他還要么?他沒抬頭,只是“嗯”了一聲,我一摸口袋已無飯票,又拿出兩元買了一些飯票,再買了兩個饃。他吃完后咧開闊大的嘴巴,帶著滿足的笑容走了。那個時刻,我的眼淚已在眼眶打著轉兒……
又有一天,爺爺突然來了,他說他這幾天總是夢見我,心急之下就搭班車來了。我欣喜若狂,心想一定要好好招待他。爺爺在我那間辦公室兼臥室的屋里住了兩天,吃飯時我沒帶他去飯堂,而是自己打好飯端回在房間吃。他圪蹴在床上吃著,我在床下看他吃得好香,直到把盛了粥的碗口貼在臉上,舔得竟沒有一粒飯渣……那次我帶他去看了場電影,還很“奢侈”地買了半個西瓜,臨走時,又買了雙襪子給他。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時光,我親眼看到爺爺默默地接受我的孝心,并且開心地笑著。此后,他再也沒有出過家門,直到1986年夏天他永遠離去。那時我正在外地學習,接到噩耗的瞬間,我似乎又看見他離開縣城的背影。我把那雙新買的襪子給他,他轉身向班車的車門擠去。他穿著黑色的對襟大襖,腰間扎著一條白粗布腰帶,黑色的褲角用細繩扎著,寬大的褲腿在風中像燈籠一樣鼓脹……和我小時候看見的一樣,他每次下地回來,先把腰帶解下來,然后用長長的腰帶摔打著肩上、背上和褲腳上的塵土,直到摔打干凈他才蹲下歇息。他永遠地走了,走在六月的熱天里。奶奶說,他上午還去割麥子,中午回家吃飯時照常清理身上的灰塵,然后說有點困乏,就上炕躺下了。這一躺就再也沒有醒來。他走得如此寧靜,如此安祥,沒有麻煩任何人,甚至不忘撣凈身上的塵土。
爺爺向來按一個莊稼漢的要求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一點一滴購置所有的農具和生活用具,而且對自己的農具倍加珍惜,從不為些許小事求人。他下地回來,首先將自己用過的農具打磨得明光锃亮,然后掛在墻上以防生銹。直到送葬的那天,我還看見那些掛在墻上的農具閃著亮光,在為它的主人默默守望。我承認,他的這些品質深深地影響了我,直到現在,我對自己用過的東西,哪怕已經成為廢品,有時也舍不得扔掉。我一直認為,一個在鄉鎮舉目無親的窮孩子,一個曾挑著柴擔跑十里路去鎮上賣柴的孩子,一切只有靠自己,沒有誰會幫你改變。我也想過,像我們這種草根出身,就應當像一個平常的莊稼人一樣平常的生活。然而當我參加工作以后,我才發現我的工作和我的興趣毫不沾邊。我一直暗暗地喜歡文學,幾乎把所有業余時間用來讀書和寫作。在那個年代,這曾經被人戲謔為不務正業、甚至受到領導的批評。但這并沒有阻止我。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呢?最近在網上看到兩句話:追求事業和興趣一致,愛情和婚姻一致,這就是最大的幸福。我覺得這話說得真好。我沒想到,多年來對文學的追求和堅持,最終使它成為我的事業并且成為我最大的興趣。我還沒想到,因為對文學的癡迷,因為工作的需要,我又會移情別戀,從寫作轉向繪畫。這也許是命運對我后半生的一次嚴酷挑戰。回望走過的路,我知道,如若在創作上沒有堅持,沒有忍耐,也許一切夢想都將淹沒在子午嶺的荒草叢中。苦難是人生的財富,更是文學藝術的助產師、催生婆,中外歷史上有成就的作家、藝術家,大都經歷苦難的千錘百煉。沒有苦難,就無法達到深刻的生命體驗。人生最大的困難在于戰勝自己的怯懦和自卑,戰勝自己的隋性。當我進入美術圈后,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中國幾千年的美術史真是浩如煙海。中國畫是中國獨有的藝術,包括它的繪畫材料。正因為它是獨有的,就有濃厚的傳承色彩。其實中國畫在延續和傳承中,已形成了一套固有的程式,但是它的每一次突破,每一步發展,都是建立在對傳統的把握之上,并賦之以新的時代內涵。所有的創新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我們只有努力實踐,認真揣磨,不斷覺悟,才有所進步。時下的畫壇被利益驅動,創作心態浮躁,真正沉下身子潛心藝術的人并不多,而全球化進程的快速推進,又使中國畫接納了許多新的文化元素,這就使得中國畫在傳承和融合中亂象叢生。不管怎么說,除卻那些無益的炒作,中國畫最終要靠自己的作品說話,作品才是藝術傳承和發展的最終力量,其他都不在藝術本真之中。畫畫這個事情,畫不畫是自己的事情,畫得好不好卻要看覺悟和努力的程度,但如果不畫,或者畫了被別人唾沫淹死,那才是最可悲的。有一條可以肯定,只要畫了,努力了,總有一些收獲。
在喧囂的都市,當我進入創作的思緒,我常常想起奶媽穿著斜襟大襖的樣子,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就感覺好痛,好痛。我也感到,今天我所擁有的一切,都與這曾經真實的痛感密切相關。感謝命運給了我一個載體,讓我有機會叩開藝術之門。我相信,只要像平常的莊稼人一樣走過四季,風雨無阻地去耕耘、播種,即使收獲了幾棵稗草,心里終歸會踏實一些,畢竟,有了收獲,心就不慌。莊稼人的好收成和藝術家的好作品,同樣讓人欣喜,好作品擺在那里,就是最好的解釋。它不會和你的地位,也不會和某種人為的炒作畫等號。畫等號的是你出了多少力氣,流了多少汗水,這個,只有自己內心清楚,也無需向別人多說。
最真實的藝術,一定是來自生命對苦難的深刻體驗,而人生中的一切苦難,是促使我們成長的最好的學校,我們應該懷著感恩的心,向苦難致以真摯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