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龔斌
作 者:龔斌,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謝萬作《八賢論》,與孫興公往反,小有利鈍。《中興書》曰:“萬善屬文,能談論。”萬《集》載其敘四隱四顯,為八賢之論,謂漁父、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嵇康也。其旨以處者為優,出者為劣。孫綽難之,以謂體玄識遠者,出處同歸。文多不載。謝后出以示顧君齊,《顧氏譜》曰:“夷字君齊,吳郡人。祖廞 ,孝廉。父霸,少府卿。夷辟州主簿,不就。”顧曰:“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
(《文學》九一)
謝萬《八賢論》今不存,《中興書》說其大旨是“以處者為優,出者為劣”。孫綽《難謝萬八賢論》亦早佚,旨意是“以謂體玄識遠者,出處同歸”。兩人對出處問題看法不同,故往返辯論。
魏晉之前一般以“與時舒卷”對待仕隱問題。孔子說:“天下有道則仕,天下無道則卷而懷之。”根據社會的或治或亂,決定自己的或出或處。東方朔《誡子書》說:“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以為圣人之道,就在于“與物變化”,不可固定不變。
漢末社會大亂,隱逸之風因之盛行,處遂勝于出,隱士大受推崇。如徐稚清妙高峙,超世絕俗,官府累辟而不就,名聲極盛,以至陳蕃為豫章太守,初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見之(《世說·德行》一)。龐統遠道至潁川訪隱士司馬徽,遇徽采桑。龐說:“吾聞丈夫處世,當帶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執絲婦之事。”司馬徽回答說:“昔伯成耦耕,不慕諸侯之榮;原憲桑樞,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則華屋,行則肥馬,侍女數十,然后為奇。此乃許、父所以慷慨,夷、齊所以長嘆。雖有竊秦之爵,千駟之富,不足貴也!”贊美古代隱士的安貧樂道,認為出不足貴。
魏晉易代之際,時世險惡莫測,也以處者為優。王弼注《易·遁上九爻辭》“肥遁無不利”說:“最處外極,無應于內,超然絕志,心無疑顧,憂患不能累,矰繳不能及,是以肥遁無不利也。”肥遁為何無不利?就在于禍患不能累及。認為“處優于出”的根本原因,也正在這里。在嵇康詩文中,贊美隱逸的地方就更多了。《與山巨源絕交書》雖說:“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論。”似乎以為出與處皆因各人情性不同而致,不可強分高下,其實這是作者為不愿做司馬昭的官尋找理據,處優于出才是他的基本看法。《代秋胡歌詩》七章之一說:“富貴尊榮,憂患諒獨多。”“唯有貧賤,可以無他。”《與阮德如詩》說:“澤雉窮野草,靈龜樂泥蟠。榮名穢人身,高位多災患。未若捐外累,肆志養浩然。”《六言詩》說:“老萊之妻賢明,不愿夫子相荊,相將避祿隱耕,樂道閑居采萍,終厲高節不傾。”嵇康反復吟唱名位不可居,唯有貧賤可以無他,這種看法與時勢的險惡有莫大關系。
不過在當時也有人持另外的看法,如嵇康的哥哥嵇喜《答嵇康詩》之三說:“達人與物化,無俗不可安。都邑可優游,何必棲山原。孔父策良駟,不云世路難。出處因時資,潛躍無常端。”認為或出或處因時而異,或潛或躍無有常態。
東晉時,隱逸之風極盛。但此時的隱逸基本上不再是出于憂患和避世的考慮,而是清高和脫俗的標榜,與嵇康當年的隱逸不可同日而語。謝萬《八賢論》“處者為優,出者為劣”的看法,乃是當時推崇隱逸風尚中的頗具代表性的言論。處優于出,成了相當流行的主流意識。《晉書》卷七十九《謝安傳》說:“時安弟萬為西中郎將,總藩任之重。安雖處衡門,其名猶出萬之右,自然有公輔之望。”謝安長期隱居會稽東山,累征不起,名聲卻比做中郎將的謝萬大得多。另一則謝安的故事同樣說明“處者為優”。謝安后來做桓溫的司馬,有人送桓藥草。桓問:為什么這藥草一名“小草”,一名“遠志”?郝隆借此嘲謔謝安:“處者為遠志,出者為小草。”意謂謝安隱居東山不出是“遠志”,如今出仕就成了“小草”。郝隆之嘲,使“謝甚有愧色”。(《世說·排調》三二)可見,“處者為優,出者為劣”的看法幾乎已成時人共識。
孫綽《難謝萬八賢論》“體玄識遠者,出處同歸”之論,實質上調和了自然和名教,是東晉儒道雙修的文化背景下的老調重彈。說其“老調”,嵇喜詩“出處因時資,潛躍無常端”,王康琚《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等,早已混同仕隱;說其新調,是指以稱情自得來統一出處兩者的矛盾。許詢所說的“體玄識遠”之“玄”“遠”,具體是指不滯于出處的至理,大體是郭象注《莊子·逍遙游》“適性為逍遙”之義。不論出或處,若都能不著形跡,神情自得,則無可無不可。孫綽《喻道論》說:“故逆尋者每見其二,順通者無往不一。”“逆尋者”因未達其道,故每見事物之差異;“順通者”物我俱冥,依道而行,故無往不一。他在《桓玄城碑》中說得更明確:“俯仰顯默之際,優游可否之間。”(《文選》傅亮:《為宋公修張良廟教》,李善注)若能“體玄識遠”,則“顯默”“可否”皆無差別。相反,執著于仕隱兩者的優劣高下,就算不上“體玄識遠”,落了第二義。所以,當謝萬把《八賢論》拿給顧夷看時,顧坦率地說:“我也作過處者為優、出者為劣的論調,就知道你無由得名。”意思是你非要定出處的優劣,豈能得聲名呢?
出處同歸的見解,在東晉也相當流行。著名隱士陶淵明雖不屑于那種仕隱皆可的人,但《感士不遇賦》說:“或擊壤以自歡,或大濟以蒼生。靡潛躍之非分,常傲然以稱情。”意謂或出或處,或潛或躍,只要自適其情,便無分別。又如鄧粲先前與劉驎之、劉尚公同隱,后做荊州刺史桓沖別駕。驎之當面對鄧粲說:“卿道廣學深,眾所推懷,忽然改節,誠失所望。”粲答道:“足下可謂有志于隱而未知隱。夫隱為道,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于物。”尚公等無以難之,然粲亦于此名譽減半矣。(《晉書》卷八十二:《鄧粲傳》)鄧粲所說的“隱初在我,不在于物”,與孫綽說的“體玄識遠者,出處同歸”意思相通,都是說隱在于心,不在于跡。不過,從鄧粲從此名譽減半中,又可見這種出處同歸的理論雖極盡巧辯之能事,實質上因其虛偽而不被人們真正認同。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晉諸公贊》曰:“何曾字穎考,陳郡陽夏人。父夔,魏太常仆。曾亦高雅稱,加性仁孝,累遷司隸校尉。用心甚正,朝廷師之。仕晉至太宰。”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干寶《晉紀》曰:“何曾嘗謂阮籍曰:‘卿恣情仁性,敗俗之人也。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若卿之徒,何可長也!’復言之于太祖,籍飲啖不輟。故魏晉之間,有被發夷傲之事,背死往生之人,反謂行禮者,籍為之也。”《魏氏春秋》曰:“籍性至孝,居喪雖不率常禮,而毀幾滅性。然為文俗之士何曾等深所仇疾。大將軍司馬昭愛其通偉,而不加害也。”
(《任誕》二)
阮籍遭母喪,飲酒食肉,此事又見于《世說·任誕》第九:“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劉注引鄧粲《晉紀》曰:“籍母將死,留人圍棋如故,對者求止,籍不肯,留與決睹。既而飲酒三斗,舉聲一號,嘔血數升,廢頓久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指出:“居喪而飲酒食肉,起于后漢之戴良。故《抱樸子》以良與嗣宗并論。”戴良的居喪行徑,見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三《逸民列傳》:“良少誕節,母喜驢鳴,良常學之以娛樂焉。及母卒,兄伯鸞居廬啜粥,良獨食肉飲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毀容。或問良曰:‘子之居喪,禮乎?’良曰:‘然。禮所以制情佚也,情茍不佚,何禮之論!夫食旨不甘,故至毀容之實。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戴良這番議論初視驚世駭俗,實質并不違背禮,所以當有人問他是否合乎喪禮時,他回答:“是。”
《儀禮·喪服傳》曰:“居倚廬,寢苫,枕塊……歠粥,朝一溢米,夕一溢米。寢不說經帶。”《禮記·喪大記》曰:“期,終喪不食肉,不飲酒。”兄伯鸞居廬啜粥,完全照喪禮的規矩辦。戴良與兄不同,飲酒食肉,所注重者乃哀之真情,并不是禮之虛形。《禮記·檀弓》上:“子路曰:‘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孔子很正確地指出了居喪時禮與情二者之間的關系,認為哀為重,禮為輕;哀為真情,禮為形式。戴良的居喪行徑,正是實踐了先師孔子重視哀情的遺訓,以為禮的作用是制情,情不放縱,還談什么禮呢?雖食肉飲酒,但猶似嚼土食泥,則何必拒絕酒肉?
明了戴良對于喪禮的看法,那么也就不難理解阮籍的居喪行為。阮籍遭重喪,照常飲酒食肉,也是重哀情之真,輕喪禮之虛。這種舉動可能更多地受到《莊子》的影響。《莊子·漁父》說:“處喪以哀為主。”“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阮籍既“不拘于俗”,公然稱“禮豈為我設也”,自然就會擺脫喪禮之拘束,而重至孝之真情。鄧粲《晉紀》載:阮籍母死,飲酒三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廢頓久之,其至哀大痛令人感動。這是他至孝真情的流露,證明他內心深處,其實很相信禮。
漢晉之際,雖禮法尚嚴,但畢竟人之自然情性已空前活躍奔涌,逐漸沖破了名教的桎梏。同時,禮教形式的虛偽性也日益暴露,假居喪、偽孝子并不少見。《后漢書》卷六十六《陳蕃傳》載:“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鄉邑稱孝,州郡數禮請之。郡內以薦蕃,蕃以相見,問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如此“孝子”,難怪陳蕃要以“誑時惑眾,誣汙鬼神”之罪法辦了。而從《抱樸子·外篇·譏惑》來看,假居喪者就更普遍了:“又聞貴人在大哀,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數食宣藥勢,以飲酒為性命。疾患危篤,不堪風冷,幃帳茵褥,任其所安。于是凡瑣小人之有財力者,了不居于喪位,常在別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飲,或與密客引滿投空,至于沉醉。曰:‘此京洛之遺法也。’”所謂“京洛遺法”,乃指戴良、阮籍之流居喪時的飲酒食肉之風。居喪服藥,以飲酒為性命,或許尚情有可原,而那些憑借財力,不復居喪位,以“京洛遺法”為借口,實質大肆享受的“凡瑣小人”,則既無喪禮之形式,亦無大哀之痛情。
尚待探究的是,當何曾以禮教為由攻擊阮籍時,司馬昭為何替籍辯護?葉夢得《避暑錄話》上以為阮籍陰附司馬,并稱籍《勸進》之文,乃見附昭之真情。余嘉錫亦同此說。這種看法不為無見,但還有其他原因。司馬昭說阮籍“毀頓如此”,意謂有哀痛之實,不是不孝;又說“且有病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與喪禮不沖突。司馬昭比何曾通達得多,他理解孔子所說的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的遺訓。有病而飲酒食肉的規矩,禮典上寫得明明白白。《禮記·曲禮》上說:“居喪之禮……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復初。不勝喪,乃比于不慈不孝。”據孔穎達的解釋,居喪若有疾不飲酒食肉,則不留身繼世,滅性有違父母生前之意,等同于不慈不孝。可見,居喪若有病飲酒食肉,本是喪禮。《三國志·魏書·曹休傳》裴松之注引《魏書》曰:“休喪母至孝。帝使侍中奪喪服,使飲酒食肉,休受詔而形體益憔悴。”這證明居喪若致形體毀頓,完全而且應該飲酒食肉。否則將身體搞壞了,后繼無人,等于不慈不孝。司馬昭憂阮籍“毀頓如此”并稱居喪有疾而飲酒食肉,無礙喪禮。這與曹丕下詔奪曹休喪服,硬命令他飲酒食肉正復相同,都表現出對喪禮的真正理解。
問題是阮籍居喪有病飲酒食肉,是旨在留身繼世——即傳宗接代,還是另有緣由?前引《抱樸子·外篇·譏惑》曰:“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數宣藥勢,以飲酒為性命。”石散,又名寒食五石散、寒食散。《世說·言語》一四劉注引秦丞相(當為“秦承祖”之誤)《寒食散論》說:“寒食散之方雖出于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尋也。”關于寒食散在兩晉流行的情況,余嘉錫《寒食散考》論之甚詳(《余嘉錫論學雜著》,中華書局1963年版)。竊以為阮籍居喪飲酒食肉,很可能與服寒食散有關。服寒食散一為治病,二為延年。阮籍有病,且對延年養生之術不無興趣。如《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傳》曰:“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詠懷詩》曰:“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修齡適余愿,光寵非己威。”……嵇康為阮籍的同道,可能服寒食散。他也與道士孫登游,后“遇王烈,共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皆凝而為石”(《晉書》卷四十九《嵇康傳》)。看來,王烈深諳服五石散之秘訣。據余嘉錫《寒食散考》,王戎也服散。戎居喪飲酒食肉,可以肯定與服散有關。阮籍與嵇康、王戎常相游處。《世說·任誕》八說:“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便眠其婦側。”阮籍既常與王戎飲酒,而戎服散,則籍有可能“獨善其身”嗎?隋巢元方《諸病源候總論》卷六《寒食散發候篇》引皇甫謐云:“近世尚書何晏,耽好聲色,始服此藥,心加開朗,體力轉強。京師歙然,傳以相授,歷歲之困,皆不終朝而愈。眾人喜于近利者,不見后患。晏死之后,服者彌繁,于時不輟。”(轉引自余嘉錫:《寒食散考》)阮籍年輩略晚于何晏,而晏服寒食散得神效后,京師服散之風大行,因此,嗣宗完全可能受此影響。阮籍的行為與常人相異,也有服散的癥候。石散性熱,服藥后須脫衣露袒,飲熱酒。例如《晉書》卷六十八《賀循傳》說:“循辭以腳疾,手不制筆,又服寒食散,露發袒身,示不可用。”史稱阮籍、劉伶及當時貴游子弟露袒箕踞,此或許與服散后行藥氣有關。王羲之《雜帖》說:“自喪初不哭。”余嘉錫解釋云:“服散忌哭泣,故雖遭喪不哭。”阮籍喪母,箕踞不哭,亦似服散癥候。結合當時服散風氣、阮籍交游及其行為判斷,籍極有可能服散。倘若如此,則阮籍母喪飲酒食肉,除有意擺脫禮教的拘束外,很可能還與服寒食散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