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關仁山
作 者: 關仁山,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福鎮》《魔幻處女海》《胭脂稻傳奇》,中短篇小說集《大雪無鄉》《野秧子》,長篇紀實文學《小鎮太陽神》等。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有名的作品不一定就是經典,經典的作品一定會有名。比如今天的文壇,一方面,我們的長篇小說生產量很大,每年一千二百部以上,還不算網絡上的大量小說;另一方面,有的小說在圈子里影響很大,在讀者那里失去信譽,有的小說市場看好,圈子里卻不買賬,這是文學的尷尬。怎樣真正做到雅俗共賞?這是一個嚴峻而復雜的問題,是有巨大難度的。文化產業的興起,文化消費、文化快餐等社會潮流直接沖擊著“經典”,也使經典難以產生。季羨林先生生前曾說過,對現今的文學不滿意,他說這樣偉大的時代應該有大作品產生。人們問他什么是大作品?他說是像《戰爭與和平》那樣史詩一樣的大作品,大作品不是自封的,是能夠經受住時間和歷史檢驗的。除了外在原因,我們作家也要反省自己。作家浮躁,有精品口號沒有精品行為,我們現在缺少為藝術獻身的人,缺少把藝術當成最高理想的人。路遙說過,只有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才有可能成就某種事業。從傳統的經驗看,熱愛文學的人,一旦獻身于這種事業,就不會顧及自己所付出的代價,這是永遠無悔的犧牲。但是,商品社會,人們在物質狂歡的時候,就會淡化這種精神。
作品憑什么有名?因為作品是作家創作的,這跟名作家相聯系。一個作家為什么有名?反回來說,是因為有名著。我以為名作品后面必定有位偉大的作家,作品是作家生命體驗的折射。一個思想貧乏的人不可能寫出一部深刻的作品。我們研究托爾斯泰的經歷、信仰與其作品的關系,研究是什么原因讓托爾斯泰能寫出《戰爭與和平》,年輕的托爾斯泰正是過著跟《戰爭與和平》里的皮埃爾一樣放蕩的貴族子弟生活,皮埃爾和《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別龍斯基、列文都是托爾斯泰的化身。信仰給一個人提供了生之力量,為其燃起動力之火。《戰爭與和平》有世界大戰波瀾壯闊的背景作為支撐,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比這更重要的是支撐作品的“大愛”的理念,這也是這部作品超脫當代而成為歷史經典的重要原因。托爾斯泰在他的思想達到成熟的階段,他的心中充滿了“博愛”的宗教理念。
雨果的《悲慘世界》為什么成為經典?因為經過時間的淘洗,我們記住了冉·阿讓,記住了什么叫悲憫情懷。冉·阿讓是因為偷一條面包救濟七個外甥而坐牢十九年,原本只判五年徒刑,但由于他并不信任法律,屢屢越獄以致罪刑加重。他倔強、不懼強權的個性使探長沙威對他深惡痛絕,他過人的氣力也使沙威對他印象深刻,兩人遂結下一生相互追逐之緣。假釋后他受神父啟發向上,改名當上市長,為人慈悲,幫助女工芳汀撫養女兒珂賽特,救了珂賽特女兒的情人——革命青年馬呂斯,在他們有了好歸宿之后,帶著贖罪的愛離開了人間。這是震撼人心的力量。
今天有名作,但是經典少而又少。為什么?讀者在發問,作家自己也在思考。我們所能做的,是如何貼近中國文化語境,如何書寫中國經驗,如何貼近文本,如何發現問題,如何去偽存真。白晝是有限的,黑暗是無邊的,就是說肉眼看到的是有限的。人需要沉思,需要諦聽,那你一定是在黑暗之中,或者在你的心靈之中,文學是介入人的精神層面的東西。我們時代缺乏的就是這種聽和想,閱讀好的小說就能讓我們去聽去想。改革開放三十多年,我們國家變化非常大,老百姓每個人幾乎都經歷了內心的震蕩,都在思考,他們最需要在閱讀的時候,有一種精神上的參與、滿足和心靈的再造。
文學進入了一個多元化、個性化、世俗化、現代乃至后現代時代。社會經濟的發展,中心向城市、向上層傾斜。在上層那里,文學構筑了一個五光十色的“浮華世界”。這是一個真實的中國嗎?文學的衰落,大環境是一個方面,同時還要追問作家自身的問題。當代小說越寫越輕飄,越寫越粗糙,作家浮躁之外還與時代生活隔膜,躲在書房里閉門造車,對敘事和細節缺乏耐心。敘事說服力的喪失,無法使讀者信任小說。
還有一個環境問題,就是過度娛樂化對我們的壓迫。作家創作缺少平民意識和藝術家良知。平民意識就是以人民為中心。人民需要娛樂,但不是那種瘋狂的娛樂至死。電影電視表現非常明顯。娛樂是文藝的一種功能,但不是唯一和全部,批評家尼爾·波茲曼說:有兩種辦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讓文化變成一座監獄,一種是把文化變成一個娛樂至死的舞臺。這讓我們深省,在喧嘩與騷動中,如何堅守作家追求的藝術品格和良知,如何創作出既不媚俗也不欺世的、讓讀者賞心悅目的名作,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課題。
人類畢竟已經抬起了頭,發現了自己存在的困境,為了克服“虛無與孤獨”,為了整體的命運更加美好,他們學會了相互扶持、分工合作,學會了規劃、制定秩序,學會了娛樂與游戲……低級的生物規則秩序,被他們改造成高級的規則秩序,殘酷的爭奪變成了合理的競爭,赤裸裸的交媾變成了浪漫的做愛,并智慧地發明了諸如公平、公正、倫理、道德、風俗等各種文明的規則……文明成了人類逃避動物屬性、逃避虛無孤獨、追求終極意義的方式和途徑。但是,精神還有一個來源,就是對文學名著和經典的閱讀,這種閱讀也是為了擺脫“虛無和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