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媯：美貌豈成紅顏罪

山西 陳為人

四川 蔣德均

美貌引得禍起蕭墻

息媯是陳國國君陳宣公之女，嫁息侯而稱息媯。陳國先祖曾為舜的后裔，世居媯水，后以此為姓，文王滅商后被封在河南淮陽一帶。傳說息媯出生在深秋，卻滿園桃花盛開。一出生就引來了百鳥朝鳳，額上帶著桃花胎記，仿如桃花女神轉世。因為面若桃花，又稱“桃花夫人”。有詩云：“桃花夫人好顏色，月中飛出云中得。新感恩仍舊感恩，一傾城矣再傾國。”杜牧在《題桃花夫人廟》一詩中贊嘆：“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納蘭容若在《采桑子》一詞中寫下這樣的贊美文字：“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東周列國志》描繪息媯之貌美：“目如秋水，臉似桃花，修短適中，舉動生態。”

描繪息媯的美貌，任何陳詞濫調都顯得蒼白，只能用情節才能得到形象表達。古希臘神話中有個美女海倫，為了爭奪她，發生了持續十年的特洛伊戰爭；而因了息媯的美貌，竟然引發了春秋之際的兩場大戰。

《左傳·莊公十年》記載：“蔡哀侯娶于陳，息侯亦娶焉。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息侯聞之，怒，使謂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從之。秋九月，楚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

陳宣公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蔡國國君蔡哀侯獻舞，小女兒息媯許配給息國國君息侯。公元前684年(楚文王六年)，息媯回娘家探親，路過蔡國，順便看看姐姐。蔡哀侯獻舞說息媯是自己的小姨子，予以熱情款待。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說：“息媯甚美，則此所謂弗賓，蓋有輕佻之行。”蔡哀侯獻舞見了小姨子動手動腳很失禮節。息媯是個莊重女子，又羞又怒，但可能是礙于姐姐面子，沒有當場發作，只是“弗然離席”。息侯聽說了這件事，一怒為紅顏，馬上要兵戎相見。無奈蔡國比息國實力強大，息侯掂量自己打不過，于是絞盡腦汁想出了個“餿主意”：息侯派人求助于楚文王，說：“請您假裝攻打我國，我向蔡國求救，您就有借口可以攻打蔡國了。”

當時的楚國正尋求稱霸，四處討伐：消滅了鄧國，攻克了權國，征服了隨國，擊敗了鄖國，與絞國締結了盟約，漢水以東的小國，沒有不在楚國面前稱臣并進貢的。只有蔡國仰仗與齊侯聯姻，沒有屈從楚國。而息國因為與蔡國是“連襟”，“連襟連襟，打斷骨頭連著筋”，也讓楚國一時難以下口。現在息侯“自毀長城”，息侯之請等于是“瞌睡給了個枕頭”，楚王正中下懷自然是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息侯是個短視之人，還有件事也可說明。

《左傳·隱公十一年》記載：“犯五不韙，而以伐人，其喪師也，不亦宜乎？”息國與鄭國毗鄰，兩國是同姓封國，一向友好睦鄰關系，但因為芝麻綠豆點小事起了爭端，息侯就一時沖動，也不管鄭國是比息國強盛很多的大國，想先發制人率大軍奔襲鄭都。鄭國還沒等息國的軍隊到達鄭國的邊境，就拒敵于國門之外，把它打了個落花流水！息侯伐鄭，不但留下一個字數最多的漢語成語“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且留下一個最常使用的漢語成語“自不量力”。

《左傳》的作者左丘明說：“從這件事，人們可以預知息國很快就會滅亡。”

駿馬常馱瘸子，美女常伴癡漢。可見息媯是“錯嫁了郎”，嫁了個這么不爭氣的夫君。

道學家眼中貞女烈婦的形象

楚文王將計就計，應息侯所請假裝兵臨城下，蔡哀侯獻舞果然親率大軍來救。安營未定，楚兵四面包圍進攻，蔡哀侯獻舞在黑夜中倉皇突圍，奔至息城，息侯卻緊閉城門。蔡哀侯獻舞走投無路，大敗而逃。楚軍從后面緊追不舍，一直到莘野捉住了蔡哀侯獻舞，把他帶回了楚國。此時息侯大張旗鼓地犒勞楚軍，蔡哀侯獻舞方知中計，但已悔之晚矣。

《左傳·莊公十四年》記載：蔡哀侯獻舞被俘虜到楚國后，為莘野之敗耿耿于懷，決心報復息侯。他“繩息媯以語楚子”，極力在楚文王面前夸贊息媯容貌如何絕色美麗，說自己正是因為抵御不住息媯美貌的誘惑，才鑄成大錯。說得楚文王動了心，領兵至息。楚文王設宴招待息侯，乘機掠取了息侯，遂滅掉了息國，設為郡縣。

楚文王把息媯帶回了楚國，自娶為妻，史稱文夫人。

楚文王利用息、蔡兩國的矛盾順手牽羊，得到這位絕代美人。據《左傳·莊公十四年》記載：息媯入楚宮后，始終不肯開口言語，只是默默地順從。楚文王問其原因，息媯說：“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義奚言?”楚文王以為息媯怨恨蔡侯，遂于公元前680年(楚文王十年)又興師伐蔡，同年秋七月，楚軍突入蔡國，俘獲蔡哀侯獻舞，將其囚禁至死。

一個絕色女子，引發了兩場戰爭。后人把美人的傾城傾國歪批為因美貌而亡城亡國。

據漢劉向的《列女傳》記載，楚伐息，破之。虜其君，使守門。將妻其夫人，而納之于宮。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見息君，謂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貳醮。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哉！”乃作詩曰：“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息君止之，夫人不聽，遂自殺，息君亦自殺，同日俱死。楚王賢其夫人，守節有義，乃以諸侯之禮合而葬之。

劉向的《列女傳》講述了息媯入楚后的命運：

有一次，楚文王出城打獵，預計兩三天后才能回宮。息媯趁此機會，悄悄地跑到城門處私會自己的丈夫，兩人見面，恍同隔世，她邊哭邊說：“妾在楚宮，忍辱偷生，初則為了保全你的性命，繼則為了見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死也瞑目。”息侯傷心欲絕，安慰媯氏說：“蒼天見憐，必有重聚之日，我甘任守城小吏，還不是等待團圓的機會么！”但息媯心愿既了，再不愿忍辱偷生，干脆以死明志，頭撞城墻而死，息侯阻攔不及，頓時萬念俱灰，也撞死在城下。

劉向出于正統的道德倫理觀，向壁虛構把息媯描繪成一個忠于愛情的忠貞烈婦。當息侯還存一絲茍且偷生念想時，息媯勸息侯：“人生終究一死而已。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哉？”并做《大車》一詩，向息侯表示對愛情至死不渝。《大車》成了息媯的絕命詩：“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大車哼哼，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吱吱響的是大車，車衣淡綠荻苗色。豈不想你如落魄？怕您不敢真愛我。大車重遲慢吞吞，車衣暗紅赤玉身。豈不想你似失魂？怕您不奔易變心。生只能與你異室分，死就跟你同一墳。說我此話不可信？有那白日做證人！

當楚文王打獵回來，知道了這件事，竟能寬宏大量地以諸侯之禮將息侯與息媯合葬在漢陽城外的桃花山上。后人在山麓建祠，四時奉祀，稱為“桃花夫人廟”，至今仍為漢陽的名勝之一。《息縣·縣志》中還有人為息媯撰寫了生平，立了傳記碑文。1984年6月，在息縣縣委招待所還出土了清同治年間的“息夫人辨證碑”。息縣城關還新建有息夫人塑像，以示紀念。至今，息縣一帶還流傳著“掛燈勸息侯”及“三年不語”的故事。

劉向筆下息媯的故事，感動了歷朝歷代文人士大夫的心。

720年，唐玄宗的兄長寧王李憲，在王府中舉行一場酒宴。一年前，寧王將一位長得如花似玉的餅師之妻奪為寵妾，在這次宴會上，寧王可能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問她：“你還想你原來的丈夫嗎？”少婦默然無語。寧王趁著酒意，召來餅師。結果，夫妻見面之后，少婦情不自禁地雙淚垂頰，在座的賓客們無不為之動容。年僅二十歲的詩人王維此時正是寧王的座上賓，他即席寫下了著名的《息夫人》一詩：“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以息媯作比，寧王看了王維的詩，幡然悔悟并讓餅師夫妻破鏡重圓。

宋之問在《息夫人》一詩中寫道：“可憐楚破息，腸斷息夫人。乃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嬪。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情親怨生別，一朝俱殺身。”

杜牧在《題桃花夫人廟》也嘆曰：“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眾口鑠金，塑造了一個貞女烈婦的形象。

史實在倫理觀的筆下走樣

其實，在儒家倫理道德觀念下，息媯的形象與歷史的真實相去甚遠。

《左傳·魯莊公十四年》記載：“楚滅息，以息夫人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息媯很是得到楚文王的寵幸，息媯為楚文王生下兩子，其中一個就是后來在楚國崛起歷史中赫赫有名的楚成王，而息媯則貴為太后。還是清初詩人鄧漢儀對人性洞察深刻，他在《題息夫人廟》一詩中寫道：“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一個如桃花易逝的柔弱女子，面對握有生殺大權的強勢帝王，又能有什么選擇呢？也許殉夫是一個選擇，但“千古艱難唯一死”，一個人舍生赴死是那么容易的嗎？

最初，息媯可能是“忍辱偷生”地茍活下來，但她漸漸發現，她重新面對的是怎樣一個郎君。楚文王不失為“一代天驕”，是一個很有作為的君王。

公元前689年，即楚文王元年，楚國正式遷都于郢，開始了一個昔日蠻荒之楚的崛起。孔子所撰《春秋》，就是從楚文王始第一次記載了楚國的事。杜預《春秋》注說：“楚辟陋在夷，于此始通上國。”

還有幾個情節，頗能顯示出楚文王之作為。

一件事發生在楚文王將蔡哀侯獻舞俘回楚國之后，蔡哀侯獻舞對息侯恨之入骨，又對楚國師出無名而憤怒異常，在楚營大罵不已。楚文王大怒，下令烹殺蔡哀侯獻舞以祭太廟。楚國的忠耿大臣鬻拳犯顏直諫，指出：“大王準備問鼎中原，若殺蔡侯，別的小國都害怕了！會結成聯盟與我國為敵，不如放了他，結為盟友。”楚文王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總認為蔡哀侯獻舞太囂張，仍然堅持烹殺之。事情十分危急！鬻拳憤怒地沖到楚文王座前，左手抓住文王的袖子，右手拔劍厲聲喝道：“臣與陛下就是都死了，也不忍看到楚國喪失諸侯中的盟友!”楚文王大驚失色，連聲說：“好了好了！我聽你的！”下令赦免了蔡侯。鬻拳這時匍匐在地，說：“大王能聽臣的建議，是楚國之福，然而臣子脅迫君王，罪當萬死，請殺了我吧。”楚文王嘆了一口氣說：“你的忠心可昭日月，寡人不怪罪你！”鬻拳卻說：“大王雖然赦臣，我卻不能自赦！”手起劍落，鬻拳的一只腳被砍掉，并大聲對群臣說：“人臣有對君上無禮的，就應該受這樣的處罰！”楚文王命人用棉匣將鬻拳的斷腳裝起來，放在太廟之中，以表示永久自責，因為不能接受有利于國家利益的好意見，使忠臣受到摧殘。文王讓醫生給鬻拳治病，病好后卻不能走路了，楚王就讓他做大閽的官職，負責掌管城門，尊稱為太伯。

有一個類似的情節，據《說苑》載，楚文王時有一個叫保申的，嚴厲批評楚文王貪戀田獵、沉迷酒色、不理朝政的行為，并以“先王之命”予以笞打。楚文王幡然改悔。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楚文王是能夠聽進去逆耳忠言的明君。

還有一個故事更是幾千年來流傳得家喻戶曉，據《韓非子》記載：楚國有一個人叫卞和，在荊山里得到一塊璞玉。卞和捧著璞玉去奉獻給楚厲王，就是楚文王的爺爺。厲王命玉工查看，玉工說這只不過是一塊石頭，厲王大怒，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的左腳。厲王死，楚武王即位，即楚文王的父親。卞和再次捧著璞玉去見武王，武王又命玉工查看，玉工仍然說只是一塊石頭，卞和因此又失去了右腳。武王死，楚文王即位，卞和抱著璞玉在楚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淚后又繼續哭血。文王得知后派人詢問為何，卞和說：我并不是哭我被砍去了雙腳，而是哭寶玉被當成了石頭，忠貞之人被當成了欺君之徒，無罪而受刑辱。還是楚文王慧眼識寶玉，命人予以打磨研琢，果然得到一塊稀世之玉。這就是傳諸后世的“和氏璧”。

西晉傅咸《玉賦》說：“當其潛光荊野，抱璞未理，眾視之以為石，獨見知于卞子。”李白在《古風》中留下這樣的詩句：“抱玉入楚國，見疑古所聞。良寶終見棄，徒勞三獻君。”世上并非無良玉，而是缺乏鑒別良玉的眼睛。楚國到了文王熊貲時代，由于文王的勇于納諫禮賢下士，左右有斗祈、屈重、斗伯比、薳章、斗廉、鬻拳等人輔佐，一時間眾星捧月，呈現興旺發達景象。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被稱之為“秀于外而慧于中”的息媯，前后伺服了息侯和文王兩任夫君，如此鮮明的對比，息媯會分辨不出他們的成色，掂量不出兩人的分量？

我想，息媯與楚文王之間，一定是經歷了一場“先結婚后戀愛”的過程。

令人嘆息的是，正當息媯慶幸自己“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君而事”，找到一個稱意郎君之際，楚文王卻戰死沙場。

據《左傳》記載：巴人伐楚，楚文王戰敗回都，城門守吏說，楚國自古無戰敗之君，不肯為其開。楚文王隨即率師再戰，大敗巴人。而楚文王在戰斗中面頰中箭而死。

嗚呼哀哉！楚文王英年早逝，紅顏命薄，命運再次把息媯推到絕境。

洪亮吉在《題息夫人廟》一詩中，為息媯發出哀嘆：“空將妾貌比桃妍，石上桃花色可憐。何似望夫山上石，不回頭已一千年。”

息媯矢志為楚文王守節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載：“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婦人不忘襲讎，我反忘之！’”

楚文王死后，成王尚幼。息媯的美貌再次引人“想入非非”。于是出現輔佐顧命大臣欺侮寡婦幼君之事。楚國令尹子元想誘惑息媯，讓人在她寢宮邊筑高臺，演奏《萬》樂曲，息媯聽到歌聲后悲傷地說：“先君時常訓練兵馬，出征諸侯。現在令尹不去報仇，不去完成先君未完成的遺愿，反而在這里聽歌。”有人把這話告知子元聽，子元感慨地說：“婦人都不忘世代的仇恨，我反而忘了！”

子元急于向息媯邀功，率大軍攻打鄭國，鄭國求助齊國。管仲和鄭國的有識之士，洞悉子元欲取悅于息媯的用心，輸不起戰爭，遂用“空城計”把子元震住。子元不敢冒進，班師回楚，急忙派兵先向息媯表功，息媯說：“令尹大人，若打了勝仗，應該在太廟告知祖宗，由國家予以封賞，有什么必要告訴我一個婦人。”

令尹子元的淫念三番五次地碰了釘子，不由得惱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軟的不行來硬的，直接帶幾百家丁住進楚王宮。息媯的見識此刻才叫“滄海橫流，方見英雄本色”，別看息媯是“女流之輩”，卻是巾幗不讓須眉，她虛與委蛇運籌深宮，求助聯絡楚國貴族，終于在兒子楚成王的帶領下，一舉鏟除了權勢熏天、想要謀反的令尹子元。

多少次生離死別爭端都起源于息媯的美貌，美貌豈成紅顏罪？！

息媯摒棄外間一切誘惑，矢志為楚文王守節，悉心撫養二子，為楚國培養了一位叱咤風云的英雄霸主。息媯的幼子熊惲，便是后來大名鼎鼎的楚成王，楚成王在位四十六年，正是楚成王的勵精圖治，引領楚國稱雄中原，走上了強盛之路，也才有了后來的楚莊王“問鼎周室”，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是息媯的重孫，成王兒子穆王，穆王的兒子就是莊王。家喻戶曉的成語“一鳴驚人”和“問鼎中原”的典故都出自楚莊王。

“母以子貴”，息媯成為春秋戰國時期一個名垂青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