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福
( 清華大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北京 100084)
產業技術研究院是發達國家極其重要的科技制度創新,被稱為“發明的工業化”[1]。
中國自20 世紀90 年代開始設立產業技術研究院,在產學研體制創新和技術產業化方面呈現出較大轉變的同時,依然存在著公共技術服務能力嚴重不足的問題。我國科技成果轉化方面已經有了明顯改善,但是高校與企業之間尚未形成一個有機整體[2]。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還處在探索階段,在建設發展的過程中面臨著思想認識、發展定位、建設模式、體制機制等諸方面問題[3],尚未形成明確清晰的功能定位和規范的運行體系。
雖然部分走向科技企業孵化器的產業技術研究院在促進科技成果轉化和培養高新技術企業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但是,這些企業孵化器重在于對創業型企業的風險投資,通常沒有將精力集中于能夠確保其競爭優勢的技術服務方面[4]。更重要的是,這些研究院的孵化器多為直接對現有內部技術進行孵化培育,形成一個從技術研發到企業培育的封閉系統,無形中降低了研究院公共技術服務的公信力,在自主孵化的技術與對外公共轉移的技術之間形成一道邊界,產生了自主企業孵化體系與公共技術支撐體系的沖突。
要實現科技與經濟的結合必須經過復雜的技術轉化系統,一般分為:研究開發階段、中試階段、商業化與產業化階段[5]。這樣的技術轉化系統既區別于大學的科研教學又區別于科學院的國家戰略基礎研究,需要一個獨立的專門的研究機構來承擔起從大學基礎研究到企業商業化運用的應用技術開發過渡研究。產業技術研究院就是這樣一個技術創新與轉化的核心紐帶,鏈接于各種研究機構和企業之間,既具有雄厚的科學技術積累,又熟悉掌握市場動向,是克服技術從學院走向生產線這道“死亡谷”的最佳途徑。因而,產業技術研究院被作為技術產業化的主要載體,成為中小企業公共技術服務的重要支撐。
產業技術研究院在不同的國家分為行政性、市場性和社團法人組織,其特征與功能卻十分一致。產業技術研究院是以產業共性技術和關鍵技術為研究對象,以推進先進技術的產業化和提升產業結構層級為目標的研發機構[6]。它的作用大致可總結為杠桿作用、橋梁作用、填平死亡谷作用、完善創新體系作用、搶抓機會窗口作用等[7]。
事實上,在產業技術研究院的實踐方面早已取得豐富的經驗和實戰成果。自20 世紀中期,技術創新在企業競爭中發揮著日益重要作用,各技術發達國家以及東亞新興工業經濟體紛紛建立產業技術研究院,專注于具有市場前景的應用技術研發。例如,美國國家標準與技術研究院、日本工業技術研究院、荷蘭應用科學研究院、澳大利亞科學產業研究院、加拿大國家研究委員會、韓國科學技術研究院、德國弗朗霍夫工業技術研究院和中國臺灣地區的工業技術研究院。
尤其是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在促進中國臺灣地區中小企業轉型升級和技術創新與產業化的追趕過程中發揮了關鍵性作用,被譽為臺灣中小企業的創新引擎和臺灣科技產業成功的推手。它由政府推動于1973 年成立,多年來始終堅持非營利性公共關鍵技術服務目標[8]。不僅通過創意中心輔導臺灣中小企業如何開展技術創新,而且主動將自己成熟的科研成果以獨家專利轉讓的方式向企業招標拍賣,幫助解決中小企業技術研發難題[9]。已經連續4 年獲得“R&D100Awards”評選出的全球100 項具重大創新意義的商品化技術獎;目前已設有北美、日本、歐洲和俄羅斯4 個分支機構;并成功孕育了臺電、臺積電、臺灣光罩等世界知名企業[10]。經過近40 年的積累,它已成為世界最具活力的公共技術研發服務機構之一。
目前我國各種專業類與綜合類大小不等的產業技術研究院已經數百家,主要以政府主導型和大學(或科研院所)主導型為主、企業主導型為輔,并經過科技體制創新與改革逐漸走向了地方政府領導、市場化獨立運營為主的發展道路。它們集中于應用技術研究,致力于技術轉移和產業化,但是由于正處于發展初期,不得不謀求自身的盈利和生存。于是企業孵化器模式成為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的主流,而公共技術服務模式被暫且擱置于次要地位。
企業孵化器模式是通過對科技型創業企業或中小企業的培育孵化,而實現對技術的產業化過程。它以融合產學研資等創新要素、培育孵化高科技創業企業為重要途徑,聚集產業資本為投資體系;較好地實現了科技成果轉化和技術產業化功能,培育了一批科技企業;實現了技術循環和資本循環的良性互動,取得了良好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應[11]。
針對我國傳統研究機構科技成果轉化能力不足的問題,應先通過技術體系研發出富有市場潛力的技術成果,然后經過孵化體系培育高速成長和充滿前景的新創企業,再依靠資本體系將新創企業擴展為該產業領域的核心企業,最后實現技術從實驗室到市場的過程[12]。在這種產學研合作的“綜合創新體”模式下,將高校、科研院所、企業等創新產業鏈上的各要素整合集成,形成了一種緊密聯系的利益共同體和穩固的科技產業化鏈條,完成了以技術進化為核心向以制度進化為核心的轉變[13]。這種新的孵化器產業化模式充分發揮出了科技與金融的聚變效應。
技術通過與資本的結合找到了市場化的價值實現方式,但是這并不是技術產業化的唯一模式。孵化器模式可以理解為把技術能力與資本結合運用于價值增值的商業模式[14]。然而,在這種商業利潤的驅使下,孵化器所選擇的孵化技術范圍受到限制,只能專注于前景較好和自身實力較強的技術,不論是在技術方面還是在管理方面孵化器模式都具有封閉性,并不能將精力高度集中于共性技術的研發。因而,這種孵化器模式存在著技術產權交易量低和公共技術服務能力不足的問題。
以企業孵化器模式為主導將會產生產業技術研究院的技術選擇空間縮小現象。例如,深圳清華大學研究院的孵化選擇策略分為三種情況:孵化清華自己現有的衍生技術、投資培育技術型企業和招租企業入駐,在深圳的孵化基地中這三類企業所占的比例分別為 6.8%、3.4% 和89.7%[15]。可以看出,隸屬企業大多來自研究院內部的實驗室,所占比例也較低,而數額較大的招租企業并沒有得到研究院太多的技術支持或資金投入,既有一定資本投資又有一定技術服務的投資企業所占比重卻相對最低。這無疑說明企業孵化器模式是一種由內向外延伸的產業化路徑,所孵化的技術和企業十分有限。
應用技術成果市場化轉移和共性技術研究尚未成為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的主要業務。作為公共技術支撐平臺真正推向技術交易市場的應用技術專利尚未形成規模。當前,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公共技術平臺多以合作開發為主要運作模式,承接國家與地方政府的重點項目,與科技企業、投資機構聯手,共同進行技術開發并推動其產業化,技術產權市場交易額較低的局面一直沒有得到有效改善[16]。
通過以上對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孵化模式與服務模式的對比,得出產業技術研究院的技術產業化至少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發展路徑。一是從技術成果到企業培育的企業孵化器路徑,二是從企業的技術需求到應用技術開發的技術服務路徑。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中普遍存在著這兩種模式不均衡發展的現象,既是各家研究院在市場化發展過程中歷史選擇的結果,也是這兩種不同模式內在分歧的產物。
兩種模式的不同路徑產生不同的價值判斷標準,直接影響到企業對產業技術研究院技術成果的接受信心和認可程度。在企業孵化模式下,其技術成果來自研究院內部或者獲得了研究院實驗室的技術支持,技術成果被畫上了分層標簽,自然失去了研究院共性技術特質。以企業孵化器模式為主導的產業技術研究院的技術成果流向市場時,技術需求方極易主觀地認為這并不是最好的技術或者是被淘汰的技術。相比之下,在公共服務模式下,其技術成果來源是產業技術研究院針對市場上企業的有效需求而進行的專有開發,技術成果不具有任何主體擁有屬性,對于企業購買方來說這是一個獨立的技術產出,不會干擾到技術本身的價值判斷。例如,以共性技術服務為主導模式的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它是一個專利的王國,因其應用技術開發的專業性、獨有性和公益性使其技術成果深受中小企業歡迎。
兩種模式的內在分歧源自于兩種不同的產業化路徑。兩種不同路徑對產業技術研究院的運行機制構成不同的要求。從技術成果到企業孵化的產業化路徑更加強調技術對金融資本以及商業模式的需求,技術被預先規定了其擁有者和使用者的一致性。但是,從企業需求到技術開發的產業化路徑更加強調企業資本和產品開發對技術的需求,技術不需要其擁有者和使用者的穩定性,反而要求技術具有靈活的市場流動屬性和獨立的價值定位標準。這種差異導致了兩種產業化模式的分歧。所以,產業技術研究院一般都只能以一種模式為主導,其他模式的發展會在這種主導模式下自然受到拒斥或者限制。
公共技術服務模式對市場交易環境提出更高的要求,技術成果能夠在市場交易中自由流通,需要一個相對成熟的穩定的知識產權體制對技術產權的獨立性進行保護。一直以來,我國的科技成果轉化率保持很低的局面難以取得突破,除了應用技術開發的力度不夠強以外,其中的關鍵因素就在于缺少一個成熟的技術產權保護與激勵機制。技術成果轉移需要技術產出的市場化流通,而市場化就必然要求對獨立的技術產權進行清晰的界定和維護。
市場化對技術產權獨立性的要求,有助于理解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的企業孵化模式與技術服務模式不均衡發展的深層原因。企業孵化器模式是一個相對封閉和穩定的系統,大大降低了對技術成果自由流通的要求。同時,由于孵化企業依附于研究院內部的關系網絡和管理系統,天然地對技術產權形成一種自我保護。因而企業孵化器模式在我國知識產權體制尚不成熟的情況下深受歡迎。但是,當研究院致力于發展公共技術服務平臺時,就難以繞過知識產權保護機制不健全和產權意識淡薄這道門檻。同樣的實驗室規模、研究水平和技術成果,研究院很難在市場化的平臺實現一個較理想的技術產權交易量。于是我國大陸地區眾多產業技術研究院公共技術服務平臺的發展規模一直難以擴展。相比之下,臺灣地區由于較早地引入了美國國家知識產權保護體制,為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專利拍賣的高成交量提供了基本的制度保障,從而也穩固了技術產權交易的信任機制。
因此,公共技術服務模式的困境不只在于產業技術研究院的模式選擇,更重要的原因來自于技術交易運行過程中的市場機制。知識產權保護體制的不成熟導致技術產權交易費用成本和風險成本增高。1984 年,中國頒布專利法,對技術專利的市場交易規則并沒有進行細則規范。2005 年,中國正式啟動國家知識產權戰略制定工作。但是,知識產權法僅是學科概念,并不是實體法典。技術產權保護的長期缺位增加了技術產權交易的難度,這對于發展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的公共技術服務設置了巨大障礙。
公共技術服務模式的困境也與其自身的特點分不開,由于這種模式主要是為了解決中小企業普遍存在的共性技術和關鍵技術難題,因而具有投入成本高、風險高、難度大、周期長等特點,對產業技術研究院的技術能力、資金能力、管理能力和市場判斷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并且,這種技術服務模式是一個長效機制,短期內很難迅速發揮出經濟效益潛力,因此增加了產業技術研究院市場化的難度。
產業技術研究院作為應用技術開發的中心,必須具備在各個大學、科研院所、政府、企業之間保持密切聯系和進行資源整合的能力。各種創新要素需要在此聚集優化,能否高效率地良性循環運行,對研究院的綜合創新能力提出了較高要求。
正因如此,以公共技術服務為主導模式的產業技術研究院一般都堅持公益性質,并不實行完全市場化的運行方式,一直將政府的力量作為支撐。借助于政府的財政經費、稅收優惠、項目支持、政策協調等優勢,緩解產業技術研究院綜合創新能力高要求的壓力。例如,韓國科學技術研究院一直堅持官方行政管理方式,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雖然是財團法人性質卻始終受到政府的管理和監督。這樣依靠政府的力量,既減輕了研究院市場化后的利潤回收壓力,又有利于對研究院的技術產出進行有效地規范和監督。在此,便不難理解我國產業技術研究院難以發展公共技術服務的困境,原因之一便是僅憑研究院自身的實力在短時間內難以滿足綜合創新能力的高要求。
在創新企業孵化和公共技術服務兩種模式中,選擇其中一個作為單個產業技術研究院的主導模式,從而走向更加專業化的市場化發展道路。實踐證明技術產業化有多種路徑。將不同的產業化路徑分離實行專業化發展,形成研究院獨特的運作模式和競爭優勢。我國部分產業技術研究院的企業孵化器模式已較為成功,應在既有積累基礎上繼續完善和成熟,形成自己的發展特色和強大的孵化器競爭優勢,縮減或限制公共技術服務模式,形成研究院統一的組織慣性和文化凝聚力。同時,我國應著力于繼續開拓和建立專業性的公共技術服務平臺為主導模式的產業技術研究院。
加強技術產權交易法律法規的制定、完善和執行工作。以法律的形式對技術產權進行明確的界定,對技術產權交易機制進行詳細的規范和保護。建立和完善技術產權市場化交易機制,充分利用交易機制的平等、公平、公開、自由等原則來降低交易費用和邊際成本,從而縮短技術從實驗室到生產線的時間距離,提高技術成果轉化率和產業化速度。以成熟的技術產權交易法制和市場機制保護產業技術研究院的公共技術服務模式。加大對技術產權糾紛和技術侵權行為的關注力度。保護技術供求雙方的權益,確保產業技術研究院公共技術服務平臺的長效機制和正常運行,為公共技術服務平臺的建設開辟一個健康的市場空間。
加強政府對產業技術研究院的財政投入和項目支持。尤其是以公共技術服務模式為主導的研究院,政府應予以持續性的資金支助。不僅在前期建設中要有較大的投入,而且在研究院以后的獨立運行中,政府也同樣應該以各種方式對研究院進行長期的支持。由于研究院的公共技術服務平臺具有較強的社會公益性質,如果完全依靠市場運營利潤生存,一是增加了研究院的運行風險,二是不利于保持研究院技術產出的公益性和公平性。因而,既要堅持研究院市場化的獨立地位,又要為研究院持續性“輸血”。同時,還應加強政府對產業技術研究院的質量監督和績效考核,以保證其運行效率和社會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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