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郭一江
□
將軍 西沙情
本刊特約記者 郭一江
□
40年前,他是一名艦長。當南越海軍入侵我西沙群島時,他率領389艦,與兄弟艦艇396艦、271編隊、281編隊協同作戰,一舉擊沉南越海軍一艘護航艦、重創三艘驅逐艦,配合我陸軍、民兵收復了甘泉、金銀等島嶼,取得了西沙海戰的勝利。
24年前,他成為一名將軍。他多次率領大型混合艦艇編隊馳騁在西太平洋上,捍衛我國的海洋權益。12年前,他從將軍崗位上退休,仍念念不忘長眠在西沙群島琛航島的18位戰友和兄弟。他帶著全家人再次回到西沙,看望當年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戰斗、不幸獻出年輕生命的水兵。今天,他依然注視著南中國海,時刻關注著西沙群島那片美麗的蔚藍。
他叫肖德萬。在40年前那場著名的西沙海戰中,他榮立一等功,389艦榮立集體一等功。那年,他年僅31歲,當艦長才1年。
日前,記者走近這位傳奇式的海軍英雄,和40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海戰。
1974年1月19日,這是一個令肖德萬永遠難忘的日子。40年來,每到這一天,他都要駐足在作戰海圖前,默默地點上一支煙。他久久地凝望著地圖上的南中國海,凝望著西沙。這張圖上用紅色和藍色分別標明了海戰中敵我雙方的航跡和戰斗經過。40年過去了,圖上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將軍的腦海里。如今退休了,他依然保持著這個習慣。他的書房里,珍藏著一張西沙海戰作戰圖。
“西沙海戰勝利后,從總參到海軍、艦隊、基地各級都要進行戰斗總結。我們從千瘡百孔的戰艦上找到了還散發著硝煙味的航海日志。日志上,戰斗前的記錄很完整,戰斗打響后就沒法記錄了,都是后來靠著回憶一點一點地記下來,再把戰斗航跡畫出來。后來我自己就收藏了這幅海戰圖。”肖將軍介紹說,“開始只記了我們389艦的戰斗航跡,后來又把兄弟艦艇的加上去了,還有南越艦艇逃跑、最后沉沒的航跡。這樣整個海戰經過就全了”。

1974年2月,西沙海戰后,肖德萬艦長(右二)和389艦官兵進行戰斗總結
展開海圖,40年前那場海戰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將軍思索著、訴說著——389艦是一艘掃雷艦,排水量僅570噸,當敵人用水雷封鎖港口和航道時,它要首先進入雷區,為作戰艦艇排雷,掃清前進的航道,因此被譽為“海上敢死隊”。雖然個頭小、火力差,但數千噸的導彈驅逐艦、護衛艦和掃雷艦相遇時,都要首先向它敬禮。
1974年1月15日深夜11點多,肖德萬接到命令:立即率艦到榆林基地和396艦會合,一起為西沙守島民兵運送糧食、淡水、手榴彈等戰備物資。當時389艦正在廣州廠修,主機雖已試航,艦炮還沒試炮,新兵訓練還不系統,不少老兵正準備退役。17日,兩艦編隊起航。考慮到要放小艇上島為民兵運送物資,航渡中的389艦臨時組建了“登島戰斗小組”,裝備了沖鋒槍、手榴彈等輕武器,進行了跳船訓練。當時,他們根本沒想到南越海軍竟然會挑起一場驚天海戰,更沒想到掃雷艦竟然成為和南越海軍大噸位戰艦對抗作戰的主力。
當時美國深陷越戰泥潭多年,于1973年開始從南越撤軍。為拖住美軍,南越蓄意挑起了中國和美國、中國和北越之間的矛盾,并于當年7月派兵侵占我南沙6個島礁,宣布我南沙群島南威島、太平島等11個島嶼劃歸南越福綏省管轄,又派艦艇北上,不斷騷擾我國西沙群島漁民的漁業生產,撞壞漁船、抓捕漁民,進一步擴大事端。1974年1月17日上午,南越軍隊侵占了我西沙群島的金銀島,下午又侵占了甘泉島。
面對挑釁,17日我國海軍派出兩艘獵潛艇——271、274艦。18日,南越海軍將軍艦數量增加到4艘,妄圖進一步侵占琛航島等島嶼。這晚,389、396掃雷艦正好到達琛航島海域,和271編隊會合。“面對嚴峻的敵情,我們進行了緊急戰備動員”,肖將軍說,“這情形,根本來不及上島為民兵補給”。19日,西沙海域形成了敵我雙方各4艘艦艇對峙的戰場形勢。

1974年5月,西沙海戰勝利后,肖德萬和389艦官兵在軍艦前甲板合影
4比4,二者絕非數量上的簡單等同。敵人有3艘驅逐艦、1艘護航艦,最大的1700多噸,總噸位為6000多噸,艦上火力有127毫米等各種火炮50門。而我軍4艘艦艇的總噸位為1760噸,還沒有敵人一艘指揮艦大,4艦總共僅16門炮,最大口徑為85毫米。雙方實力之懸殊,實屬罕見。
“我軍一直信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打第一槍’的戰場紀律”,肖將軍說,“我們不打第一槍,但絕不能不戰備。我們嚴密監視敵人動向,做好戰斗準備,堅決還擊來犯之敵”。
10點21分,敵艦拉開距離,炮口全部瞄向我艦。我軍同時發出戰斗警報,堅決迎敵。271、274艦迎戰敵4號和5號艦,389、396艦迎戰敵16號和10號艦。10點22分,敵艦首先開炮。在敵艦炮口閃出火光的那一瞬間,我軍還擊的炮火同時打響。頓時,火光沖天,震耳欲聾。“我下達開火的命令的聲音也同時湮沒在轟隆的炮聲中”,肖將軍說。
肖將軍收藏有一份389艦官兵接受采訪的回憶記錄稿。官兵們回憶道——
“紅彤彤的,好像火燒紅的銅水一樣紅,打到我們艦,整個艦震動了一下。”(陳柏松,389艦軍需)
“他們打的第一發炮彈就落在我們中甲板了,當時我們就犧牲了一位湖南兵,叫周友芳,他是1968年的兵,已經退伍了,還沒走,還沒離開軍艦。”(楊寶和,389艦八五炮裝彈手)
“當時有敵人的炮彈在我們甲板上爆炸的聲音,也有我們自己開炮的聲音,所以光聽響聲根本就分不出。”(梁荘,389艦水雷兵)
“真打起來就不管他了,你死不死也沒地方走,對不對啊。這個也不管了,也不可能老想。”(夏鐵生,389艦帆纜班長)
“你硬我比你還硬,你愣我比你還愣,就是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反正比你硬!這是我們的領土啊!”(孫善友389艦測距班長)
“敵人的火炮口徑大、射程遠,只有近戰才能發揮我們火力的優勢。我命令向敵艦靠近了打”,肖將軍說。
就這樣,389艦一直從1000米外,邊打邊沖,一直逼近到敵艦幾十米近。艦上裝有的37炮、25炮、14.7高射機槍,都是高速自動火炮,連發射擊,發揮了越來越大的火力優勢,將敵人的10號艦打得千瘡百孔,而他們的127大炮全部陷入射擊死角。
這時,連敵艦甲板上敵人的面孔都能看清,肖德萬命令扔手榴彈,有的戰士還抄起沖鋒槍向敵人掃射。“近戰夜戰、海上拼刺刀,是那個年代我人民海軍在和國民黨海軍海戰中總結的戰法,是那個年代我軍將裝備劣勢轉變為優勢的最好戰術。在這次海戰中,我們就運用了這樣的戰術”,肖將軍說。
389艦在近戰攻擊中,對敵10號艦給予沉重打擊。85炮直接命中指揮臺,10號艦艦長當場斃命,打得敵艦指揮臺坍塌下來。
由于敵人誤將389艦當作指揮艦,集中火力攻擊,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激烈戰斗,389艦中甲板、后甲板被擊中起火,傷亡嚴重。這時,艦尾輔機艙開始進水,正在艙里彈藥庫運彈的戰士郭玉東脫下呢制軍裝包裹著木塞堵漏,并用身體死死抵住涌入的海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戰后他榮立一等功,被譽為“海上黃繼光”。
此時,389艦到了十分危急的時刻,戰艦開始下沉。肖德萬立即命令全速向離岸最近的琛航島淺灘駛去——戰艦靠著人力舵和兩部仍在運轉的主機,拖著濃煙沖上海灘,使戰艦免于沉沒。肖德萬指揮艦員搶救傷員,棄艦登島。
就在389艦和敵10號艦激烈戰斗的時候,兄弟艦396艦同時對敵人16號艦進行了反擊,把16號艦打得丟下受重傷的10號艦獨自逃跑。而271、274獵潛艇編隊頑強抗擊比自己大得多的敵4號、5號艦,274艇在政委和副艇長不幸犧牲的情況下,重創了敵4號艦,還打傷了敵指揮艦5號艦的上校指揮官。
上午11點20分,我海軍281、282獵潛艇編隊的兩艘快艇趕到戰區。看到增援艦抵達,敵軍喪失了斗志,各自逃跑,把奄奄一息的10號艦遠遠地丟在后面。281、282兩艇將憤怒的炮彈射向敵艦,兩輪攻擊,就把敵人10號艦打得葬身海底。“敵10號艦沉沒在羚羊礁南,偏東2.5公里”,肖將軍說。
第二天,在毛主席和中央軍委的指揮下,我軍乘勝追擊,收復了西沙群島被南越軍隊占領的珊瑚、甘泉、金銀三島。敵軍5號艦上校指揮官何文鍔晚年在回憶錄中寫道:當自己所在的艦艇被擊中后,指揮中心全體人員都躲到桌子下面,看到艙內起了火,他就拿起滅火器去滅火,結果被海圖桌絆倒了,把腿扭傷了。他寫道:“身邊全是一幫貪生怕死之徒!”這次海戰,南越海軍陣亡一共75人,其中10號艦有63人。
西沙海戰勝利的最大收獲,是我國收復了西沙群島全部島礁,為我國進一步收復南沙群島創造有利條件,其戰略意義無與倫比。如今看著作戰海圖上西沙群島每個島礁都標明了五星紅旗,肖將軍甚感欣慰。
肖將軍的書房里還珍藏著不少寶貝。40年來,有關西沙海戰的書籍、資料、回憶文章、影視作品,他都盡可能地收藏起來。他還收藏著另一張作戰海圖,那是1988年3月14日,我海軍在南沙群島赤瓜礁海戰的作戰海圖,上面同樣用紅藍兩色標明了雙方戰斗航跡和作戰經過。當時,肖德萬正在國防大學學習,雖然沒有參加戰斗,但他依然牽掛著這場意義同樣重大的海戰,并及時進行戰斗總結,在國防大學交流。
1974年的西沙海戰勝利后,肖德萬作為當時熟悉南海斗爭、參加過海戰的一線指揮員的優秀代表選調到了海軍司令部,擔任作戰部副部長、部長。在這期間,他不但認真總結了西沙海戰的戰斗經驗,還參加國防大學的學習,學習了戰役學、戰略學,研學了中外海軍歷史和當代海戰的經典戰役等。從此,他把目光從西沙投向南沙、東海,投向祖國的萬里海疆。
1988年初,受聯合國委托,我國在南沙群島永暑礁建設國際海洋觀測站。而統一后的越南宣布南沙群島為越南領土,公然破壞海洋觀測站的建設。為保護海洋觀測站建設,我海軍編隊進駐南沙。3月14日,赤瓜礁海戰打響,我國海軍編隊一舉擊沉越艦兩艘,重創一艘,并乘勢一舉收復南沙永暑礁、華陽礁、東門礁、南薰礁、渚碧礁、赤瓜礁共6個島礁,填補了中國大陸對南沙群島實際控制的空白點。不久后,永暑礁海洋觀測站順利建成,為我國1992年提出的“主權歸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南沙領土爭端解決方針提供了現實依據。
1990年,肖德萬被授予少將軍銜,擔任某基地司令。他多次率領現代化艦艇編隊到南沙、西沙巡航,看望駐守在南沙、西沙島礁的官兵。
2002年8月,將軍花甲將至,在軍旅生涯的最后歲月,他驀然回首,心境難平。此時,他最牽掛的是長眠在西沙琛航島的18位戰友。回西沙,看戰友,這是將軍退休前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追憶起40年前西沙海戰的勝利,肖德萬感慨萬分 (郭一江攝)
肖將軍動情地說:“這次我特地帶上了老伴、兒子、媳婦和小孫女等8人。我想讓我最親近的人去看看那些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他們是我最懷念的人,是我的戰友、部下和兄弟,我還活著,而他們已經犧牲了。”
8月的西沙,烈日酷暑,地表溫度達攝氏40度。將軍全然不顧,飛機一到永興島,沒有片刻停留,馬上乘快艇直接去琛航島。踏上琛航島的那一刻,將軍萬分激動。他帶著老伴和孩子們首先來到烈士陵園,祭掃烈士墓,向每一位烈士致敬。18位烈士的姓名、年齡、籍貫,他太熟悉了,這么多年過去了還一點都沒忘記,并一一向老伴和孩子們訴說。
接著,將軍又帶著家人來到389艦搶灘的島邊。在白色的沙灘上,看著一簇簇羊角樹和高高的椰林,當年的戰場展現在眼前。“是的,棄艦上島后我就是在這里提著手槍,指揮大家搶救傷員。后來民兵開來漁船接我們,大家就從這邊涉水上的船,去了永興島,從此離開了這里。當時戰斗那么激烈,離去時又很匆忙,還沒有好好看看周圍的一切,這個美麗的琛航島,是官兵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小島”,將軍觸景生情。
如今,這里已經變了,一個現代碼頭已經建成。駐島官兵以島為家,從大陸帶來家鄉泥土,種植蔬菜,把這里建設得像自己的家鄉一樣。官兵們還每天派一名執勤戰士,為烈士陵園清掃散落的樹葉和沙塵。
祭掃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駐島部隊首長原本安排他們當晚回到永興島住宿,那里生活條件好些。但將軍堅持就住琛航島:“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和戰友們多呆一會兒!”他還交代,誰都不要過來陪。天黑了,夜靜了。將軍一人來到烈士陵園,在每一個戰友的墓前輪流坐著,他抽著煙,回憶著那一張張年輕稚氣的面容——馮松柏、周錫通、曾端陽、王成芳、姜廣有、王再雄、林漢超、文金云、黃有春、李開支、郭順福、郭玉東、楊松林、羅華勝、周友芳、曾明貴、何德金、石造。
離去時,將軍落淚了。他知道,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但他知道,自己的心還在這里。在永興島,他和全家在“將軍林”種下了一棵椰子樹。
肖德萬對記者說,自己多想回一次南海。“南邊太忙,遼寧艦前些天還在那兒,試驗獲得了成功!”他自言自語,眼中閃著淚花。
(編輯 韋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