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點》記者 楊 萍
政府購買服務的破解之道
—— 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區試點調查
《支點》記者 楊 萍
編者按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吹響了全面深化改革的號角,特別強調要加快轉變政府職能,并提出要推廣政府購買服務,凡屬事務性管理服務,原則上都要引入競爭機制,通過合同、委托等方式向社會購買。隨后,“政府購買服務”成為熱點話題,很多地方紛紛開始探索。本刊記者通過對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區的試點工作,來研究當前政府購買服務存在的難點,并尋求解決之道。
張玉紅徹底被感動了——那個在學校從不跟人講話的小男孩,終于跟她說話了。
她一遍遍回憶當時的情景:那天,她跟孩子們做完游戲后,臨走前,她蹲下來抱著那個男孩問:“告訴張老師,下周你還來參加游戲嗎?”“來!”孩子的一句話讓她幾乎熱淚盈眶。老師們更是驚訝,這個孩子自入學以來,不跟任何人講話,老師們使出渾身解數,絲毫不起作用。然而,張玉紅發現,在她精心設計的游戲里,這個內向沉默的小男孩,笑得非常開心。張玉紅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信心。
張玉紅是宜昌市夷陵區社會工作服務中心(以下簡稱中心)的主任,每周她都和搭檔一起,來到黃花鄉小學,給1-6年級的留守兒童開展各種有趣的活動。這是她操作的一個服務留守兒童的項目,該項目在2013年被夷陵區政府以13萬元的價格購買。
張玉紅原本是一所培訓機構的執行校長,長期的學生工作讓她發現,學生的很多問題源于家庭,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她去考了心理咨詢師資格證。后來發現,心理咨詢是一對一的服務,并不能徹底解決家庭問題。她想幫助更多的弱勢群體,但這一切,張玉紅不知從何入手。
“你所熱衷的事情應該是社會工作。”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被一位專家點醒了。在深入了解了社會工作之后,張玉紅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2009年,夷陵區被確定為全國第二批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建設試點區,全區對社工人才的培訓空前重視。2010年,由區民政局牽頭,區委、區政府成立了社會工作者協會,服務內容涉及文化、教育、衛生、養老、司法等所有領域。為了培養更多的社會工作人才,夷陵區政府出臺了《關于加強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建設的意見》,對參加全國社會工作職業水平考試的從業人員、志愿者的報名費、培訓費和資料費進行補貼,對于通過考試取得國家社會工作職業水平資格證的人員,一次性給予1000—5000元獎勵。
張玉紅趕上了好時候。她順利拿到了社會工作師資格證,并于2011年7月成立了宜昌市夷陵區社會工作服務中心。雖然中心只有她一個專業社工,但她依然滿心歡喜,在幫助弱勢群體的過程中,她找到了自身價值。
張玉紅所在的中心是有獨立法人的社會組織,但該中心自成立起,就與普通的民間社會組織不太一樣。中心辦公地點設在民政局六樓,張玉紅的工資也是由地方財政來支付。跟需要租房、購買辦公設備、擔負水電費及人員工資的一般社會組織相比,該中心似乎更像是政府的下屬機構。
因此,該中心申報的服務留守兒童項目,不僅迅速獲批,而且13萬元購買資金一次性下撥。張玉紅對此的解釋是:“如果我只是等著政府購買項目,是無法生存的。現在區政府購買了6個社工崗位,我是其中一個。這13萬元項目資金雖然不多,卻是全區對政府購買服務的扶持和探索。”
在外人看來,背靠夷陵區民政局這棵大樹,張玉紅的社會服務工作應該順風順水。然而,當談到遭遇的困境時,張玉紅大吐苦水。“現在大家對社工的認識太少了,剛開始跟某些部門談社工服務時,他們很驚訝地說,義工不是免費服務嗎,你們為什么還要錢呢?我只能一遍遍解釋,我們是社工,不是義工。社工是利用專業知識和專業理念,提供專業服務的工作者。”
除了眾多誤解,擺在社工面前的最大阻礙是待遇太低,甚至難以維持生計。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一名社工專業的畢業生,曾經很心酸地告訴母校的老師:“我確實很喜歡為社區的人提供服務,但是我現在還在向家里伸手要錢。租房、交通費、吃飯都需要花錢,而我一個月的收入只有一千多元。”
正因如此,大多數社工專業的畢業生不愿意從事社會工作。即便是做社工,他們也更愿意選擇去南方。一位深圳在職社工告訴記者,目前當地一名社工的月薪在四五千元左右,而和他一同畢業從事其他崗位的同學,月薪通常在八千元以上,有的甚至一萬多元。
張玉紅也向記者坦言:“我現在的工資相當于自己十年前的水平,目前養家的壓力完全轉移到老公身上。支撐我堅持的動力,是那些留守兒童的笑臉,以及殘障兒童家長們感動的淚水,在服務對象那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價值。”
除此外,社工的職業發展通道還非常不完善。談到這個問題,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副院長萬仁德舉例說:“我們學校如果招一名實驗員,開始工資并不高,但是他只要努力,就可以一步步晉升為實驗師、高級實驗師、研究員,只要進入這個系統,就可以一步步向上發展。然而在公共服務領域,卻缺乏這套發展機制。”
萬仁德說,優秀的社工剛開始都是靠服務社會的價值理念支撐,但如果沒有相應的職稱發展和機制配套,這些專業社工看不到未來的發展前景,迫于生存壓力,他們在這個領域就很難長期發展。
社工生存狀況堪憂,社會組織更是如此。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成立的武漢博雅社會工作服務中心,是武漢市民政局批準成立的全市首批民辦非營利性社工機構之一,現在仍虧本運營。
萬仁德坦言:“所有運營經費由學院來支撐,因為學院需要這樣的機構作為人才培養實踐基地。但是社會上很多草根組織,他們的生存狀況更糟糕。尤其是普通民眾,面臨實實在在的生存壓力,很難長期在這個領域做下去。即便是有資金實力的企業和公益人士,也只能是短期投入。”
雖然中央政府在積極推動政府購買服務,然而種種現實問題造成國內社會組織發展非常緩慢,眾多專家認為,在社工組織發展羸弱和匱乏的情況下,政府在初期應該出臺一些政策來支持和孵化社會組織的發展。
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終身教授、武漢大學社會學系主任林曾在接受《支點》采訪時表示:“政府購買服務的前提是要有大量非營利組織存在,所以孵化、幫助非營利組織的成長和發展是政府購買服務前期要做的事。否則,政府向誰去購買?”
在《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政府向社會力量購買服務的指導意見》中,明確承接政府購買服務的主體,包括依法在民政部門登記成立或經國務院批準免予登記的社會組織,以及依法在工商管理或行業主管部門登記成立的企業、機構等社會力量。
然而,現在社會組織服務質量參差不齊,符合標準的寥寥無幾。萬仁德認為,民辦社會組織發展不足,需要一個培育過程。就像當初經濟體制改革啟動,政府鼓勵民營企業發展一樣,政府要出臺一些政策,給社會組織一定的發展期,鼓勵、支持和孵化社會組織發展。
目前,廣東省和上海市已經出現一些“社會組織孵化基地”。政府投入一座大樓作為孵化基地,按照要求進行裝修,社會組織可以1元入駐,進入基地接受孵化和發展。
在對社會組織的培育過程中,高校的作用不可小覷。“高校社會學系研究組織的成立和發展,對發展社會組織起到一定的幫扶作用。所以,政府可以通過學術機構,來幫助培養非營利機構的孵化和發展。”林曾說。
他認為,高校、政府和社會組織,三方應實現良性互動。在初期,政府可以給高校一些投標的機會,來幫助地方培育和發展社會組織。待社會組織發展成熟以后,政府就可以對社會組織提供購買服務,實現幫助弱勢群體、提高公共服務的目標。
作為試點,夷陵區政府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和扶持。該區民政局副局長郭正龍稱,夷陵區的社會工作探索是全區整體推進,城市和農村的社區一起推,而且是八九個行業和部門之間實現聯動。
為便于整體推進,夷陵區建立了五級組織網絡,分別成立了區社會工作者協會、區社會工作者人才服務中心,各鄉還成立了社會工作服務站及工作室。此外,民政、教育、衛生等相關單位專門設立社會工作崗位,當前全區共設立50多個社會工作崗位。
雖然張玉紅所在的社工機構只有她一人,但由于該區形成了“協會+中心+站+室+崗”五級工作網絡,而且全區各領域已經獲得社工師資格證的有44人,所以,張玉紅可以與夷陵區不同領域的社工從業人員建立連接,并撬動這些資源。
然而,目前擺在她面前的難題是,如何撬動并打通這些資源?“以我個人的力量,很難做到,需要政府來統籌。”張玉紅坦言。
《支點》記者深入社區走訪發現,社區居民對社會工作服務的需求非常大。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要滿足這些需求,一要有專業社工提供服務,二要有充足的經費作保障。
興安社區有個居民叫張霞(化名),今年38歲,高中畢業時患了癲癇病。原本,張霞就是抱養的孩子,父親去世后,養母迫于生活壓力,也選擇了離開。養母離開后,張霞徹底成了孤兒。一犯病,誰都不認識,精神疾病越來越嚴重,后來她開始四處流浪。
有一次,張霞流浪到了武漢,由于隨身帶的身份證上有家庭住址,被人發現后,打電話通知夷陵區民政局,民政局派人把她接回來后,安排在她所在的興安社區。面對這個沒有家人的精神病患者,興安社區黨總支書記王學林犯了愁:“如果把她送回家,因為沒有監護人,她可能會再次流失,這可怎么辦?”
后來,社區了解到民政局有重大精神病人救助項目,政府針對重度精神病人出臺了救助管理辦法,于是社區決定把她送往宜昌市優撫醫院。張霞住院兩年,全部費用都得以報銷。
有一次,王學林和社區工作人員去醫院探望她時,她簡直變了一個人,“她剛被接回來時像乞丐一樣,渾身臟兮兮的,又黑又瘦。現在人也長胖了,而且看到我后,居然還認得我。”醫院介紹,張霞接受治療以后,還幫助醫護人員管理其他病人。
王學林告訴記者,雖然社區給弱勢群體提供了一些幫助,但如果沒有政府的政策保障和資金支持,是很難做下去的。像張霞這種情況,光是醫療費每年就需要2萬多元。
在興安社區,開展的社會工作服務包括社會救助、養老、兒童托管、社區矯正和禁毒、矛盾調解及志愿者服務等。其中,社區兒童托管中心獲2013年首屆全國優秀志愿服務項目三等獎。
如此多的服務項目,經費怎么解決?王學林透露,從2010年開始,政府每年給社區撥款7萬元經費。到2012年,經費增加到了30萬-40萬元。
該區民政局社工科科長袁昌柱說,宜昌把社會工作及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建設所需經費列入了財政預算。在推進試點工作的過程中,不斷拓展經費來源,區民政局、殘聯、婦聯、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政法委等成員單位在開發村(社區)社會工作崗位的實踐過程中,探索出由就業基金和財政資金共同投入的經費保障機制,豐富了政府購買服務的內涵。
另外,社會資金開始通過公益慈善渠道流向疾病救助、關愛兒童、心理輔導、養老等領域。袁昌柱稱,未來將努力建立起以公共財政支持為主、社會資金支持為輔的經費保障體系,并逐步擴大社會資金支持社會工作的比重。2013年,夷陵區政府購買社工崗位經費45萬元,購買社工服務經費90萬元。
在夷陵區民政局采訪期間,記者還見到了剛從深圳引進的專業社工孔令燕。這位南昌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畢業生,經過3年努力,成長為深圳知名社工機構的優秀人才。此時她已經在夷陵區工作了近5個月,區政府為她提供了事業編制和住宿。如今,她負責全區的社會工作督導,并參與部分項目的實施。
她和張玉紅一樣,深深熱愛社會服務工作,盡管人手嚴重不足,工作繁雜瑣碎,但孩子們的歡笑、老人們的稱贊,讓她獲得了極大滿足。
林曾呼吁:“從長遠看,中國從生產型經濟向服務型經濟發展的過程中,社會服務必不可少。希望未來政府和國家給予社會工作者更好的待遇,希望社會能夠熱愛和尊敬從事社會工作的人們。實際上,他們表達的是社會的良心,他們扶持的是一個和諧的社會。”
目前,廣東、北京、上海等地政府購買服務發展較快,但整體處于探索階段。專家們呼吁,媒體要加強宣傳,要給予社工人員和社工組織足夠的尊重和重視,因為,他們拿著微薄的工資,卻把大愛奉獻給了最需要幫助的弱勢人群。
資料來源:南方日報
與中國相比,發達國家的政府購買服務模式較為完善,值得借鑒。
2013年8月,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老師到美國考察社會服務機構時,走訪了匹茲堡大學的一個教授,該教授是殘疾人領域的知名專家,并擁有一個殘疾人服務中心,他是法人代表。
該殘疾人服務中心就建在社區里,有4層樓,聘請了30名專業社工,可同時為40名社區的殘疾人提供服務。
接受服務的殘疾人平時并不住在中心,而是社區里。早上,由家屬負責把他們送到中心,晚上再接回去。沒有家屬的殘疾人,中心會派人接送。考察人員發現,那里像學校一樣,每天由專業人員教他們學電腦、畫畫、折紙等,屋頂還有個小蔬菜園,社工協助殘疾人一起種蔬菜,來體現他們的價值。所有項目和活動均由專業人員設計,社區志愿者協助社工共同實施。
當地政府購買了該中心的服務,其具體模式是,該中心把殘疾人人數及服務內容做成報表,上報政府相關部門,政府審核通過后進行撥錢。值得一提的是,該中心擁有先進的社工管理系統,社工每天提供服務的詳細情況,在系統上均能查閱。這套系統已運行好幾年,在美國受到推崇。
一位老人若住在福利院,政府每個月需要為他支付8千美元的養老經費。而如果政府通過購買養老機構的服務,讓老人回歸社區進行居家養老,通過養老機構派社工上門服務,1個月的費用僅為4千美元。這個方法大大減輕了政府的財政負擔。在美國,無論是養老服務,還是對殘疾人提供服務,都是由民間社會組織來承擔。
在美國工作生活了25年的林曾教授介紹,美國提倡“小政府、大社會”模式,志愿組織、行業組織、協會組織等在美國都很發達。政府每年把需要提供的公共服務設計成不同項目,然后公開招標,符合條件的社會組織都可以申請。政府通過專業評估機構,選擇最合適的一家購買其服務。項目完成后,政府委托第三方機構對項目進行評估和驗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