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塔勒布

風會熄滅蠟燭,卻能使火越燒越旺。
對隨機性、不確定性和混沌也是一樣:你要利用它們,而不是躲避它們。你要成為火,渴望得到風的吹撫。這總結了我對隨機性和不確定性的明確態度。
我們不只是希望從不確定性中存活下來,或僅僅是戰勝不確定性。除了從不確定性中存活下來,我們更希望像羅馬斯多葛學派的某一分支,擁有最后的決定權。我們的使命是馴化、主宰,甚至征服那些看不見的、不透明的和難以解釋的事物。
那么,該怎么做呢?
反脆弱性讓事物變得更好
有些事情能從沖擊中受益,當暴露在波動性、隨機性、混亂和壓力、風險和不確定性下時,它們反而能茁壯成長和壯大。不過,盡管這一現象無處不在,我們還是沒有一個詞能夠用來形容脆弱性的這個對立面。所以,不妨叫它反脆弱性吧。
反脆弱性超越了復原力或強韌性。復原力能讓事物抵抗沖擊,保持原狀;反脆弱性則讓事物變得更好。它具有任何與時俱進事物的特質:進化、文化、觀念、革命、政治制度、技術創新、文化和經濟的成功、企業的生存,美食食譜(比如,雞湯或加入一滴干邑葡萄酒的韃靼牛排),還有城市、文化、法律制度的興起、赤道雨林的生長和細菌耐藥性的增長等。反脆弱性決定了有生命的有機體或復雜體(比如人體)與無生命的物體(比如辦公桌上的訂書機)之間的區別。
反脆弱性偏好隨機性和不確定性,這意味著它也偏好錯誤。反脆弱性有一個奇特的屬性,它能幫助我們應對未知的事情,解決我們不了解的問題,而且非常有效。讓我說得更直白些:由于有了反脆弱性,我們做的要比我們想象的更好。我寧愿做愚鈍但具有反脆弱性的人,也不做極其聰明但脆弱的人。
我們很容易看到周圍有一些偏好壓力和波動性的事物,如經濟系統、你的身體、你的營養(糖尿病和阿爾茨海默病似乎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飲食缺乏隨機性,缺乏偶爾挨餓帶來的壓力)、你的心靈,甚至還有極具反脆弱性的金融合約---它們本質上就是要從市場的波動中獲益。
反脆弱性使我們更好地理解了脆弱性。正如不減少疾病我們就無法改善健康,不減少損失我們就無法增加財富,反脆弱性和脆弱性是同一波譜上的不同波段。
現代化的悲劇:反脆弱性被剝奪
最重要的是,如果反脆弱性是所有幸存下來的自然系統的特征,那么剝奪這些系統的波動性、隨機性和壓力源反而會傷害它們。它們將會變弱、死亡或崩潰。
我們一直在通過壓制隨機性和波動性來削弱經濟、我們的健康、政治生活、教育,甚至幾乎所有的東西…… 正如在床上躺一個月(最好是手上有一本未刪節版的《戰爭與和平》或者《黑道家族》全部86集的碟片)會導致肌肉萎縮,復雜系統在被剝奪壓力源的情況下會被削弱,甚至被扼殺。現代的結構化社會大多正以自上而下的政策和機制(被稱為“蘇聯—哈佛派謬見”)傷害著我們:它們的所作所為實際上侵犯了系統的反脆弱性。
這是現代化的悲劇,正如極為焦慮、過度保護子女的父母。那些試圖幫助我們的人往往會對我們造成最大的傷害。
如果說一切自上而下的東西都會使人們變得脆弱,并且阻礙反脆弱和成長,那么一切自下而上的事物在適量的壓力和混亂下反而能夠蓬勃發展。發現(或創新,或技術進步)的過程本身就取決于能增進反脆弱的自由探索和積極的冒險,而非正規的教育。
如果缺乏“切身利益”,就會成為社會最大的脆弱性制造者和最大的危機制造者。
一些人以犧牲他人利益為代價實現反脆弱性,也就是說,他們從波動性、變化和混亂中實現有利結果,而將他人暴露于損失或傷害的不利因素下。這種以別人的脆弱為代價而取得自己的反脆弱性的行為是很隱蔽的。
此外,我們發現在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由于日益復雜的現代制度和政治事務,這些“危及他人的重大風險”很容易被隱瞞。
過去,甘冒風險的人才會位高權重,他們必須為自己的不當行為承受損失,而英雄則是那些為了他人的利益承受損失的人,如今,情況卻完全相反。我們正目睹一群反面“英雄”人物的涌現,他們多為政府官員、銀行家、或者只知道借他人名氣自抬身價,參加達沃斯會議的成員,以及權力過大的學者。這群人不會承受真正的損失,也不受問責制的約束。他們將整個系統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公民卻要為其埋單。
歷史上從未有過如此多的非冒險者,也就是施加重大控制力而個人卻不承擔風險的人。
他們忘記了一條最主要的道德法則:你不應該為了獲得反脆弱性,而犧牲別人的脆弱。
“黑天鵝問題”
我想快樂地生活在一個我不了解的世界里。
黑天鵝事件(寓指不可預測的重大稀有事件,它在意料之外,卻能改變一切。在發現澳大利亞的黑天鵝之前,17世紀之前的歐洲人認為天鵝都是白色的,但隨著第一只黑天鵝的出現,這個不可動搖的信念崩潰了。從次貸危機到東南亞海嘯,從9.11事件到“泰坦尼克號”的沉沒,“黑天鵝”存在于各個領域,無論金融市場、商業、經濟還是個人生活。---編者)是造成廣泛、嚴重后果的不可預知的、不定期發生的大規模事件。對某些觀察者來說,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它們的發生,這種人通常被稱為“火雞”,因為他們對這些事件完全沒有預期,并會受到這些事件的傷害。
我已經說過,歷史其實大部分源于黑天鵝事件,但我們關心的卻是如何微調我們對普通事件的了解,因此我們不斷地開發模型、理論或表述方式,可是,這些東西不可能跟蹤黑天鵝事件,或者衡量這些沖擊的發生概率。
黑天鵝綁架了我們的思維,讓我們感到自己“差不多”或“幾乎”預測到了它們,因為它們都是可以進行回溯性解釋的。由于存在可預測性錯覺,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些黑天鵝事件對生活的影響。現實生活遠比我們記憶中的生活更加錯綜復雜---我們的頭腦傾向于將歷史以更平穩和更線性的狀態呈現出來,這導致我們低估了隨機性。
一旦我們看到隨機事件時,心生畏懼并反應過度。在逃避這種恐懼以及對秩序的渴求中,一些人類建立的系統往往會打亂事物的隱性邏輯,結果導致黑天鵝事件的發生。當你尋求秩序,你得到的不過是表面的秩序;而當你擁抱隨機性,你卻能把握秩序、掌控局面。endprint
人造的復雜系統往往會引發失控的連鎖反應,它會減少甚至消除可預測性,并導致特大事件。因此,現代世界的技術性知識可能會不斷地增加,但矛盾的是,它也會使事情變得更加不可預測。現在,由于人為因素的增加,以及我們逐漸地遠離了先祖和自然的模式,加上林林總總的設計復雜性削弱了強韌性,以至于黑天鵝的影響在進一步增加。
此外,我們成為一種新型疾病的受害者,即“新事物狂熱癥”,它使我們建立起面對黑天鵝事件時會表現得極其脆弱的系統,卻自以為實現了所謂的“進步”。
自然是管理黑天鵝的高手
黑天鵝問題有一個惱人方面,實際上也是一個很核心的并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的問題,即罕見事件的發生概率根本是不可計算的。我們對百年洪災的了解遠低于5年洪災---模型的誤差在涉及小概率事件時會成倍增長。事件越罕見,越難以追蹤,我們對其發生頻率的了解就越少。然而,事件越罕見,參與預測、建模和在會議上用花哨的演示文件陳述其計算方程式的“科學家”們卻顯得越有信心。
得益于反脆弱性,大自然是管理罕見事件的最好專家,也是管理黑天鵝事件的高手;幾十億年來,它成功地演變進化到今天,而無須任何由常青藤盟校培養出來的,并由某個研究委員會任命的主任給出命令和控制指令。
反脆弱性不僅僅是黑天鵝事件的解決方案,了解它還會使我們從理智上不那么害怕接受一個事實:黑天鵝事件對歷史、技術、知識以及所有事情的發展都有存在的必要。
僅有強韌性還不足夠
大自然不只是“安全”的,它還能積極地進行破壞和更替、選擇和重組。每當隨機事件發生時,僅僅做到“強韌”顯然還不夠好。從長遠來看,哪怕只有一點點瑕疵的東西也會被無情的歲月所摧毀,但我們的地球卻已經運轉了大約40億年了,很顯然,僅僅依靠強韌性是完全無法辦到的:你得需要多完美的強韌性才能阻止一個裂縫最終引發整個系統的崩潰。鑒于不可能存在這樣完美的強韌性,我們需要一個能夠不斷利用(而非逃避)隨機事件、不可預測的沖擊、壓力和波動實現自我再生的機制。
從長遠來看,反脆弱性往往能從預測誤差中受益。如果按照這個理念下結論,那么很多從隨機性中受益的事物如今應該主宰世界了,而受隨機性傷害的事物就應該消失。
嗯,其實現實也確實如此。我們一直有這樣的錯覺,認為這個世界的運轉有賴于規劃設計、大學研究和政府機構的資金支持,但是我們有非常顯著的證據表明,這只是一個錯覺,我稱為“教鳥兒如何飛行”。技術是反脆弱性的結果,是冒險者們通過自由探索和反復試錯產生的,但這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的設計過程卻大多不為人所知。許多東西都是由工程師和能工巧匠們發明的,不過,歷史卻是由學者撰寫的;我希望我們能修正對增長、創新以及諸如此類事情的歷史詮釋。
“脆弱推手”
我們的想法是,不要去干擾我們不明白的事情。但是,有些人的主張卻恰好相反。
“脆弱推手”屬于那些通常西裝革履,甚至周五也會如此穿著的人;他們是聽到你的笑話后依然冷若冰霜的人;而且由于常常坐在桌前辦公,或乘坐飛機、研讀報紙,年紀輕輕就會頸椎患疾。他們經常參與一種奇怪的儀式,這種儀式通常被稱為“會議”。除了這些特質,他還默認看不到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或者他不理解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從根本上說,他往往將未知的一切誤認為不存在。
“脆弱推手”往往陷入“蘇聯–哈佛派謬見”,即不科學地高估科學知識的能量。秉持這種謬見的人就是所謂的天真的理性主義者、合理化者,或有時被叫做合理理性主義者,因為他認為事情背后的原因是可以自動顯現的。
我們不要混淆“合理化”與“理性”這兩個概念---它們幾乎完全相反。物理學之外,一般在復雜的領域里,事物背后的原因往往很難讓我們看清,對“脆弱推手”來說更是如此。自然事物可不會在用戶手冊里宣傳自己,但這個特性并不構成障礙:出于他們腦中對“科學”的界定,一些“脆弱推手”會聚在一起寫用戶手冊。
正是因為這些“脆弱推手”的存在,現代文化對生活中神秘的、難以解釋的、尼采稱之為“酒神式思維”的事物越來越傾向于選擇無視的態度。
總之,“脆弱推手”會促使你卷入政策和行動等各類人為的事情之中,這些事情帶給你的利益雖小但是看得到,而副作用可能十分嚴重卻看不到。
我們可以看到,醫學界的“脆弱推手”會否認人體自愈的自然能力,而進行過度干預,給病人開可能有嚴重副作用的藥物;政策“脆弱推手”(干預主義者和社會規劃者)把經濟誤當作需要他們來修理的洗衣機,結果反而把經濟搞垮了;心理學“脆弱推手”用藥物治療孩子,以“提高”他們的智力和情緒;金融界“脆弱推手”讓人們使用的“風險”模型卻破壞了銀行系統;軍事“脆弱推手”攪亂了復雜系統;預測“脆弱推手”則讓你冒更大的風險。脆弱派的例子可謂數不勝數。
事實上,政治話語中往往缺乏一個概念。政治家在他們的演講、目標和承諾中往往著眼于“復原力”、“強韌性”等保守概念,卻從未提到過反脆弱性,并且在此過程中遏制了成長和發展的機制。
越簡單越好
與人們的觀點相反,一個復雜的系統并不需要復雜的管理機制和法規,以及錯綜復雜的政策。事實上,越簡單越好。復雜機制會導致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由于缺乏透明度,干預會導致不可預測的后果,接著是對結果中“不可預測”的方面致歉,然后再度出手干預來糾正衍生影響,結果又派生出一系列“不可預測”的反應,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糟糕。
然而,在現代生活中,簡單的做法一直難以實現,因為它有違某些努力尋求復雜化以證明其工作合理性的人所秉持的精神。
少即是多,而且通常更有效。因此,我會制定極少量的技巧、指令和禁令來說明,如何生活在一個我們并不明白的世界里,或者,更確切地說,如何才能不害怕周旋于我們顯然不明白的事情之中,以及更主要的是,我們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與這些事情共舞。
更好的做法是,我們怎么才能正視自己的無知,不因作為人類而感到羞愧,而是感到積極和自豪?但是,這可能需要我們作出一些結構性的改變。
我建議制定一個路線圖以修正我們的人造系統,簡簡單單地讓一切順其自然地發展。
但簡單并非那么容易達到。史蒂夫·喬布斯就認識到:“你必須努力理順你的思維,才能使其簡單明了。”阿拉伯人用一句話來形容清晰明了的散文:沒有清晰的理解,就寫不出清晰的文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