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峰
云頭喜歡孤獨,他把木屋筑在村子南面的山峁上。
云頭在木屋四周種上楠竹,在楠竹上刻上一些陌生人的名字,比如說“郭云霄”“魏大強”,村里根本沒有姓郭姓魏的。
五十年代初,云頭揖別新婚妻子同三秋、二喜等五個青壯男人赴朝作戰,戰后回到村里的只有三秋等三人。三秋說云頭和二喜戰死沙場,尸骨埋在異國他鄉了。
不久云頭的妻子改嫁。就在妻子走后兩年,云頭突然回到村里。他沒有去找改嫁的妻子,也不再娶妻成家,就這么形影相吊地過日子。
那些年退伍軍人雖然沒有撫恤金,但歷年春節前夕,村里都要開退伍軍人迎春茶話會。那當兒這些退伍軍人就會正襟危坐,喝著茶,嗑著瓜子,抽著煙,回憶軍旅生涯中那些刀光劍影的往事,一臉的激昂和豪邁。
沒有誰通知云頭參加茶話會,好像他根本就沒有扛槍打過仗。他的心情就很糟糕,他撫摸著房前屋后的楠竹,止不住連聲唏噓。
他說最好的伴侶就圍堵著木屋的楠竹和酒。幾杯下肚,人就有幾分醉態,話就特別多。
那一次,我們一個連的兵力與兩千多美國鬼子爭奪一座無名高地,雙方死傷都很慘重……喝了酒,云頭就晃著腦殼嘮嗑當年的戰斗故事。
喂!你別吹牛,不要說打死美國鬼子,你看到過美國鬼子沒有?聽故事的人多是不相信這瘦老頭說的話。
我沒看到過美國鬼子?云頭瞪著眼,那樣子很委屈。爭奪無名高地那一仗,我們連就打死了幾百個杜魯門!
哈哈——云頭話音未落,早把人逗樂了。當時杜魯門貓在白宮里,敢出來打仗?吹牛吹破了吧,哈哈……
云頭犯糊了,他以為杜魯門就是美國鬼子,經人一點破,臉上掛不住。啞了。
高椅村皆鱗次櫛比的窨子屋,窨子屋建于明清年間,十年前被定為“國保”古村,三A景區。為了更好地保護開發古村,政府投資準備在村子南面拓建新村,居住在古村窨子屋里的村民都得遷出來。云頭的木屋筑在山峁上,山坡要推平,村長通知云頭擇日搬遷,以免礙事。云頭說,要我搬遷可以,但這一片楠竹得一起跟著我遷走,否則我哪兒也不去。村長只有這么大的權限,碰上了釘子戶別無他法,只得知難而退。
村長再次走進云頭家里,云頭說你別浪費口舌了,用槍逼著我也不搬遷!村長說不是談搬遷的事,今晚鄉長請客,請你去水月酒家敘敘。
云頭曉得是鴻門宴,但他還是按時赴宴--正好利用這個機會當著鄉長的面表明自己的態度。鄉長說,今晚是先喝酒后說事,我們絕對不會做牛不喝水強按頭的事。云頭想,我干脆來個一醉方休,百口不開,你奈我何?云頭嚯嚯地喝酒,自己把自己放倒了……
翌晨云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村長家里。他屁股一撅翻身落床,風風火火往村子南邊的山峁上跑。
云頭愣住了,此時推土機正在山峁上作業,木屋不見了,成片的楠竹被推土機掀翻。原來,昨晚鄉長趁云頭醉得人事不省時派人拆了云頭的木屋,砍了楠竹,把挖土機開到了山峁上。云頭哭了:你們好狠心吶!竟把我的楠竹給砍了,你們不如拿刀來把我給殺了!
云頭攥了把柴刀火火地去找鄉長。鄉長正在村部召集村干部開會研究建設新村的事,見云頭手握柴刀一臉殺氣奔來,與會者皆愣住。鄉長說:云頭,我們做事可是先禮而后兵,你的木屋的搬遷費,楠竹損失費,政府會給錢的,你還有什么鬧的?
你沒看到楠竹上刻著名字嗎?每一棵楠竹就是一個戰友,你們就自作主張給砍了?云頭兩眼猩紅,攥柴刀的手攥得濕漉漉的。
我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請你不要無理取鬧。你不要你以為是什么老軍人就誰都不敢撩惹你,我可是知根知底,你頭上頂著屎卻不知香臭,你是一個無恥的叛徒!
你……你說我是叛徒?我渾身是傷,這條小命都差點丟在戰場上了,你……你侮辱我……云頭急了,揮舞著柴刀直逼鄉長。與會者先是一愣,繼而一擁而上,把云頭按倒在地……
從此云頭就瘋了,整日胡言亂語:我是叛徒……我是叛徒……終于有一天,他瘋癲到河里去了,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就在云頭死后半年,上級有關部門給云頭平了反。
原來當年云頭一個連與兩千多敵人爭奪一座無名高地,志愿軍隱蔽在密集的楠竹中,敵機輪番轟炸,成片的楠竹被炸毀,云頭中彈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和二喜都負了重傷,已被敵人俘虜。
在交換俘虜時,他本來可以去臺灣,但他寧死也要回到祖國懷抱。回國后他卻成了一名不掛牌的叛徒。他忍辱偷生,在一棵棵楠竹上刻上戰友的名字,他能與戰友長年廝守在一起,他知足了。
若干年后,從海外來了一位老軍人。老軍人在一片蒼翠的竹林中找到了云頭的墳墓。老軍人細數著刻在楠竹上的戰友的名字,卻沒有發現有自己的名字,不禁黯然神傷說,你才是真正的戰士啊!他掏出一把小刀,默默地在竹子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