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麗
對面六樓有人擦玻璃,隔著窗戶看出去,他看到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樓身上,也照在擦玻璃的那個男人身上。另一扇窗戶上還有一個女人,也在擦玻璃,看樣子很熟練,他就斷定他們是做家政的。
他沒事做,一個人又有點煩,就站在窗前,看他們擦玻璃。已經進入三九了,北京的冬天到了真正的嚴冬。不用說站在室外擦玻璃,就是出去在臨街的小飯館吃一碗面,在路上,他都被颼颼的冷風裹挾著,腳步不由得飛快。今年冬天氣溫突然降了許多,讓他想起小時候嚴寒的冬日。他只記得徹骨的冷,他的耳朵、手腳都被凍傷過,奶奶煮了秋天留存的茄子秧給他洗,不記得要洗多少個晚上,反正后來他的凍傷都被奶奶給洗好了。
室內的暖氣供得很好,只穿一件薄毛衣就行,他沒有毛衣,只有幾件薄的厚的T恤,冬天他就穿厚T恤。所以隔著玻璃,他看兩個在室外擦玻璃的人,對他們生出了一種憐憫,這么冷的天,他們站在敞開的窗戶旁,身體一定冷得哆嗦,從他的觀察看,他們穿的也很單薄,他又想,他們要干活,穿厚了手腳就不麻利了。
從這個冬天發現第一家擦玻璃的住戶開始,以后每天,陸續有人家擦玻璃,劉初剛開始有點納悶,心想這些人怎么了,趕大冷的天擦玻璃,等房東打電話催他交房租的時候,他才恍然知道節令已進入臘月了。原來是要過年了。
擦拭干凈的玻璃在陽光的照射下更加明晃晃的,讓劉初產生一種幻覺,他覺得這樣陽光與以前不一樣了,仿佛是春天的陽光,明媚的,濃郁的,而不是寡白的,劉初就是在這種發現中有了一絲好心情,有什么東西突然間在他的心里照了一下,他覺得他整個人就有點不一樣了。
對面擦玻璃的那兩個人顧自忙手里的活,一只水桶就在男人的腳邊,劉初看見男人每擦一會就要把毛巾在水桶里洗洗。有一會兒他只能看見男人的身影,那個女人不見了。后來他又看到她出現了,她在安裝洗干凈的紗窗。劉初看見男人擦玻璃很有步驟和秩序,大概兩人有分工,女人后來負責紗窗,幾乎兩人不在一個窗戶里忙活,所以劉初猜想兩人之間沒有交流,但配合默契。如果兩人之間要交流,他們會說什么呢,他對這個有些好奇。
除了在電話中與人說話,最近一個月,他幾乎沒有與人正面說過話,偶爾想改善一下生活,他就去小飯館,要一碗面,一個菜,一個湯,他就不慌不忙地開始用餐。他盡量讓自己不慌不忙,他想讓自己呆在一個自己適宜呆著的環境里,總之,這短短的中午的時間,他是這里的食客,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待在這里,他可以隨時抬起頭看出入小飯館里的人,盡管人不多,但總有一些人來這里吃飯,大都是兩個,三四個,也有七八個的,他們被飯館老板招呼進里面簡陋的包間內,隔著屏風,他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有時候他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北京有四面八方來的人,在小飯館里他很少能遇到他家鄉的人。所以他覺得北京是一個闊大的世界。誰說世界很小呢?
別人都是抓緊時間吃飯,吃完就鉆進冬天的冷風里,不曉得去干什么了,他們的時間仿佛很珍貴,唯恐浪費掉。一個個食客先于劉初走了,劉初有時抬頭看到總臺前的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覺得他吃飯的效率會影響他們的生意,他老是一個人占著一張桌子,而且還那么磨蹭,幸虧他是這里的常客,他們與他面熟,要不他生怕他們會趕他走。有時候他想找個人聊兩句,但又不知道聊什么好,日常生活中的內容他覺得與自己很陌生,幾乎是一片空白,他的生活,就是那套租來的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這套房子在北京的四環上,住了將近十五年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鄰居們大都是做什么的,家庭結構怎么樣,他一概不知,如果十天半月不出去一次,他就無法感知自己是在北京生活。不過有時他能感受得到這種好,這種好與這種壞隨他的心情變換,那就是在這里誰也不了解他的痛,沒有人知道他的落魄與他宏大的理想,他們之間都是陌生人,沒有誰會關心誰,這個狀況只有在北京能維持,如果回到他工作的那座小城,他會被那些目光捆綁住,那些目光令他窒息。
壞處就是沒有人與他說話,沒有一個人會自動找上門來,說幾句家常話,隨便聊什么,如何能找到老婆,他想談談這個話題。有一段時間他特別想女人,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一個女人,他被這個問題困擾著,心里有些悲傷。他想到了他們作家培訓班的兩個女同學,一個是大齡女孩,沒有對象,家在新疆,去深圳讀博士耽誤了結婚,三十五歲了還沒有對象。一個是四十歲的離異女人,家在內蒙,上培訓班的時候這兩個女同學還相跟著找他聊過天,她們兩個看起來關系不錯。他先后撥通了她們的電話,他分別表達了他的同一個意思,你來北京嗎,如果來聯系我,我陪你逛逛,她們分別謝絕了。這讓他非常受挫,他想要不是他現在這個樣子,他實在是懶得理她們這樣的人。他如果找結婚對象,當然是那種二十幾歲青春煥發的女孩子,像她們都這樣老了,他主動搭理她們還不領情,裝什么裝啊,他心里想。不過他有時候又覺得這樣也好,假如她們中的一個真的要來,她對他會有什么想法,有好感嗎,能結婚嗎,結婚后家安哪兒呢,什么時候生孩子呢,有時候他還特別向往那種洗尿布的生活,夾雜著孩子的啼哭聲,生活一片混亂。
不過她們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也沒有來北京逛逛的想法。寂寞難耐的時候,他四處打電話,有時候沒有合適的聊天對象,他就會想到她們兩個,他就撥通她們的電話,有時候不盡興,他要分別與她們聊聊。他發現那個離異的女人相對有集中的時間,年齡相差又不太大,只是她對他的電話不感興趣,聊不了兩句,她就與他收場。她通常問他吃飯了嗎,吃了什么,有女朋友了嗎?他則是問她們那兒氣溫如何,是不是與往年不一樣,冷得讓人受不了?有時候他也問她是不是有合適的能夠相處的男人,她總是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看來是沒有,有一次大概她不方便與他通話了,半途中就把電話掛了,讓他很難堪。仔細思忖了一下,他覺得她的性情讓他有些無法忍受,不過,隔一段時間之后,他又會把電話打給她,有時候可能她也孤獨難耐,她則會與他聊很長的時間,他會問起那個女博士,問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女人則說不知道。兩個人就要討論女博士一下,他說其實她還不如來北京發展,北京這種年齡沒有結婚的很多,不像她們那種小地方,這個年齡就嫁不出去。女人說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他說沒有,我能有什么想法。女人說如果有,趁早打消了這樣的念頭,現在學歷高的女生條件很高,你這種的不在她的選擇范圍內。他則馬上說,我找也不找她那樣的。女人則要問他想找什么樣的,他則又會自怨自憐地說什么樣的他也不想,找了他也養活不起,兩個人有時會有一致的論斷,自己與自己活有什么不好,非要找一個人,再說現在有許多夫妻貌合神離,那又何必呢。
女博士則沒有那么悲觀,她盡管沒有找到男朋友,但她說她一定要找到那個與她相愛的人,她不會勉強與誰結婚,不過她的論調與那個離異女人的論調也有相似之處,好男人太少了。
他不知道她們說的好男人是什么樣的,可能是三有三無標準,有房有車有錢,無不良嗜好,無婚外情,無什么呢,他總結了一下,沒有總結出來。他覺得她們有些世俗。如果他是那樣的好男人,他就不會像她們希望的那樣,他希望自己身邊經常有美女纏繞,而且他不會把一個女人當做全部,那樣的男人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他不在她們對好男人的定義域里,而且永遠沒有希望。所以他對她們有了一種看法,至少她們不是他心中的好女人,她們用這樣的標準評判一個男人,而不是用她們的心靈,難怪她們游離在男人之外。他在心里有時不由得詆毀她們,自己還不是好女人憑什么還想嫁好男人,憑什么。女人的大好時光都沒有了,還在那兒挑三揀四,繼續單著吧。
他與她們一直聯系著,因為都單著,所以他們還是有許多話題可談。談完之后一陣陣的空虛還是涌上來,有什么意思呢,他問自己,花那么多的電話費圖什么呢。不打電話干什么呢,他又問自己。房間里什么聲音也沒有,唯一發聲音的就是那臺壽齡已超的筆記本電腦,他在上面看電影。老沉溺在電腦里他的眼睛受到了很大的損壞,所以他打電話也是不得已,他總得做點什么。
他的狀態她們誰也不知道,其實他的生活相當窘困。一個月,他只有兩千多工資,房租一千五,電話費三百多,之后,就幾乎沒有多少了。當然他有另外的收入,假期里青少年作家培訓班的看稿費,比較低的稿酬,有時候攬點活,給別人當槍手,賺點生活費。支撐他這種狀態的是他心中的一個理想,北京混這么多年,一定不會白混,要不北京太對不起他了,他也太對不起老家對他有期望的人。總有一天會有出頭之日,他在不到三十歲來北京的時候這樣想,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這樣想,但總有一天是什么時候呢,這樣質疑的時候他就幾乎要崩潰了,這一天如果不會來的話,他這一生不是太沒有意義了?
老家的一個朋友一次說,別妄想了,到現在都沒有混出個人模狗樣來,那是沒戲了,趕緊回來結婚生孩子,要不死了也沒人去埋你。他就照他的話題去想死的狀況,老到不能動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后來他突然想,到那時他就吃一瓶安眠藥,等于睡一個長覺,這樣一想他就釋然了,他就對老沒有了恐懼,對死也沒有了恐懼,對生活也沒有了恐懼,他隨時都可以安排自己的后事,管他有沒有人埋他呢,死了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有時候他則是極端的想法,說不定他會一夜成名,到那時他要什么有什么,他被這個想法鼓舞著,心情出奇的好。
他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朝窗戶外面看,他發現那兩個一男一女好幾次出現在對面的樓上擦玻璃,有時在二層,有時在六層。他這樣幾次看到他們的時候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心里還是惦記著外面太冷,他們是否能受得了。為了保養眼睛,他向外面眺望了好幾次,有一次看到兩個人干完活從樓門出來了,男人手里提著一只桶,女人跟在身邊,之后兩人騎一輛電動車一起走了,他在五樓往下看,看到他們人影很小,不過,他看到女人有一張端莊的臉,雖然干粗活,但有一個好看的輪廓。他一直看到他們從他的視線里消失。
朝外面看過之后,他就不由得看到屋內,他的屋子有點亂,其實不是一般的亂,是相當的亂。他沒有自覺地發現這一點。由于房子多年沒有粉刷,墻壁是黑的,地板磚也是污的,沒有了光澤。客廳里的木沙發在多年的歲月中油漆斑駁,玻璃茶幾到處是劃痕,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一只寫字桌上堆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和許多書,那些書沒有一絲條理,由于很久沒有擦拭了,上面的灰塵薄薄地散落著,他也無心收拾。之后,他看到了他的窗玻璃和窗簾,窗簾是淡綠色的,上面是海南的一株株椰子樹,從窗臺一直生長到屋頂,這樹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金黃色的椰子讓他想到沉甸甸的果實,那是一幅美麗的南方景色,從他搬到這房子里一直到現在,這幅海邊景色一直伴隨著他。玻璃因為夏天雨水的沖刷和風沙的吹拂,上面沾滿了泥點,從他的玻璃看向外面,外面的景色被這層灰塵籠罩住了,陽光也不是那么明亮。他想,要過年了,也該清理一下屋子了,他的玻璃因為自己擦的原因,玻璃外面多年的灰塵一直沒有清理。還有他的床,他的被褥。屋內的這一切讓他不由得嘆息了一聲,那嘆息擴散在窄小的房子里,沒有誰接腔。
他出版的那幾本書散落在電腦旁,他讓自己經常能看到它們,沒有人與他說話,他有時候自己對自己說,他對著書上的字念,劉初著,劉初,劉初,他反復念叨著這個名字,他有時候有一種恍惚,他覺得叫劉初的這個人很陌生,在折封上,他看到自己的照片,那照片是三十多歲時照的,青春還在,他會用手輕輕地摸一摸自己的臉,陌生得仿佛那是自己的兒子。
有人說他中邪了,有不切實際的妄想。他們把他的理想叫做妄想,他覺得很可笑。他覺得他無非是沒有像他們大多數人一樣,在合適的年齡里結婚,生孩子,過一般人的那種俗世的生活,然后在這種生活里慢慢地消磨掉曾經的理想,然后每天被日常的生活磨蝕掉內心里的那種堅守,他覺得那才是可怕的。后來回老家的時候,他拒絕去任何一個朋友的家里吃飯,他只是要求他們與他一起去小飯館,如果他們實在堅持,那么他寧愿與他們不見面。他害怕看到在家庭里的他們,在婚姻里的他們,在那里面他覺得他們都失去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意義,在那樣的處所,他無所適從,甚至感覺無法與他們對話。
他無非是沒有結婚,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北京單著的而且準備一生都單著的大有人在。他有時候并不覺得那些結了婚的人有什么好,從結婚開始,就有忙不完的事,生孩子,為孩子的教育考慮,為孩子的成長考慮,為孩子的健康考慮,沒有一刻是清閑的。他不羨慕他們,有那么多時間,什么不能做呢,許多人卻都奔著那樣一個目標,被人群就那樣淹沒,被歲月就那樣淹沒。
他很奇怪沒有人愿意認真聽他的想法,他們從意識里就把他劃為了另一類。這讓他覺得他到底還是有點人單力薄,他有時候在思想上有點瞧不起他們的那種庸俗樣,可是他們卻是那么龐大的一個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