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晞宇

為了沐浴臺灣的第一縷晨光,我們原打算預定蘭嶼東海岸的民宿,但在電話里,民宿的女老板溫柔地擊碎了我們的幻想——島上只有一趟巴士,基本交通全靠機車(小摩托車),像我們這樣的陸客,既不會騎機車,更沒有駕照,最好還是住在人群密集的西海岸。
蘭嶼位于臺灣東南隅,是太平洋上一個面積不足50平方公里的小島。它緊鄰綠島,但遠不如綠島廣為人知。由于交通不便,在日據時期,殖民者認為蘭嶼缺乏經濟開發的價值,索性將它劃為禁入區,封閉它與臺灣本島的往來,令蘭嶼成為真正的“化外之境”。但有一類人被獲許進入,那就是人類學家——是的,人類學家,而不是地質專家或者動植物學者。因為,島上住著全臺灣最特別的原著民:達悟族。
八百年前由菲律賓巴丹群島遷至此的達悟族,世世代代生活在山與海的豐饒中,盡管和臺灣其他原住民一樣同屬于南島語族,卻因沒有強敵環伺,不需要使用弓箭武器,更沒有臺灣本島原著民獵頭黔首的習俗。
從臺東出發到蘭嶼,乘船要兩個半小時,飛機只需要20分鐘。船一天兩班,時常停航;飛機即使班次再頻密,也從來無法買到當日的票。
蘭嶼唯一的機場,位于西海岸的漁人部落。客船碼頭、餐館、商店等現代設施和鄉公所、警察局、漁會、農會等機構多集中在西南面。最終,我們沒有選擇過于喧囂的西岸,而選擇了北方的郎島部落。
坐夜火車加早班飛機,拖著大箱小包到達蘭嶼的那個早上,郎島民宿老板阿夢來機場接我們。他穿著熱帶常見的背心短褲,復古的西瓜頭挑染成金色,戴著漆黑的大墨鏡,趿拉著塑料拖鞋。在簡短的自我介紹和相見恨晚的寒暄后,我們坐上他那輛飄著汽油味兒的小卡車,飛向蔚藍的海岸線。
“Pongso No Tao”,是達悟族對蘭嶼的稱呼,意為“人居住的島嶼”。整座島方頭歪尾,如同迷你版的臺灣島,中間是延綿不絕的山丘,紅頭、漁人、椰油、郎島、東清、野銀六個達悟族部落沿海岸線分布。作為蘭嶼北部唯一的部落村,郎島部落是六個部落里領域最大的,也是島上傳統文化保存得最好的部落之一。我們的住所附近,除了一家從未見開門的小飯館、一輛賣章魚燒的推車以及一家由簡易木板拼湊成的紀念品商店,就再無其它商業設施了。所以當阿夢主動提出帶我們去附近部落采購時,我們高興極了。
阿夢騎著機車載著我,向島上繁華的西南部進發。
長約38公里的環島公路,是蘭嶼的主要交通游覽路線。公路的左邊是連綿的青山。蘭嶼的山不高,大部分僅有兩三百米左右,但也許是陡峭也許是離得近,看起來十分巍峨。山峰上晨霧將消未消,秘境一般引人入勝。
太平洋就在公路的右邊。隨著大陸架的起伏,藍色深深淺淺,直至無垠,只是偶爾被路邊鮮紅的矮護欄打破。午時的驕陽下,海風干燥,路旁低矮的樹叢反著光,顯露出火山島的熱情來。
阿夢騎機車呼嘯的樣子江湖味十足,他說話很慢,開心時喜歡看著你說“愛你唷”。一路上,每經過一塊巨石或山丘,他都會扭頭向我介紹這些“景點”的名稱:饅頭山、鱷魚石、坦克巖……我開玩笑地問,這些名字不會是你編的吧,你和你的族人過去真的吃過饅頭嗎?他笑著說,這些名字的確不是他們取的,是漢人政府過來開發觀光業以后,為了讓游客識記,習慣俗成的。
“這座是Do-Sanoson。”阿夢指著“饅頭山”說,“崩落很多石頭的意思。”
“那座山呢?”
“Do-Sked Na,就是離岸很近,遠航的人看到它就知道快到岸了。”
“那狗呢?”
“Ino。”
“羊呢?”
“Kagling。”
“你呢?”
“Syaman Atonen”(夏曼·阿多恁)
阿夢的漢名叫“謝路人”,這個名字取得實在是太隨意,和他一點也不搭。我們發不出達悟語的復雜讀音,還是喜歡叫他阿夢。阿夢其實是他家民宿的名字,即Ameng,在達悟語中是“魚”的意思。阿夢的漢姓“謝”,是上世紀50年代國民政府到島上以后為方便戶籍管理安排的。而他的達悟語本名,“夏曼”(Syaman)是有家庭的男人才能冠的前綴,“阿多恁”則是他長女的名字,合起來就是“阿多恁他爸”的意思。達悟族夫婦在結婚生子后,就會舍棄真名,使用長子或長女的名字作為本名。與漢族社會常見的姓名制不同,這在人類學上被稱為“親從子名”制,它與達悟族的社會結構緊密相關。
我問阿夢,你們沒有姓,怎么區分誰是誰家的人呢?阿夢說,過去他們只要說“山腰上的那一家”,或者是“大樹下的那一家”,就都知道了,因為一家人世世代代都住在一個地方,不會改變。
達悟族的傳統居所叫地下屋,房屋的主體完全沉入地下,屋頂與地面平齊。蘭嶼高溫多雨,常有臺風過境,間有地震肆虐,地下屋冬暖夏涼,可以抵御強風,隔離濕氣,并減少地震帶來的影響。除了地下的主屋外,達悟族的房屋通常還有一間半地下的工作屋和一座涼亭。主屋是睡覺和進行重要儀式的場所,工作室待客,也是夏天的起居室。
涼亭通常設置在比較開闊的地點,視野良好,靠近村里的主路,因此成為達悟人休閑、社交的主要場所。無論何時,只要不用工作,達悟人就會聚在這里休息,看海,講海上冒險、釣大魚的故事。這里是男人們遠航歸來的第一站,也是老人們追憶往事的地方。
1945年,國民政府恢復對臺灣行使主權。宋美齡視察蘭嶼,認為當地人“穴居而野處”的生活方式太過原始簡陋,于是“好心地”強制族人住進政府興建的公共住宅。這些現代化的鋼筋水泥住房局促狹隘,在夏季,午時一過便如蒸籠一般。但此時,地下屋幾乎已被破壞殆盡。如今,只有郎島部落和東南岸的野銀部落中還保留著少量的傳統地下屋。
在椰油部落唯一的一家7-11采購完畢后,我和阿夢回到郎島村。
阿夢家的民宿,綠山墻白門廊,在路邊的一排平房中非常顯眼。建房所需的大部分水泥石料都要從島外買回來,再一點一點運到工地上。島上勞動力缺乏,蓋這樣一座房子至少需要2至3年。阿夢是這座小樓的設計師、工程師和唯一的工人。
我們來到蘭嶼的時候,已經接近觀光季的尾聲,東北季風就要來了。
到這里的第二天下午,海面已不再柔軟。海浪如鱗片般,由遠處層層涌來,到近岸處,漸漸匯聚成大浪,挺身撲來,撞在海濱密集的珊瑚礁上,粉身碎骨。風過后,連浪的殘渣也不見,只有水面吐著白沫,如同喘息。
晚餐時,阿夢的妻子為我們端來紅薯、芋頭和冬儲飛魚。她告訴我們,她和阿夢小時候,族人還住在茅草屋里,男人們穿著丁字褲,每日下海打魚,女人們則在后山中種芋頭,挖野菜。水煮地瓜、芋頭配風干的飛魚,是他們的日常飲食。
“后來呢?”我問。
“后來就窮了。”她回答,“要買油,買衣服,買電,給小孩子交課本費,哪里都要用錢。”
這時,風又強勁起來,海浪開始低吠,淹沒了一切。
臨走那天早上,天氣時晴時雨。阿夢在機場陪我等了兩個多小時,才候補到回程的機票。后來聽說,由于東北季風太強,從當天起,飛機和客輪全部停航,旅客和村民全被困在了島上。我拿到的,是最后一張離開蘭嶼的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