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題為《網絡上一天到晚罵爹罵娘罵政府的都是些什么人呢》的網文說,“據本人長時間的觀察,一天到晚罵爹罵娘罵政府的人,除了白皮豬、倭狒猴等外來雜種外,國內主要是這么一群人:JY、輪子、運運和一群社會最底層的窮鬼……”指責人家罵不對,自己卻開口就罵,且用混名、綽號、臟字油里油氣地“笑罵”,這在網上時常可以看見。
在中國,“笑罵”似乎并沒有貶義。笑罵的人自以為有說笑的本事,所以覺得挺能耐,挺“幽默”。別人也有這么以為的,因此有了不該有的容忍甚至慫恿。
文明的社會應當自覺抵制這種笑罵,因為它是一種惡意攻擊的“幽默”。心理學家拉普在《機智和幽默的進化理論》一文中指出,幽默可以是人類進攻天性的一種表現方式。拉普把進攻性幽默與原始人類的身體攻擊聯系起來,他指出,笑最初發生的環境之一便是戰爭。在戰斗結束的時候,勝者發出“哈、哈、哈”的聲音來紓解緊張情緒,笑聲也因此成為勝利的象征。
失敗者經常遍體鱗傷,狼狽沮喪,模樣古怪,因此顯得特別可笑。旁觀者笑,看起來是在嘲笑失敗者的表相特征,其實是在心理上與勝者認同。這是一種人類本能的“勢利”。嘲笑經常以弱者、失敗者、身體殘疾和智力愚鈍者為靶子,便是因為這種勢利本能至今保留在人類心理中。
隨著決定戰爭勝負的力量從體力轉向智力,爭斗變得不僅需要用拳頭,而且也需要用語言,字詞因此成為危險的武器。使用字詞進行攻擊是否公平、是否有規則,不同情況下會有相當不同的表現。笑罵經常是一種亂罵、謾罵、濫罵,也就是毫不講規則。這是一種不受約束的攻擊行為,明顯包含著未能得到文明改造的野蠻因素。
與笑罵不同,在人類文明的初始之時,智力的字詞較量就已經開始接受規則和約束了。人們往往以猜謎、賭智的形式來進行,猜勝的便發出笑聲,猜輸的便神情沮喪。希臘、埃及、斯堪的納維亞的神話里都有這樣的故事。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斯芬克斯的故事了,猜不破斯芬克斯之謎的人會立即喪命,后來俄狄浦斯猜破了這個謎,斯芬克斯跳崖自殺。
帶有原始幽默意識的猜謎比賽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典型的例子便是“腦筋急轉彎”,在中國和美國都很流行。我鄰居家幾個上小學和初中的孩子都喜歡玩腦筋急轉彎,這在美國叫“猜謎”。有一次,我在旁邊看他們玩,他們讓我也猜一個:“騙子死了之后會誠實嗎?”(Will liars be honest after they die?)我說不知道,他們聽了哈哈大笑,說,“No, they wont. They lie still after they die。(他們不會誠實,他們依舊撒謊。Lie still 是個雙關語,可以是‘繼續說謊,也可以是‘死翹翹意思”。
這樣的“謎”是一種經過文明馴化的攻擊性幽默,進攻性仍沒有完全消除,但已無惡意。例如,說完了謎,孩子往往會加一句,“猜不出吧?”猜謎的人承認猜不出,便是承認失敗,出謎的孩子便會得意洋洋地笑起來。
有的心理學家認為,這種游戲化的“勝利者之笑”,其目的和樂趣在于難倒別人,不讓別人猜破。出謎的人因為別人猜不破而成為勝利者。我們因幽默中的“傻”而發笑,也是因為潛意識中有自我優越感:一個媽媽叫孩子去買火柴,火柴買回來了,媽媽一根也劃不出火,就問,“怎么一根都不中用啊?”兒子說,“怎么會呢?我每一根都試過了呀。”
成年人閱讀“急轉彎”未必覺得這種謎有什么好笑,但孩子們玩這個游戲卻會很開心,笑聲不斷。這種好勝心也激勵了孩子們的學習興趣。所以有些心理學家會強調腦筋急轉彎是一種“智力幽默”,有助于“幫助破除固有思維,培養靈活多變的思維方式”。
希臘人早就認識到嘲笑的傷害性,柏拉圖說,人在察覺到別人的弱點時發笑,笑是對他人的間接攻擊。亞里士多德說,笑來自對他人的羞辱和貶低。阿拉伯人對笑有類似的認識。中世紀時,阿拉伯部落出征打仗時都會帶著“諷刺詩人”。吉爾伯特·海特在《解析諷刺》一書里介紹,阿拉伯的諷刺詩人會在戰斗前夕寫作一種叫 Hidja 的幽默詩篇,嘲笑對方部落領袖愚蠢無能。開戰時,諷刺詩人站在最前排戰士的行列里,高聲朗誦詩篇,以打擊對方的士氣。如果戰斗勝利,諷刺詩人就會和最勇敢作戰的戰士一起接受榮譽的表彰。
在中國,嘲諷長期以來被視為一種“刺向敵人的匕首”。但是,在今天的公共言論空間里,人們既不是兩軍對壘,也不是相互叫罵,更不應該彼此像仇寇一般相待,因此在運用嘲諷時也就特別需要遵守言語文明的規范。
徐賁
(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