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遠
程遠散文兩篇
程 遠
CHENG YUAN SAN WEN
作別春節,上班沒幾天,就是西方情人節。雖然這是一個舶來品,卻仍讓喜歡熱鬧的國人興奮不已。尤其年輕人,這個時候,總是匆忙剔掉牙縫里的韭菜葉,再塞進兩塊巧克力。在此,我無意譏諷同類,我也青春,別說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就是五天一次的大禮拜,也會跑出家門上蹦下跳的。當然我沒有情人。小波說: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只好會會老同學。
必須交代一下我與小波的關系。我倆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伙伴,那時我們住在紅透山鎮樹基溝街,既是門挨門的鄰居,又沾了點兒偏親。后來他大學畢業留校當老師,我也停薪留職來省文學院就讀并打工為生,我們又扎堆兒在一起。
2月14日,我給小波發E—mail:你現在也人模狗樣的了,研究生畢業了,桑塔那也開口了,還不榮歸故里見見老同學,哥兒幾個整幾杯?他回:那幾個小子也喝不過咱倆,況且每次都沒女生參加,沒勁。我說這好辦,我給谷守紅打電話讓他組織一次同學會,就今天。
從沈陽到紅透山大約需要兩小時三十分鐘,同學會定在晚七點。一進酒店,便被久違的溫馨包圍了。
主持人谷守紅說,這是一次小型聚會,由于時間倉促,有些同學沒有聯系上。這時,坐在我身邊的人悄聲對我說:鐵子,你注意沒?今天在座的十八位同學正好男女各半,你得有個心理準備。我說我惦記的人沒來?。」戎鞒终f你倆別搞小動作,現在請我們的班主任曲老師講話!大家鼓掌歡迎!

程 遠,20世紀60年代末生于遼寧清原,祖籍河南伊川,現為某刊記者、編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有文學、書法、篆刻及攝影作品散見于全國數十種報刊,有作品獲獎或收入多種文集?,F居沈陽。
曲老師是我們初三時的班主任,也是物理老師。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比我們現在的年齡還小,卻送走了幾屆學生。我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他為我們補課,多少個清晨他給我們點燃教室的爐火。
現在介紹一下我們班的情況吧。我們是83屆初中畢業生,確切地說是82屆。1982年那年,據學校有識之士分析,今年的中考競爭十分激烈,形勢嚴峻,縣重點高中、市小中專、冶金技校錄取分數都高,應試學生也多。基于這種情況,校方決定,如果愿意,我們這屆可以集體復讀一年,學校照發82屆畢業證書。曲老師說,我們不妨玩一個迂回戰術,今年避過浪頭,來年重拳出擊。實踐證明這一抉擇是正確的。小波、長輝等學習尖子終于考取縣重點高中,為以后步入大學鋪平了道路;我輩則進入普通高中或中專技校,只有一小撮點兒背的同學加入待業青年的行列。所以谷主持在曲老師講話完畢同學鼓掌的空當大聲宣布:今天第一杯酒敬親愛的曲老師,因為是他為我們指明了方向。大家仰脖倒下。谷主持又宣布第二杯酒:請所有的降級包子起立,為我們的不依不饒精神干杯!結果在座的十八位同學中只有一位83屆女生沒有站起。
白酒過后又上了啤酒,這一摻,郭鴻有些高了。他對谷主持說,我對你今天的座位安排有意見。為什么女生都坐在里邊曲老師身邊,而男生都坐在外邊?上學時即使不是男女同桌也是前后座???這個你得糾正。我與郭鴻私交甚篤,小學時我就經常去他家玩,我們趴在炕沿上畫斯大林像,他畫的大林叔叔的胡子總是很濃密,以至于我端詳半天也找不到嘴。志同道合,我得幫他。
我開始發言。這是本次聚會中我第一次主動發言,我在喝高前總是很靦腆。用霍紹文的話說叫言語遲。我說,組委會研究了(我是這次聚會的組委成員,負責召集外地同學),現在決定男女生重新組合,除兩對同學夫妻必須坐在一起外,其他同學自由選擇。老師不動。為了起模范帶頭作用,我端起酒杯走向那位83屆女生,并成功地與靠近她的一個叫艷玲的同學換了位子。
我每次在喝高前話是不多的,喝高后就相反了。我對身旁的83屆女生說,雖然我們只在一個班待了一年,可我記得你哩!不但你,你們全家我都記得,尤其你姐姐。那時我們住在樹基溝,我媽媽身體不好,常去醫院打針。你姐在醫院當護士,我媽說你姐不但模樣好,心眼兒也好,打針也好。有時,我媽病重了,去不了醫院,你姐就帶上針藥到我們家來。我記不清我還說了些什么,但肯定沒有什么,頂多是你離沒我也沒離其實離不離都差不多之類的廢話。對了,我還跟她干了一杯酒,她喝紅酒,我喝啤酒。碰杯時我說:你的模樣也好。這時,我握住了她那嬌小的手。
僅此而已。同學們還是哈哈地笑夾雜噼里啪啦的掌聲。
事情到這里似乎該結束了,也就是說這次聚會有關我的內容至此算高潮了。環顧四周,同學們還在相互碰杯。他們在我身先士卒之后也都換了位子,情緒異常高漲。原來,不快樂的也不止我一個。
時間已是晚上九點。谷主持說還剩些錢,咱們唱歌去吧。十八名同學舉起了三十六只手。于是大家擁著曲老師撤出包廂。小波開車,曲老師坐前座,我與程民、霍紹文斷后,還有一名女生擠進來。
汽車沿著礦區公路前行,燈光下隱約可見那些步行的同學晃動的身影,早春細碎的雪花落在他們身上,悄無聲息。小波用衣袖擦了擦玻璃窗上的霜,溜出一句:海拉爾的霧真大??!老師問你去那兒干啥?小波答:扯淡。
以前聽司機說,交通事故都是瞬間發生的,同樣這次也不例外。事后小波說,當時只聽“咣”的一聲,然后是一片死寂。當他抬頭從萬花筒般的玻璃前窗望去時,只見四個白色的大字映入眼簾:注意安全!原來車撞在公路旁的一塊鐵制安全警示牌上了。他還說,如果當時拍一個公益廣告片,一定挺酷。
上帝知道,我們生于60年代,長在白色的大字報和紅色的標語下,社會動蕩,生活拮據。正如我的朋友詩人余毛毛說的:我們是一群面皮焦黃的兄弟/命運撒播的劣質種子/胡亂地生長/夢幻移動/走來走去/卻總是走不出去。上帝悲憫,保佑我們安然無恙!那部新買的桑塔那除了前窗玻璃震裂外,車前也如我們的另一位劣質種子從小穿的牛角鞋一樣——鞋尖的二拇指部分凹了一塊。遺憾的是那位同學今天沒來,他是知道這次聚會的,仿佛一個預言家。
撞車事件并沒有影響我們去歌廳的興致。在小波眼里,金錢如糞土,人不能為物所累。這是他除了德智體優于我之外的又一優點。所以我們拔下車鑰匙,登上演歌廳,我們讓《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在故鄉的夜空久久回蕩。
最早知道作家張弛,是因為他的小說《北京病人》《我們都去海拉爾》,還有一些隨筆。小說我沒看過,隨筆卻是百讀不厭。用哥們兒狗子的話說,張弛應該算個老作家了。狗子還說,這個說法類似于此人是爬雪山過草地的老紅軍,雖然許多老紅軍最后都變成了老農,但張弛不甘心落得這個下場,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在折騰,開公司,當導游,做演員,拍電影,卻又似乎仍處于屢戰屢敗的境地。如果張弛生活在春秋戰國時代,他大概會是門客一類的雞鳴狗盜之徒,可他生不逢時。
這讓張弛萬分感慨:現在能做的事情能聊的話題很少,似乎就剩下吃了。然而張弛畢竟是張弛,也就是說張弛并沒有白吃,幾年下來,就有《醋也酷》《西紅柿炒自己》《北京飯局》問世。而后者,又恰是狗子那部著名的長篇小說《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的外延。哥們兒阿堅說,是糟糕的外延。
如果說米蘭?昆德拉的生活狀態就是從一個酒杯到另一個酒杯,那么狗子是,張弛也是。他們都是飯局明星。
以上扯得有些遠了。打住。
10月26日,哈爾濱至沈陽的T312列車七點零八分到站。
七點半,張弛從站臺里走出來,身隨一嬌小美麗的女子。張弛介紹:這是畫家王掙。
這是我跟張弛第二次見面。第一次是去年春天,在北京。那天好像是世界讀書日,在朝陽區文化館有書展、木刻展,也有法國戲劇薈萃活動。張弛導演的電影《盒飯》及相關劇本等文字結集出版的新書《灰化肥會揮發》在此放映和首發,我和幾個朋友來湊熱鬧,采訪,拍照,忙了半天,然后二三十人聚到一家川菜館,有阿堅,有狗子,自然也是張弛做東。盡管阿堅揶揄狗子是主演,應該請客,狗子也反譏阿堅是制片主任,公款揣在兜里別捏碎了。
這晚我沒有喝多少酒,因趕地鐵,就先撤了。后據阿堅說,他們散得也挺早也沒換地兒——對這幫啤酒主義者來說,這種情況不多。記得幾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給狗子打電話催稿,狗子沒接,張弛接的。張弛說,狗子不能給你稿了,我們從昨晚搞到現在,之后他還要酒休數日呢!又說,狗子也只給能喝酒的編輯寫,你丫持否?
我說我是東北人,有機會練練?
他說,老鄉啊敢情,走一個先!
這也是我第一次和張弛通電話。此時,那個胖如彌勒的身影立馬浮在眼前。
這次張弛來沈陽,實際是先去的哈爾濱,回京時路過這里,便想停下來看看,做一回故地游。
張弛1960年生于沈陽,六歲時隨父母進京,之后四十多年中只回來過三次,而最近一次業已倏忽二十年矣!所以從北站打車去東塔賓館的路上,張弛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他掏出一個小本本問司機:去一經街的軍區保衛部宿舍,就是那棟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兩層紅磚樓房怎么走?還有陸軍總院、二0二醫院——當年我就是在二0二醫院出生的,生下來沒幾天就感染上金黃葡萄球菌,險些嗚呼哀哉要了小命!司機說,好走,出租車司機都知道。
因為上班,我不能陪張弛他們轉,送到賓館后,遂告訴他們悠著點兒兩天時間呢,除要去懷舊的地方外,沈陽其他景點還有故宮和張氏帥府。別著急,慢慢玩。
聽說京城文化名人來,單位領導高興,指示行政部安排中午飯局,順便也表揚了我一下,大意是好編輯就要團結好作者。臉熱之際,不禁竊喜:省銀子啦!
相對于北京的飯局,當然我說的是那些文藝工作者們扎堆兒的飯局,沈陽不能說沒有,而且南京也有,成都也有,尤其后兩者,一是小說重鎮,一是詩歌王國。但在飯局上,終難成氣候,大不了也就是一起吃個飯,幾瓶啤酒或是其他什么酒就著文藝落肚,作品質量上升,酒精度數下降。沈陽再大,文化再厚,也不及皇城。難怪眾人趨之若鶩,叫北漂,而不叫沈漂!
所以北京有飯局,有飯局明星,有應運而生的東高地與木樨園,有后海。
但是,沈陽的飯局也叫飯局,咱不能甘拜下風。不過,中午不宜多喝,大家只能禮節性地互敬幾杯,更多的時候是聊天。張弛說這次來沈,上午去看老房子,在樓梯扶手上居然找到當年劃破手臂的釘子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從老房子出來,去古玩市場,不僅買到一座石雕佛像,更以六百元的低價收得一個元朝墨架。說著,將墨架從包中掏出。我們當然不懂這個,只是傻乎乎地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張弛說,當然是真的,不信你看這紋理這篆刻。說著,用紙巾猛擦墨架,誰料竟弄了一手黑!
坐在一旁的王掙說:恐怕六十塊都不值吧?大家笑,并紛紛要求張弛簽名送書。于是《另類令我累》《發乎情,止于非禮》《灰化肥會揮發》《愚比王》《醋也酷》《像草一樣不能自拔》等等,被一搶而光。
下午,張弛和王掙繼續逛街,我們繼續上班,并約好晚上六點在民航西門的奉吉燒烤會合。
這晚,我請了祝兄和發哥作陪。祝是寫小說的,亦擅雜文和白酒;發哥乃藍恩發,沈城名記,與張弛相識。
這晚,我們喝了一瓶老龍口白酒后,祝兄說我非要讓張弛王掙把次日回京的車票拿出來——撕票!然后帶他們回我們的老家撫順紅透山礦,讓他們深入生產一線,了解礦區生活,一邊寫作一邊繪畫,累了,就去202國道旁喝羊湯,順便還可以轉轉新賓老城,領略一下努爾哈赤的酒風。好在王掙沒上當,發哥說以后有機會,祝兄也說來日方長。
于是,大家合影留念,并給共同的朋友打了電話。也記不清誰接了誰沒接,反正次日收到了狗子短信:好哥們兒遙握。收到了阿堅電話:一路美好,放張弛早回云云。
總之,那晚熱情高漲,氣氛和諧,以至于我和祝兄將張弛王掙送回賓館后,又至一街邊小店各喝了一瓶啤酒。
27日,上午張弛與王掙參觀了沈陽故宮,中午祝兄請他們在中街吃了老邊餃子,下午他們又轉了張氏帥府。因為是晚上十一點的火車,時間尚早,我便請他們來家里做客,同時邀了祝兄和同事老毛,共進晚餐。
之所以請客人到家里小坐,一是想讓他們休息休息,二是順便也可以指點一下女兒淺淺的畫。王掙是央美高才生,青年油畫家,不僅仔細地看了淺淺的習作,更是拿我當模特,現場畫了一張素描像,使女兒眼界大開。
六點鐘,下樓吃飯。因是熟客,飯店老板未收取我們自帶酒水的開瓶費。一瓶新賓紅星冰葡萄酒、一瓶通化大泉源白酒之后,又喝了數瓶雪花啤酒。在王掙的慫恿下,張弛興起,用他那極簡的線描風格給我們每人畫了一幅肖像速寫,并簽名留念。當畫完賤內程王氏時,張弛突然問:尊姓大名?妻子回答:免貴姓王,王掙的王。張弛又問:名呢?妻子又答:是青字加一爭的靜,不是提手加一爭的掙。張弛大笑,說王掙的名不是掙扎的掙,而是掙錢的掙!大家險些暈倒。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告別的時刻終于來臨。九點半,發哥開車和老毛送張弛王掙去火車站,我與祝兄上樓喝茶——那是張弛留下的極品鐵觀音。夜色里,茶香四溢,月滿西窗。
責任編輯 葉雪松
秋后,入冬,農閑了,莊稼地里的事少,隊里的事就少了。秋李郢人卻是閑不下來的。他們拾糞,拾草,也拾糧。
“也拾糧”,我這樣說顯得有些底氣不足,話軟了點兒,因為這時候再去打地里糧食的主意,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糞,地上有,明擺著的,起得早就行。拾糞是秋李郢人早晨的“必修課”。拾草也多是拾收割過莊稼的根。綠豆根、黃豆根、稻根,我們也拾茅草根巴根草根的。玉米根最好,我們也叫它“玉米疙瘩”,大。只是拾它要費事些,根多埋在地里,要刨,根上泥多,刨出來以后,要在鋤柄或是草爬柄上反復地敲打,盡可能地磕盡根上的泥才好。秋收已過,稻地里的稻先是叫人拾過幾遍,放豬的也將豬在里面放過,放鴨、放鵝的也來過,這時候想在稻地里尋一粒稻都不易。農閑時拾糧,哪里是一個“難”字了得。
地里淘花生,與電影里看過的用篩子淘金的鏡頭好有一比。
種花生的地是沙土地,入冬之后的沙土地松軟得很。地里總會有花生的。金桂她們便想著用篩子篩土。她們兩人一組,用木棍將篩子架起,挨挨地將地里的沙土撮到篩子里篩。沙土從篩子里漏下來了,最后剩下的多是小花生果。小花生果就是沒有成熟的花生,因其嫩,有水分,且有淡淡的甜味,我們也會將這些豆粒大的“小果子”放入口中吃的。多半的時候,她們會將這些花生果聚集起來,回家喂豬。半天下來,她們也會篩到三四斤花生的。
糧食如金。

秋老根是放豬的。那會兒家家有一頭或是兩頭豬,隊上便讓人將這些豬集中起來放養,村民也好有時間到地里干活。秋老根是豬倌,專門給隊里放豬。放豬了,秋老根吹著口哨,豬像是訓練好似的,聽到口哨響,便尥起蹶子往外跑。你是不明白為什么哨聲之后,也有幾個人是悄悄地跟在秋老根后面的。
秋老根放豬是有經驗的。他專挑山芋地放。雖說山芋地被耕過了,有的甚至已被耕過了兩遍,但地里總會有潛伏的山芋。豬到山芋地之后,是挨挨地在地里拱。秋老根的“跟隨者”也眼盯著豬。豬拱出一些山芋莖、小山芋什么的,便有滋有味地嚼著,“跟隨者”并不理會,只是看它。要是看到有豬拱出一個“大家伙”,眼捷腿快的“跟隨者”便猛地沖上前去,伸手去摑豬嘴。豬哪里肯輕易放下,多半是咬上一口。哪怕只是這大半只山芋,“跟隨者”也會奪它在手,擦去山芋上的黏液,回家削去叫豬咬過的地方,充當糧食?!肮喜税肽昙Z”。畢竟,山芋比“瓜菜”要實在得多。
如果說“豬口奪食”是件不體面的事,那鼠窩覓食,聽起來似乎有點兒心酸,簡直就是見不得人的事。
鼠竊狗偷,老鼠是個壞東西,一輩子專做偷雞摸狗的事,專做偷糧的事。不會有人想到,有人還專打老鼠的主意,去偷老鼠家的糧。
人有家,鼠有窩。老鼠會把偷來的糧食儲存起來,放在窩里。
李老六天天神出鬼沒的叫人生疑,背著個口袋,且身上老是有新鮮的土。有人看到口袋里有露出袋外的柄,有手锨,且出去時口袋是空的,回來時口袋里就有“貨”了。
李老六是干什么的呢?
手锨,口袋,新鮮的土,神出鬼沒。似有所悟。有人以手示人,四指刨土狀,不語。有人明白了:挖墓的。
挖墓的就是挖人家的老祖墳,這是大忌。人們對李老六不屑,甚至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李老六也真的像是做了虧心事,連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在村子里抬不起頭。
有人將此事匯報到隊長秋老五那里,秋老五覺得這是個事情,應該管一管。秋老五等三個隊委會的人員聚在一塊兒,守在村口,準備將李老六抓個現行。
那天,李老六口袋很沉,“貨”一定很多。見到秋老五他們,李老六就想著避開。秋老五等哪里能讓他逃跑,三人上去就搶李老六的口袋。打開一看,小半口袋伴有黑色泥土的雜糧。花生、玉米、米,水稻居多。明白了。這都是李老六從老鼠窩里挖出來的。
驚愕。無語。
據說,李老六身后,又有“跟隨者”了。
要么是真的沒有,要么是這些“跟隨者”潛伏得太深。總之,我是不知道“跟隨者”姓甚名誰的。
聽說罷了,不知真假。
下放那年,我們家沒有房子,秋李郢人給了我們家很好的關照,騰出兩間牛房給我們家住。雖說牛房有股難聞的騷味,地面沒有一點平整之處,雨日屋頂還漏雨,父親依然很是感激。隊里還安排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給父親,讓他到隊里的油坊當會計。
后來“落實政策”, 父親被安排到一座電灌站工作。我跟媽媽以及我們兄妹五個還住在秋李郢。其實,父親也就是給工人燒飯,當炊事員。盡管這不是一份很體面的工作,父親還是十分珍惜。一個月畢竟有二十九塊五毛的工資了,一家六七口人的生活有了些依靠。父親吃“供應”,一個月有三十一斤的米?!耙惶斐砸粌?,餓不到司務長。一天吃一錢,餓不到炊事員”,當時社會上流傳的話也不無道理。司務長是管食堂的“官員”。又有言,“縣官不如現管”,想必炊事員比司務長還要有“油水”。父親飯量小,加之自己又攤上個實惠的差事,每個月供應的米吃不完,有結余。幾個月下來,積聚了半袋子米,估計有三十多斤。
這三十多斤米帶回家,燒粥,或者摻些山芋、胡蘿卜、青菜什么的煮飯,可以吃上一陣子了。想著這些,父親甚至感到好日子有了盼頭,一時興起,竟不自覺地唱起歌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备赣H喜歡唱京戲。
那天是周末,食堂晚上做了兩個菜,電灌站有工人在食堂喝酒,父親也就跟著喝了兩盅。父親不勝酒力,兩杯酒下肚,滿臉通紅。
他對那兩杯酒懊悔透了。
酒后,飯畢,父親就借了單位的自行車騎車回家了。電灌站離秋李郢有三十多里地。父親選擇晚上回家,我猜是他白天沒有時間,第二天一早得趕回單位燒飯。更主要的是,他自行車的衣包架上有半袋米。他不想因半袋米讓人說閑話。
趁著酒興,父親并不覺得路長。有月,一路顛簸,父親就一路“雄糾糾”唱著到了家。等他要到家門口的時候,還一時高興,“丁零零”撥響了自行車的車鈴。等他把自行車的支架撐起來,才發現衣包架上是空的,哪還有米的影子。半袋米沒有了!
那可是三十多斤白米呀!
其實,父親剛要到家時的一路車鈴聲也驚動了鄉鄰。父親每次晚上回來的時候,秋老五、李老二他們都會來我們家小坐。公社、秋老根他們也來。秋老五他們會來蹭幾根煙。父親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帶一盒煙的。公社他們呢,自然是沖那輛自行車而來。因為,在大人們談閑的時候,我常會把自行車推到鄉場上,學騎車。由于我個子不夠高,騎在車座上,腳根本就踩不到腳踏,我就把腳從大杠下面的三角區伸進去,將車身稍稍側著,也能騎走。我們將這種動作叫“掏螃蟹”。幾個月下來,公社、秋老根他們也都跟著學會“掏螃蟹”了。這讓很多孩子很羨慕。
那天顯然氣氛不對,我哪還敢去動自行車。父親根本就沒有拿出煙來,自己坐在門檻上嘆氣;媽媽也沒有到鍋上燒水,聽金桂們對她安慰。就因為那半袋米,我們家像是遭了災一樣。秋老五發話了,去找!父親并沒有反對。李老二、秋老六等,果然七八個人提著馬燈上路了。也不知找到哪里,也不知找到幾時,總之,那半袋米沒有找到。隊伍之外,據說還有人悄悄獨自找到半夜才回的。
哪能找得到。那是米呀。
村民似乎也都明白了,找也白找。繼而,有人羨慕起拾主來了,白白的,竟然一下子拾到半袋子米,那神情,仿佛那是只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而這塊餡餅怎的就沒砸到自己的頭上呢。
有很長一段日子,我沒再聽父親唱京戲。
是草堆。稻草堆。
天藍,高。高粱收了,玉米也收了。鄉野矮了,也干凈了許多。沒有莊稼的鄉野寂寥空曠。沒有稻草堆的鄉村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稻草堆是溫暖的。稻草堆是豐滿的。溫暖而豐滿。稻草堆是鄉野的圖騰。
稻入倉,入土甕;一場稻草,一場陽光。稻草攤放在鄉場上,攤放在陽光底下。它躺在這張碩大的床上,稻草們漸次柔軟得像是剛產完孩子的母親,有無比的倦意,還有無比的溫馨;它重新汲取陽光的溫暖,汲取力。稻草仿佛要將寒冷來臨的村子,密密實實地裹在自己的懷里。
月在上。溫情籠罩。秋之尾,日之末,秋李郢人會選擇這樣的時候堆稻草。人手一柄鐵叉。月光和光亮的鐵叉竊竊私語。女人們在一塊兒竊竊私語。圍在草堆四周碼稻草的男人們也都在說著自己的話。男人們選擇場邊的一塊高處的空地,用草打成長方形的基座。女人們把稻草往基座邊運,男人們把草往基座上堆。堆草堆。
堆草堆是技術活。堆不好會塌,形不好看。稻草堆高六七米,形正,有脊,底座小,中間隆起,堆成一座倒立的梯形才好看。秋老五是主叉,關鍵部位的草他堆了算,掌控全局,有點兒技術總監的意思。他把邊角處的草碼好了之后,還煞有介事地觀照一下,看看這叉草放得是否到位;他看草的當兒,草堆下遞草的人就得停下來,草堆上接草的人自然也跟著不動,秋老五周邊碼草的人也不能輕舉妄動。這樣輕柔的時刻之于男人是少有的。堆到梯形角的關鍵處,草堆已高,草堆下的女人們自然是聽不到他們講話的了。借著月光,秋老五還少不了向站在一邊的男人們調侃。說堆草堆,說堆草堆之外的事。
“堆草堆拐子?!闭l都知道,秋老五意不在此。他在引誘人家說下句話。
“拐子”就是草堆的邊角。
“上床摸奶子。”
嘻嘻,呵呵,哈哈……
他們起始是自己對著笑,小聲說。說給自己聽。之后便拄著鐵叉面向草堆下,面向鄉場上的女人們“嘻嘻哈哈”起來。
竊竊私語變成了放浪形骸。
“堆草堆拐子!”一男人大聲地喊。
“堆草堆拐子!”眾男人起哄?!捌鸷濉敝蟊阃O侣曄?,仿佛現如今舞臺上的歌手自己唱過一句之后把麥克風朝向觀眾席讓觀眾唱,形成互動。
“嘻嘻,呵呵,哈哈……”
一場女人。一場笑。
沒有人去接下一句,沒有人跟著互動,只是“嘻嘻,哈哈……”也許是笑聲把那竊竊私語聲給淹了,也許是滿野的月光把下一句給蓋住了。誰知道呢。
草堆之上,草堆之下,“嘻嘻,哈哈……”一片響。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