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東
蕭 紅: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
李 東
蕭紅(1911——1942),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產生過深遠影響的著名作家,被魯迅先生譽為“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在她短暫的文學創作生涯里,著有近百萬字的各種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和評論等。縱觀蕭紅的文學作品,其敘述方式與眾不同,語言風格獨樹一幟,抒情方式新穎獨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享有“天才女作家”的盛譽。
中學時代,蕭紅就積極投身于進步的學生運動,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1932年,蕭紅進入哈爾濱左翼文藝圈,初登文壇就創作了《王阿嫂的死》、《夜風》等作品。在東北生活期間,蕭紅加入了“維納斯畫會”、“牽牛坊”等進步文藝團體,結識了蕭軍、金劍嘯、羅烽等一大批進步文藝青年,在東北淪陷區積極進行抗日救亡的文化宣傳活動,由此展開了非凡卓著的文學創作歷程。蕭紅和這些進步作家,后來構成了東北作家群的主體力量,獲得了很高的文學成就。
蕭紅在其短暫的一生里創作了《生死場》、《呼蘭河傳》等文學名篇,以其思想上的厚重感和風格上的獨特性受到魯迅、茅盾等文學巨匠的贊譽。研究者將蕭紅的小說定義為“詩之小說”,將蕭紅喻為“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洛神”。
蕭紅的作品,大多取材于故鄉的風土人情和生活記憶,著重描寫了20世紀30年代東北大地的自然民俗、人文風貌和世間百態,特別是刻畫了日本侵略者鐵蹄蹂躪下的東北民眾的深重苦難和抗爭過程。在她的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生動、鮮活,可親可愛的人物形象。借由這些作品,蕭紅與其他的進步作家一道,共同開啟了東北抗日文學的先聲,把東北作家的鄉土情懷和愛國思想,以及民族責任感融入了中國文壇。因此,蕭紅被文學界評價為優秀的現實主義女作家,認為她繼承了魯迅先生的文化批判精神,體現了一名進步作家的那種“自我批判”和“文化反省”的素養,擔當起了“為時代寫作,為民族吶喊,為民眾呼號”的歷史使命。

李 東,遼寧大學文學院新聞系主任,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化理論與新聞傳播方面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出版學術專著兩部,合作編寫學術著作十余部;先后在省級以上學術刊物發表論文十余篇;作為核心成員參與多項國家及部級科研項目。先后榮獲遼寧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獎、遼寧省優秀美學成果獎等獎勵約20項。
蕭紅誕生至今已過百年,她傳奇的人生經歷和豐富的文學作品已為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所看重。作為現代著名作家的蕭紅,作為現代文學經典的蕭紅作品,作為現代文學史重要研究課題的“蕭紅現象”,正在產生著跨越歷史時空的深遠影響。毋庸置疑的是,蕭紅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和一段文學歷史的代名詞,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和深遠意義。
有學者指出,蕭紅的藝術才華“渾然天成”,在創作思想上,她思維獨特,思路新穎;她善于打破成規,跳出程式,“讓寫作回歸本源”,隨心靈自由抒發。在個人經歷方面,蕭紅不憚非議與白眼,敢于掙脫羈絆,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自覺堅守精神的自由與靈魂的高傲,為后人留下了探尋其豐富心靈世界的言說不盡的話語空間。同時,也為后世留下了一片豐富多彩,璀璨奪目的文學天地。
可以說,蕭紅本人的苦難經歷感動了很多人,蕭紅的藝術創造感染了很多人。更重要的是,蕭紅的精神世界啟發了更多的人,使人們產生了廣泛的情感共鳴,和普遍的思想共鳴。蕭紅的人-生,經歷了以“五·四”運動為分界點的歷史變革時期,在舊中國災難深重的社會現實面前,她提出自己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于是,她繼承魯迅先生的筆風,不為世俗所累,以喚起民眾覺醒為己任,以力透紙背的思想深度,和頗具個性的語言藝術,表達了對國民愚昧的深切憂慮和重鑄國民精神的熱切期望。
有學者指出,蕭紅精神內涵的核心主要有兩點:“一是她在武漢《七月》研討會上提出的‘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二是她同友人談到的‘老百姓是不自覺的在那里受罪,魯迅是自覺地同他們一起受罪’。蕭紅的這兩段表述鮮明地表達了她的創作目的和創作原則,她的某些作品在形式上好像在述說個人的經歷,但在精神上卻沒有囿于個人的小圈子里,而是與中國人民同命運和共呼吸的。充滿了對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命價值的強烈關注,充滿了現實主義的批判力量。”(張抗《紀念蕭紅誕辰百年學術研討會致辭》)
可以說,蕭紅的創作生命雖然短暫,但其豐富卓越、“不拘法度”的文學實踐,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作為漢語寫作現代轉型的成功范例”,“當下文壇討論的所有問題在蕭紅的文本中都有生動顯現”,而其“有各式各樣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樣的小說”的創作觀念,“成為八十年代中國小說文體變革的理論資源”。應該說,“被命名為蕭紅的中國現代文學之源正在滋養著中國當代許多作家。她已成為優秀文學傳統的一部分,獲得了屬于作家的重生”。

蕭紅的人生比較短暫,31歲便英年早逝;蕭紅的創作生涯也比較短促,大約只有10年左右。盡管如此,蕭紅依然給后世留下了許多經典文本。
短篇小說、散文集《跋涉》,可以說是蕭紅早期的代表性作品,它不僅在當時東北淪陷初期的文學作品中獨樹一幟,也堪稱20世紀30年代,東北文壇最有影響力的小說文本。

在北京(1930 年)

與母親合影(1915年)

在武昌與梅志合影(1938年)

與繼母的妹妹梁靜芝(中)、梁玉芝(左)合影(1926年)

在上海與胡風、蕭軍等人合影(1937 年)
《跋涉》為蕭軍(筆名“三郎”)和蕭紅(筆名“悄吟”)共同創作,1933年10月由作者自費出版。作品問世不久,便在廣大讀者中引起轟動,一時間震驚文壇,隨后遭到日偽當局的查繳和焚毀。

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前與(左起)塞克、田間、聶紺弩、端木蕻良、(后排)丁玲等友人合影(1938年)
《跋涉》共收錄小說11篇,其中“三郎”的作品6篇,“悄吟”的作品5篇。盡管是二人的作品合集,但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意識與特色卻如出一轍。“三郎”來自于遼西的大凌河畔,“悄吟”生長于北滿古老的呼蘭縣城;“三郎”當過騎兵,進過講武堂,還曾有過組織抗日義勇軍的壯舉;“悄吟”則飽嘗封建家庭和包辦婚姻帶來的內心苦楚。嚴酷的社會現實,迫使“他們走著同一條路線在流浪中結合了”(山丁:《蕭軍與蕭紅》),同時開始了文學創作的生涯。《跋涉》既描述了他們流浪生活的種種心酸與苦楚,更真實再現了廣大東北民眾在社會底層求生、掙扎的艱難跋涉,展現出人們渴求生存與自由,嫉惡如仇、奮力抗爭的精神風貌,也揭露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黑暗和腐朽,袒露了作者深切的民族憂患意識和鮮明的時代使命感。
有學者評價,《跋涉》始終貫穿著現實主義情懷,充滿了鼓舞人心的戰斗精神。相比較而言,“三郎”的文字粗獷、豪放,具有陽剛之美;而“悄吟”的文字則更富詩意,善于以女性作家特有的藝術直覺,生動傳神、細膩具體地展現東北大地的自然風物。
金劍嘯曾在《國際協報》上撰文評價道:“在那每頁上,每字里,我們是可以看到人們‘生的斗爭’和‘血的飛濺’,給予我們怎樣一條出路的索線”。山丁也在《蕭軍與蕭紅》一文中稱贊道:“廣漠的哈爾濱,它是一顆襲入‘全滿’的霹雷。”(《新青年》雜志1937年)
《生死場》原名《麥場》,后來由胡風改名為《生死場》,是她第一次以“蕭紅”為筆名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作為一部中篇小說,這部作品于1934年9月完成,1935年12月作為魯迅主編的“奴隸叢書”之三,由上海容光書局出版。
《生死場》全書共分17章,以“九·一八”事變為歷史背景,描寫東北淪陷前后,哈爾濱近郊的一個村莊發生的恩怨故事,以及村民抗日的血淚歷程。這部作品真實的反映了舊中國農民的悲慘境遇,以血淋淋的事實揭露了日偽統治下民眾生活的黑暗與無助,同時也表現了東北人民的覺醒和抗爭,謳歌他們“誓死不當亡國奴”的民族氣節。
歷史研究者認為,《生死場》的發表,符合時代要求和民眾呼聲,對堅定民眾的抗日斗志起到了很大的鼓舞作用;作品中流露出的作者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體現了蕭紅的民族情懷和愛國主義思想。魯迅在為《生死場》所作的序言中,稱蕭紅所描寫的“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致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呼蘭河傳》是蕭紅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1940年前后寫于香港,1941年由桂林河山出版社出版。通常認為,這是蕭紅文學創作生涯后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全書共分7章,前有“序”,后有“尾聲”,茅盾為其作序。
在這部作品中,蕭紅以清新自然的筆觸,描繪了東北邊陲小鎮呼蘭河的風土人情,既有對童年生活的溫馨回憶,又有對故鄉生活的細致描摹。
《呼蘭河傳》在結構上新穎獨特,它沒有貫穿全篇的內容線索,沒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和中心人物。作品中描寫了家鄉的自然風貌和風土人情,還回憶了作者的童年經歷和心路歷程,描繪了一幅東北鄉村小鎮的美麗景象,充滿了濃郁的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從冬季的天空到漫天的飛雪,從大鞭子趕大車到賣饅頭的老者,從呼蘭河的火燒云到小孩子的紅臉蛋兒,從園子里的蝴蝶、小白菜、狗尾草到黃昏之后家家戶戶傳出來的生活碎語……這部作品打破了以往的小說結構,不再套入固有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寫作模式,始終以自然、淳樸出織,以真實、濃郁感人。
這部作品的語言也別具一格。它強調清新自然的筆觸,保持懇切率真的文風。在描繪勞動人民鄉村生活的同時,也揭示了他們的貧苦、無望,以及愚昧、麻木,以諷刺和幽默使人感到悲涼與凄苦。
有研究指出,1940年生活在香港的蕭紅,疾病纏身,境遇困苦。經歷了多年的坎坷生活之后,蕭紅站在人生的末端,重新回憶起童年的生活,提筆創作了《呼蘭河傳》,或許是在為心靈尋找一個歸宿和家園。盡管呼蘭河城并不是一個完美、安寧的天堂,但蕭紅還是用安寧而恬靜的筆觸,串聯起一段又一段記憶的碎片,用心構思,用生命寫作,構建了一個文學意象,還原了一座心靈家園。
一個世紀以前,蕭紅降生于中國北方小城呼蘭河。轉眼間已是百年,一位只讀到高中一年級的女學生,一位于亂世之中抱病而亡的31歲女人,一位生前沒有任何公職的少婦,一位一生著有百萬字作品卻沒有得到過任何獎項的知名女作家……關于蕭紅的人生故事和文學成就,確實令人感慨,亦有說不盡的話題。

蕭紅手跡(詩歌:《拜墓詩——為魯迅先生》)

《回憶魯迅先生》初版本(1940 年7 月)封面

《生死場》初版本(1935年12月)封面

《呼蘭河傳》初版本(1941年5月)封面

蕭紅手跡之一(書信:《致華崗》)
蕭紅自青年時代起,就是一位堅持獨立思考、敢想敢為的時代“新女性”。她一生不受傳統觀念的束縛,追求人格的獨立和身心自由,擁有豐富而多彩的精神世界。
在政治上,她始終靠近進步勢力,傾向共產黨的主張,與左翼進步人士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在文學觀念上,她尤其受到魯迅先生的直接教誨,終生實踐魯迅先生的文學主張。1936年6月15日,魯迅、茅盾、巴金等六十七位作家聯合簽名發表《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反對內戰,號召愛國文藝工作者發揮歷史進步作用,創作優秀作品,為祖國解放、民族獨立而斗爭,蕭紅是最初的發起人之一。
在蕭紅短暫的一生中,有一個時期曾因為夫妻間的感情問題而傷心不已。她把這些悲傷心事連帶前因后果,都寫進了自己的詩歌、散文中,在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里袒露心聲。有人認為,蕭紅文學創作的中后期,是極其“寂寞”的,然而她的作品卻充滿了對生活的直面揭示和積極態度。
回顧蕭紅人生的后半段,不難發現,她是一位意志堅強的進步女作家,始終與坎坷的生活抗爭,與身體的病魔抗爭,文思泉涌,筆耕不輟。
同時,她也是一位關心民眾疾苦,心系民族命運的社會活動家和文化宣傳者,她曾全身心地融入到左翼文化運動中,演講、座談,撰文、呼吁,以實際行動弘揚“五·四”精神,推動民族革命。
在文學思想方面,蕭紅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一方面,她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繼承魯迅揭示“國民劣根性”的一位重要作家;另一方面,她始終堅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以自身的環境和條件,用微觀來昭示宏大,不脫離自己的生活階層,不遮蔽自己的真實感受。正如學者曹革成所評價的那樣,綜觀蕭紅的一生:“她時時吸納新的思想,向往光明;她愛憎分明,關注人民,熱愛祖國;她認識魯迅先生后,終身以魯迅為師,遵照他的教導做人、行事、寫作;她始終對文學懷著一種敬畏的宗教精神,不求功利,不鶩其他;她堅持進步文學,但她尊重藝術的法門;她反對文人相輕,反對搞宗派,反對立小山頭。”(曹革成《百年蕭紅研究四題》)
近60年來,尤其是新世紀的10年以來,文學界的蕭紅研究日益興盛,其傳記,評傳、評論文章、學術專著、碩士博士論文數量甚多,構成了一個奇異的文學史現象,即“蕭紅熱”。“事實證明,蕭紅作品已經成為毋庸置疑的文學經典,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一筆重要的精神遺產。經典的魅力山高水長,蕭紅的影響已經超越時代,超越她有限的生命,而成為一個無限的精彩存在,即便是在消費文化時代、新媒體時代,蕭紅的魅力仍然在延展,甚至更為突出。”(王春榮《超越生命,超越時空的精彩存在——新世紀十年蕭紅研究狀況分析》)
年僅31歲的蕭紅,帶著她卓越的才華、自由的靈魂,以及對人生、家鄉無盡的留戀,隕落于舊中國的苦難之中。雖然,除了雋永、絢麗的文字之外,蕭紅一無所有;但是在蕭紅離世后的半個多世紀里,“中國文學卻因蕭紅的存在而增添了奪目的光彩”。她作品中所蘊含的事關時代、民族、家國、性別等豐富的話語符碼,她生前所秉持的寫作理念和人文關懷,她自覺的人本主義立場與人道主義初衷,她繼承民族文化的詩文傳統所開創的美學風格,她在作品中滲透出來的對社會的批判精神,包括她的國際視野和革命胸懷,都將為未來中國文學的發展,提供永恒的歷史參照。
1.任雪梅主編,《百年視閾論蕭紅》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第10頁。
2.任雪梅主編,《百年視閾論蕭紅》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第85-86頁。
3.任雪梅主編,《百年視閾論蕭紅》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第115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