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無家可歸

李永宏

誰說無家可歸

李永宏

SHUISHUOWUJIAKEGUI

這一年，韓梓奇每天都在期盼中度過。今天已經是12月31日了，又一年過去，他望眼欲穿，那件事仍然只是個傳說。多久了，好像是五年前的一天吧，岳蘭突然打來電話，告訴他家里的房子要動遷了。岳蘭是他相依為命的母親，父親早在他五歲時因病離世，是母親千辛萬苦把他拉扯大。他呢，并沒讓母親失望，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大連外國語學院日語專業。本以為大學畢了業，再找一份工作，便可以好好回報母親了。誰知遠不是那么回事，現在的大學生多如牛毛，就業形勢十分嚴峻，加之他學的是日語，似乎只有在大連才能找到對口的工作。問題是，工作有了，住房沒有。每月那點工資，除了租房，剩下的不餓著已是萬幸。想盡孝，心有余，而力不足。

母親安慰他，兒子你夠孝的了，小時候，你那么聽話，學習一點沒用我操心，還考上了令人羨慕的大學，那就是孝。長大了，你好好工作，再娶個媳婦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這就是孝。

好在母親到了退休年齡，退休金足可以養活自己，不用再拼命地打工掙錢了。他聽從母親的，幾經挑選，和一個大連女孩戀愛了。她叫吳麗麗，人長得清純可愛，溫柔賢淑，心地也善良。兩個人雖然沒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愛，卻也相互吸引，彼此心儀。

相處一年之后，韓梓奇把女孩帶回家。岳蘭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從那時起便把吳麗麗當成了家人，她囑咐兒子，既然已經住在了一起，不能輕言放棄。

這樣，問題就來了，不放棄，意味著要結婚吧？婚房已然成了關鍵，就算韓梓奇可以公積金貸款，那也要首付啊！當然，這難不倒岳蘭，她想，當年她帶著兒子，那么辛苦都過來了，不就是錢嗎？出去掙就行了。可她忘了，自己已經年逾五十，誰會有錢讓她掙呢？

就在這時，岳蘭得到可靠消息，她住的房子要動遷了。坊間傳得沸沸揚揚，說開發商是個大老板，不僅有實力，更有眼光，看好的就是緊挨著大壩的這十棟樓，樓層低，還臨河。這是兩大優勢，樓層低，就意味著動遷戶少；臨河就更好了，有水有樹，那是天然氧吧，被冠名河景房，售價令人咋舌，補償款也很可觀。岳蘭粗略地算了一下，如果動遷成功，她便可以在比較偏僻一點的地方買一個單間，剩余的錢，足可以給兒子拿首付了。高興之余，她第一時間給兒子打電話報喜。

喜事令人歡呼雀躍，連吳麗麗的媽媽都受到了鼓舞，她想買親家母一個好，當即做出決定，讓韓梓奇退掉租住的房子，然后搬到她家去住。她看韓梓奇有些猶豫，就說，這是一舉兩得的事，一是節省了租房子的錢；二呢，也好為她們母女倆撐起這個家。吳麗麗也是單親家庭，父母離異多年。在準丈母娘如此誠懇的勸說下，韓梓奇何樂而不為呢？

可是五年過去了，動遷的信兒每年發布，哪年都是從年初盼到年底，結果是任你望眼欲穿，那十棟樓房仍是巋然不動。岳蘭跟兒子保證，如果今年再不動遷，她也不等了，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兒子已經三十出頭，雖然他嘴上說不急不急，心里那份急做母親的豈能不知。還有最急的是準親家母，眼瞅著女兒已經奔三，再不結婚將來生孩子都成問題了。可母女倆早就憋足了勁，韓梓奇不買房，她絕不出嫁。即使是不明說，大家也早已心照不宣。由此可見，岳蘭的房子動遷就成為了瓶頸。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岳蘭也想開了，大不了不等了，賣了房子給兒子做首付，自己去養老院。

她把期限定在今年年底，如果今年還不動遷，那就賣房子。

韓梓奇堅決不同意，他說就算婚結不成，也不能讓母親賣房子。他是當著準岳母和吳麗麗的面做如此表態的。

母女倆當時誰也沒吱聲，但不等于心里沒有話說，她們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背后暗下決心，既然這樣，也別怪我們無情無義了。然后，她們一連半個月沒有回家，也不打電話說明，反正就是不見了蹤影。

這是擺明了的，六年的相處相戀已經到了盡頭。其間，韓梓奇不是沒做過努力，他嘗試著換了幾份工作，目的是能夠多掙一點錢，為買房子打打基礎。問題是多掙那一點錢，對于房價而言，真可謂杯水車薪。再者，這幾年他住在準岳母家，不說是寄人籬下，也是底氣不足，時常的要表現表現，打打溜須，花在這上面的錢，也有幾萬了。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寄希望于動遷。動遷不成，買房無望，不見房子，何談婚姻。

今天，12月31日，韓梓奇臨上班前，他把房門鑰匙放在了茶幾上，看一眼住了近五年的房間，到處可見吳麗麗的音容笑貌，不由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如五味雜陳，難以言表。下樓時，眼淚終于忍不住，一串串滾落下來。

愛情是什么？為何如此脆弱？

傍晚，韓梓奇從公司里走出來，突然意識到，今晚他已無家可歸。白天他在網上找了幾處房子，也打電話聯系過房主，都不是很理想。不過有一個招租廣告很令他費解，大至內容是：本人出租2二十平方米的臥室和十平方米的廁所，客廳、廚房、餐廳合用。招租對象為三十歲至三十五歲之間、身體好、長相佳、有學問、有修養的男性。租金面議。非誠勿擾。當時他覺得這個廣告很可疑，說不定又是個什么陷阱之類的，便沒去理它，不過，卻讓他印象深刻。反正也是閑著沒事，不妨打電話試試。這樣想著，他邊走邊在手機上打開了網頁。

按照廣告上提供的電話號碼打過去，真的通了！聽聲音對方好像也不年輕了，起碼要四十歲上下。韓梓奇試探著問道：“請問您是孟女士嗎？”

“是的。你是哪位？”

“請問您是有一間臥室要出租嗎？”

“對，沒錯。”

“能告訴我租金是多少嗎？

“你看不懂廣告咋的？不是說嘛，租金面議！”

“那現在能見面嗎？”對方另類的招租方式和不同尋常的態度，倒使韓梓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想：就算你搞什么陷阱，不妨較量一下。好像租房已在其次，好奇才是真的。

“能。你按地址找過來吧，我等你。”

掛斷電話，韓梓奇猶豫了一下。轉瞬一想，覺得也沒什么可怕的，現在到處是攝像頭，萬一真有意外，順著攝像頭，保證一找一個準兒。等上了車，看著車廂上的線路圖，大概數了數，到濱海路要十幾站遠，最少半小時的車程，閑著無聊，便給母親發了一個微信：媽，我現在去濱海路見個朋友，回去和你聯系。為什么要發這樣一條信息，說穿了還是對此行的擔心。

小區是全封閉的，進入者須用門卡開啟鐵門。韓梓奇說明來意，保安完全是一副內情詳知的樣子，只提出要登記身份證，然后指給他具體的門牌號，并且近乎調侃地說了句：“祝你好運！”韓梓奇暗想：他啥意思？話里有話似的。什么好運？租房而已。不是走投無路，誰會來這里？

等到了孟女士家，韓梓奇才明白，門口的保安為何要滿臉壞笑地祝他好運，原來在他之前已有三位符合條件的看房者。韓梓奇進門時，他們好像談得不太融洽，大家滿臉尷尬的表情。見了韓梓奇，孟女士似乎終于找到了借口，起身說道：“好，先這樣吧。我有客人來了。”幾個人悻悻地往外走時，還很怪異地看了看韓梓奇，讓他有些不自然。孟女士送走那三個人，返身回來時，見韓梓奇還站在原地沒動，就很夸張地說：“瞅你，靦腆得像個大姑娘似的。咱們先看看房子吧？”

李永宏、出生于1957年夏天。遼寧省作協會員、撫順作協理事。喜歡綠色、淅淅瀝瀝的小雨及在大雪紛飛中漫步。當過知青，做過電焊女工，1984年至1986年就讀于遼寧文學院，畢業后調入故事報社任編輯。看過的稿子無計其數，編過的稿子數以千計，二十多年如一日做著同一件事情——編故事，結果，編著編著《故事報》沒了，很傷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鴨綠江》、《芒種》、《滿族文學》、《上海故事》《故事會》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故事、散文。現有長篇小說即將出版。

韓梓奇笑了笑說：“現在的大姑娘可不靦腆啊！”

“是是是，你說得對，你看我，多張揚，住這么大的房子，還要招年輕的男房客。”

韓梓奇看她一眼，心說她言外之意自己還是個大姑娘唄！可瞅著已經不年輕了。

這是一幢憑臨海風的獨樓別墅，上下三層，地下有停車場，共計四百多平方米。五臥四衛、三個客廳，兩個廚房，兩個飯廳，還有一個藏書幾千冊的書房。她指給韓梓奇說：“這間挨著書房的臥室就租給你住。我呢，住在三樓，你看怎么樣？”

韓梓奇簡直是目瞪口呆，這么大的房子，他連想都沒想過，別說見過。可是，這得要多少房租啊？

孟女士的回答大出意外：“房租嘛你象征性地給一點。我出租房子不是為了錢，而是另有目的。我們到樓下的客廳，我慢慢跟你說。”

另有目的？難道是請君入贅？韓梓奇不敢往下想了。但出于禮貌，也是好奇心的驅使，他跟隨孟女士來到客廳坐了下來。

孟女士沏了兩杯茶，一杯放到韓梓奇面前，一杯端在自己手上，頓時，客廳里溢滿了茶香。孟女士掀開茶杯蓋，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輕輕地呼出，然后慢悠悠地自我介紹起來……

她說她是獨身，也算所謂的剩女，說是剩女，就是至今未婚的意思。但不等于沒有過男人，她是用十五年的時光真心跟著一個大她十歲的有婦之夫。那個人有億萬資產，當然也有一個愛他的老婆，所以他不能離婚，更不能娶她。但是除了婚姻，卻能給她所要的一切，包括愛。孟女士那會兒還年輕，以為那就是她想要的，踏踏實實地跟了他，一跟就是十五年。就這樣，悲劇發生了，十五年，那個人越來越有錢，可給孟女士的錢卻越來越少，因為他又找了一個與孟女士當年一樣年輕的美女。孟女士傷心欲絕，卻無力回天，只有盡可能多地分刮了他的財產。她說，她得到的錢是兩輩子也花不完的，而且還有這個普通人兩輩子也買不起的別墅。她說這也值了，用四輩子掙的錢，換十五年的光陰。那么現在她要用錢買回逝去的青春，搞一次姐弟戀。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念，承認招租廣告只是幌子而已，其目的是通過海選，找到意中人。當然，她看重的是兩情相悅，互相選擇，并且允許有半年至一年的彼此了解及增進感情的時間。如果覺得不合適，隨時可以搬出去。總而言之，一切取決于緣分。什么叫緣分，她有自己的解釋。實際上她這個租房廣告已貼出去倆月有余，前后共接待了一百位看房者，她說很慶幸，前九十九個都打發走了，所以才遇到了讓她怦然心動的第一百個。

韓梓奇抬頭看著她，猜想著她的年齡，雖然經過細致的化妝，但還是掩飾不掉歲月的劃痕。

孟女士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說：“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今年我已經四十歲。也許你只有三十歲，可能從來沒考慮過要和大你十歲的女人談戀愛，那是你沒有遇到真愛。此時此刻我還不能說真的愛你，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你的外形和氣質已經深深地吸引了我，只要你接受我，不求白頭偕老，只要十年就好。到時候你想走，我放你，而且絕不讓你再出去租房住，我會給你買一套你滿意的住房。擁有了房子，再找個比你小十歲的女孩好好過日子。你不要急著回復我，你先在我這里住下來，一年以后再做選擇，這表示我是認真的，也是慎重的。”

面對這樣的誘惑，韓梓奇用了足足一分鐘的時間來叩問自己的內心，最終的答案是清醒的，他絲毫沒有動心，心理上是完全拒絕的。他說我很欽佩你的勇氣，敢于挑戰人們世俗的眼光；也很欣賞你的坦誠，今晚你完全可以把你真實的目的隱藏起來，以招租的形式把我騙進來，然后慢慢地滲透，甚至可以用更卑鄙的手段逼我就范。可是你沒有，你是把丑話說在前面，沒有一點隱瞞。但是我也很反感你對愛情和婚姻的褻瀆。這種交易式的婚姻雖然很現實，現實生活中也比比皆是，就像我本人，我和女友在一起六年了，六年的感情最后終止在一套房子上。按照這個邏輯，我接受了你剛才的建議，也是無可厚非的。可我的心告訴我，愛情是神圣的，這種猥瑣的事我做不來。所以對不起，我告辭了。

韓梓奇起身時，正巧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母親興奮地告訴他，剛剛把房子賣了，一分鐘前簽的合同。她說：“兒子，這回好了，可以給你首付了。明天你們去看房吧！我明天也去看房子，去看養老院的房子，聽說水庫邊上有一家不錯。我明天去看看，如果好的話，我就搬過去。我想通了，住養老院也挺好的，吃糧不管穿，還有伴兒，比一個人在家里強多了……”

韓梓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孟女士家的，他仿佛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嚴格地說，他已經沒有了方向。在大街上走了兩個多小時之后，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他竟然又走回了孟女士所居住的小區。直到保安攔住他時，他才猛然清醒，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子，難道此時此刻自己不應該回家嗎？他要告訴母親，房子并不是家的全部意義，對于他來說，有母親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呀！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