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強
?
成年敘述與童年故事——論《四十一炮》的復調敘事
王西強
(陜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莫言是一位在敘事上不斷求新探索的作家,他總是著意追求以多種敘述視角和多樣的話語形態營造出狂歡化的敘事美學風格。發表于2003年的《四十一炮》是莫言這一敘事努力的里程碑式的收獲。在《四十一炮》中,敘述者羅小通穿行在現實與想象之間,他的敘述與故事相互糾纏交織、平行推進,儼然一曲嚴整的二重奏。無論是話語的對立、交織與重疊,還是記憶、想象與現實的相反相襯,都在敘述者的操控下呈現出狂歡化復調敘事的特征。
莫言;《四十一炮》;復調敘事;狂歡化
從走上文壇之初,莫言就開始有意識地使用復合型視角或視角交錯來打破“單線條的歷時性敘述”,打破傳統的全能敘述或單一視角敘述,以營造多維的敘述空間和多義文本解讀的可能。但莫言真正有意識地采用復調敘事結構,是從1987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開始的。在此后的諸長篇中,無論小說的體裁、主旨、形式追求如何變化,莫言都著意追求敘事的復調合奏,以多種敘述視角和多樣的話語形態營造出狂歡化的敘事美學風格。發表于2003年的《四十一炮》是莫言這一敘事努力的里程碑式作品。在《四十一炮》中,“炮孩子”羅小通端坐在“五通神廟”前,滔滔不絕、信口開河地講述他亦真亦幻的故事。敘述者羅小通坐在現實中,思維卻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憶中,而現實中“他者”的熱鬧與記憶與想象中過去的輝煌在敘述上呈平行推進的態勢,儼然一曲嚴整的二重奏。無論是話語的對立、交織與重疊,還是記憶、想象與現實的相反相襯,都在敘述者的操控下呈現出狂歡化復調敘事的特征。
小說《四十一炮》共分41節,每節以“第X炮”名之,到“第四十一炮”,羅小通把他收破爛時收來的四十一發炮彈全部射向仇人老蘭,全書結束。“四十一炮”在小說中應該有兩層含義。其一,小說的開篇,作者在扉頁上以羅小通的語氣這樣寫道:“大和尚,我們那里把喜歡吹牛撒謊的孩子叫做‘炮孩子’,但我對您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而到了小說的最后一節,羅小通自認道:“‘炮’,就是吹牛撒謊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歡或是善于吹牛撒謊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1]421這樣,作者通過羅小通言語的前后矛盾暗示我們,是他虛構并敘述了整個“四十一炮”的故事。其二,四十一發炮彈是羅小通從南山里的一對老夫婦那兒當破爛收購來的,在小說的最后一節,他把它們全部象征性地打響。莫言說過:“當你在小說中寫到了獵槍的時候,讀者已經產生了期待,期待著你找個理由把它打響。”[2]1423在小說最后一節,這“四十一炮”的打出是小說的高潮,也把小說的兩條敘述線連接了起來。小說的這兩條敘述線,在文本中體現為每一“炮”中兩種不同字體的敘事文本,這兩種字體的敘述呈平行狀態向前推進,各自成一體,又相互補充照應。第一條敘述線是,20歲的羅小通為了出家,坐在五通神廟里向大和尚講述屠宰村的發展史和自己的家史、荒唐的成長史,這時的羅小通沉浸在對10年前的往事追憶中,敘述基本依故事的自然時序展開。在這里,20歲的青年羅小通是敘述者,他以追憶性視角敘述10歲的羅小通(故事人物,被敘述者)的故事。此時,羅小通敘述的直接聽眾是大和尚,讀者是旁觀者。第二條敘述線是,“我”在五通神廟前向大和尚講述“我”的往事的同時,也在敘述“現實”中發生在五通神廟前和雙城市的故事:場面熱鬧的肉食節、黑白兩道的火并、各色人物粉墨登場,這時的“我”是以旁觀者的視角在敘述故事,同時,“我”還穿插講述“我”想象中蘭大官人的性史與情史。敘述呈現出虛實、真假相交狀態,故事具有強烈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10年前被“我”打死的老蘭,在“我”的敘述中復活,并與已死去50年、與他從未謀面的蘭大官人交替出場。
兩條敘述平行線共有一個敘述者:20歲的青年羅小通。在第一條敘述線上,“我”的訴說一開始是為了討好大和尚以達到出家的目的,但到后來,當這個“炮孩子”“訴說的目的就是訴說”的時候,他開始不著邊際、煞有介事地順嘴虛構起自己的過去,敘述也漸漸變得張揚起來。20歲的敘述者羅小通和10歲的故事人物羅小通,在精神氣質上幾乎沒有什么差異:10歲的故事人物羅小通是個“肉孩子”,對吃充滿了強烈欲望,并且具有和肉(“食”的具象化載體)對話交流的特異功能;20歲的敘述者羅小通雖已不再吃肉,但對出現在五通神廟里的紅衣女人(“色”的具象化載體)充滿了欲望,“她距離我這樣近,身上那股跟剛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氣味,熱烘烘地散發出來,直入我的內心,觸及我的靈魂。我實在是渴望啊,我的手發癢,我的嘴巴饞,我克制著想撲到她的懷抱里去撫摸她、去讓她撫摸我的強烈愿望。我想吃她的奶,想讓她奶我,我想成為一個男人,但更愿意是一個孩子,還是那個五歲左右的孩子。”[1]57這和《豐乳肥臀》中有“戀乳癖”的、在心智上長不大的上官金童何其相似!食和色都是物欲的象征,20歲的青年羅小通拒絕長大,是因為他對童年無知狀態的依戀和對成人世界物欲橫流的恐懼,這在他對兩種生活狀態的不同敘述情感和語調上有著鮮明的體現。
對《四十一炮》的閱讀,可以依照小說文本的兩種不同字體,把兩條敘述線上的故事分開來讀,這樣,我們就讀到了兩個相對獨立的故事:童年羅小通經歷的故事和青年羅小通看見的故事。如果我們按照小說的自然順序進行閱讀,就可以看出以上兩個故事的交織和互補,從而現出羅小通對物欲既沉迷又恐懼的矛盾心理。在每一“炮”中,第二條敘述線上的敘述都會引起第一條敘述線上的故事,如“第一炮”中,第二條敘述線上20歲的羅小通“為了有朝一日我的頭上也有這樣十二個戒疤,大和尚,請聽我繼續訴說”,引出了第一條敘述線上10歲的羅小通的“我家高大的瓦房里陰冷潮濕,墻壁上結了一層美麗的霜花……”[1]3在“第四十一炮”中,用“大和尚,就讓我抓緊時間,把故事講完吧”引出了“四十一炮”的打響。乍一看,第二條敘述線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引出第一條敘述線上的故事,兩者在故事層面上并無直接聯系,但在“第四十一炮”的第二條敘述線上,10歲的羅小通為了復仇,把四十一發炮彈全部打出,這一發又一發炮彈沿著老蘭逃跑的路線,擊中了在第一條敘述線上出現過的不同故事空間和不同故事人物,讓羅小通簡單回顧了他真假難辨的童年時光、愛恨情仇。這實際上是對第一條敘述線故事的回顧,炮彈的打出就具有了想象和象征意味。而在小說的最后,羅小通說:“我用炮火連天、彈痕遍地的訴說,迎來了又一個黎明。”[1]440他用“炮火連天、彈痕遍地”作“訴說”的定語,結合前面第一條敘述線上羅小通的自認“‘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們看到莫言讓羅小通用敘述進行自我解構:“四十一炮”是一個復仇無望孩子的想象復仇、言語復仇,“彈無實發”,這也就使得在第一條敘述線上被“我”打死的老蘭得以出現在第二條敘述線虛實相生的敘述里。在第一條敘述線上關于過去的想象里膽大妄為的羅小通,在第二條敘述線上變成了一個膽小鬼,看到裸女和公牛就嚇得“心膽俱裂……大喊一聲:娘,救救我吧……”[1]441然后,他又陷入幻覺,在他敘述的故事中出現的人物尾隨他死去的娘相繼登場后,敘述結束。這樣的結尾,是莫言早期小說開放式結尾方式的繼續和發展,使讀者在懸疑與模糊朦朧之中思考小說敘述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第“四十一炮”的打響,是青年羅小通記憶中想象的過去和眼前紛紛擾擾的現實的銜接,也是第一條敘述線上的故事和第二條敘述線上故事的交匯點。兩條敘述線的最終交匯顯示出兩種敘述形態之間的矛盾和對立,也顯示出羅小通癲狂的囈語式、譫語式敘述視域。一個同名敘述者,同時給我們展開了兩條平行的敘述線,講述了三個穿行在過去與現實、真實與虛假、清醒與混沌、物欲與理想之間的亦真亦幻的故事,故事與敘述都呈現出狂歡化的復調敘事結構。羅小通這個“兩棲”敘述者被莫言稱為“我的諸多‘兒童視角’小說中的兒童的一個首領,他用語言的濁流沖決了兒童和成人之間的堤壩,也使我的所有類型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之后,彼此貫通,成為一個整體”[1]445。
綜合來看,《四十一炮》是一個充滿象征和隱喻色彩的敘事文本,具有莫言小說的許多優秀特質。
一是流淌的語言。莫言在其小說中一直追求語言的合轍押韻、自然流淌的感覺。這部以訴說為目的的小說充分發揮了莫言的語言優勢。“在這本書中,訴說就是目的,訴說就是主題,訴說就是思想。訴說的目的就是訴說”[1]444。而莫言此時也覺察到了他小說敘述的一個重要美學風格——“煞有介事”:“訴說者煞有介事的腔調,能讓一切不真實都變得‘真實’起來。一個寫小說的,只要找到了這種‘煞有介事’的腔調,就等于找到了那把開啟小說圣殿之門的鑰匙。”[1]445。
二是極致化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檀香刑》的開篇首句是莫言向魔幻現實主義的告別,這可依據《檀香刑》“后記”中作者的自白做出判斷,當時的莫言是力爭向民間“有意識地大踏步地撤退”[3]518,“為了保持比較多的民間的氣息,為了比較純粹的中國風格,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犧牲。”[3]517現在看來,這種告別是暫時的。時隔兩年,莫言在《四十一炮》中重拾魔幻寫實主義:肉有思想,會飛、會說話、會唱歌;死去50年的蘭大官人在羅小通的“現實”中出現,在“我”親眼看到的故事中,與10年前被“我”用炮彈炸成兩截、死而復生的老蘭交替出場,蘭老大還在肉食節的舞臺上,創造了與41個洋女人交合的吉尼斯世界紀錄,隨即又被洋人用槍閹割;黃鼠狼們在羅小通家戀愛、結婚,等等。這些離奇的故事在莫言“煞有介事”的敘述腔調中變得亦真亦幻,撲朔迷離。
三是非常態兒童視角觀照下的成人世界。小說敘述者羅小通是個信口開河的“炮孩子”,他的年齡是20歲,思維能力和智商卻還停留在10歲孩子的水平上。在“故事”中他10歲時的早熟和在“敘述”中20歲時的幼稚,構成了一種對立。羅小通對自己“食”欲和成人世界“色”欲的非理性化、想象性敘述,展露了一個孩子眼中成人世界的欲望陷阱。小說突破了“高密東北鄉”這個莫言文學王國的原有疆界和鄉村敘事模式,形象地展現了在資本原始積累階段處于洶涌經濟大潮中的農業社會在向工業文明轉化的過程,那些被以“食”“色”為象征的物欲所異化的人的悲劇故事,令人讀來不禁唏噓感嘆。
[1] 莫言.四十一炮[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
[2] 莫言,楊揚.以低調寫作貼近生活——關于《四十一炮》的對話[N].文學報,2003-07-31.
[3] 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楊寧〕
Adult Narration & Childhood Story——On the Polyphonic Narration of “The 41 Gunshots”
WANG Xi-qiang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062, China)
Mo-yan keeps exploring and creating new miracles in the walk of narration. He always tries hard to establish carnivalized narrative style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and in varied discourse mood. ‘The 41 Gunshots’, published in 2003, is such a milestone of his efforts, in which the narrator, a liar named LUO Xiao-tong, relates irresponsibly his ‘likely-true’ story. In the novel, the narrator penetrates in between reality and imagination, and his narration intertwines with his personal story, which is literally a well-composed duet. Both the conflicts, intertwining and overlapping and the contradiction and correspondence between imagination and reality are typical of the carnival of polyphonic narration under the control of the narrator.
Mo-yan; “The 41 Gunshots”; polyphonic narration; carnivalization
2013-09-09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12YJC751082)
王西強(1978―),男,山東臨沂人,副教授,博士。
I207.42
A
1006?5261(2014)04?009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