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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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衡官場小說淺論
呂豪邁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縱觀楊少衡近年來發表的一系列官場小說,其突出特點有三:一是著力書寫轉型時期社會環境的復雜及身處官場之人的心靈困惑,使作品異于他人;二是介入現實,揭露的同時尋找解決矛盾的辦法,呼吁執政能力及水平的提高,主題鮮明;三是敘述鮮活生動,語言調侃戲謔,小說審美意蘊增強。
楊少衡;官場小說;介入現實
楊少衡作為活躍于當下的多產作家,近年來在《小說月報》等文學刊物上發表了一系列官場小說,諸如《林老板的槍》《該你的時候》《天堂女友》《前往東京的關隘》《啤酒箱事件》等。這些中篇小說,不僅引人入勝,更引人思索,呈現出迥異于其他官場小說的獨特魅力。
當代文壇寫官場、寫腐敗的作品層出不窮,僅20世紀90年代就有張平的《抉擇》、王躍文的《國畫》等力作。在很多官場小說中,黑白兩道的爾虞我詐、鉤心斗角以及金錢美女充斥其間,而這也似乎成了展現官場的慣常套路,但楊少衡筆下的官場并未充斥這些權謀文化。楊少衡官場小說與眾多官場小說一味“揭露”與“譴責”迥然不同,他善于不露聲色地書寫官場的復雜微妙、暗流涌動,他筆下的官場不全然是權力的博弈之所,也并非重重黑幕、種種傾軋、處處緊張,他的官場書寫只是將權力場域作為敘事平臺,“讓人物和事件在敘事平臺上遭遇各種可能性”[1]。楊少衡摒棄簡單輕率激情義憤的道德批判,超越二元對立涇渭分明的善惡評判,揣著滿滿的人性關懷將主人公放置在極為復雜的基層官場中,充滿理解地打量和呈現他們在復雜環境里如何遭受挫折、突破困窘、施展才能、實現抱負。
楊少衡官場小說的另一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的全新官場人物形象。這些形象完全顛覆了我們以往對這一類人的常規認知。首先,他們不是符號化、單一化的存在,而是有著豐富多維性格的鮮活個體,有著屬于自身的性情和氣質,亦有著各自的局限和弱點。“他們并不高不可及,也不神秘莫測,而是和常人一樣工作,一樣為前途擔驚受怕。他們有血有肉,有抱負有理想,有一番干大事業的渴望,同時,他們也有常人的苦惱和挫折,有悲傷與失望。”[2]如《林老板的槍》中的縣長徐啟維,在現實的矛盾沖突中頭腦清醒,明辨是非,不被美女所俘虜,不被“糖彈”所打動,為維護百姓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尊嚴,用智慧贏得勝利。其次,楊少衡筆下的官員不再是與群眾明顯對立的臉譜化的官員,而是現實中合理的存在。“他們幾乎都是在權力場域中摸爬滾打的實干家”[1],“他們雖沒有高蹈的道德理想主義的‘清官意識’,但卻都有守護底線倫理的政治良知”[1]。如《前往東京的關隘》中的副市長秦石山,采取狡黠的手段,利用女專家劉暢的正義感達到了保護文化遺產的目的。再次,楊少衡筆下的官員多呈現悲劇性結局。面對來自上級的壓力、內部的爭斗、社會的干擾以及他人的腐蝕,他們運用自身的能力和智慧一一化解。他們有的為當地群眾爭得了利益,有的取得了一定的政績,但自身健康卻受到了損害,如《天堂女友》《喀納斯水怪》《亞健康》等多個篇目中的主人公,最后都是或患病住院,或外地逃避,或面臨死亡的結局。這些具象化的充滿現實感、時代感的人物形象標志著楊少衡對官場的理解和思考的全新高度。
在一篇對小說《林老板的槍》的說明性文字中,楊少衡談道:“由于以往經歷,我對徐啟維這種人物比較熟悉,知道他們要做好自己的事,沒有能力不行,沒有定力也不行,他們面對的社會生活復雜多樣,現實環境發展迅速,利益格局不斷變化,里邊有很多課題和話題,有的頗耐人尋味。”[3]正是基于這種熟悉和了解,才使楊少衡筆下的基層官場與眾不同,才使得作者對基層官員的書寫充滿了理解和溫情。作者基于自身對社會復雜環境和官員處境的獨到認識與深刻洞悉,為我們進一步全面認識、重新審視當下官場,尤其是基層干部隊伍提供了文學化的記錄。
縣市級官員成為楊少衡官場小說中著力塑造的系列人物形象,這顯然與作者的生活經驗和從政經歷密切相關。《小說月報》轉載的楊少衡的所有中篇小說后均附有這樣的作者簡介:“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設區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4]應該說,這些經歷對他的創作影響極大。在從政過程中,長期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再加上特有的敏感使楊少衡的創作視角對準各級基層官員也就成為自然。同時,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作家的良心又促使他勇于直面當代社會現實的矛盾沖突,并力圖用文學的形式介入現實。
怎樣用文學的形式介入現實呢?楊少衡采用直面現實,揭露矛盾的手法,在將基層官場加以真實呈現的同時,力圖以文學化的形式為矛盾的解決尋求出路,給讀者營造新鮮的閱讀體驗,送去心靈的慰藉與溫暖。確切地說,也就是敘寫基層權力在解決這些矛盾之時如何運作,描摹這些基層官員面對復雜的社會現實矛盾時心靈的困境和掙扎以及他們如何竭盡全力去化解矛盾、解決問題。在小說中,這些基層官員通過全力的應對,有些問題得到了解決,有些問題仍未能解決,而有些問題雖然解決了,但卻犧牲了自己的利益。有論者將楊少衡的這種設計稱為“隱形批判”,認為“他的邊緣正義的隱形批判內蘊于敘事結構之中,當文學敘事介入社會現實時,對轉型時代權力鏡像不動聲色的批判也同時啟動”[1]。著名評論家賀紹俊認為:“楊少衡則是以知識分子的身份,去同縣長們交流對話的,他因此對縣長的行為有所理解甚至諒解,也有所反省和質疑。”“毫無疑問,這樣的作品首先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社會性。”[5]筆者以為,基層官員要化解矛盾、解決問題就需要定力、魄力、能力、策略和智慧,這些均屬于意識形態領域所定義的“執政能力水平”的范疇。因此,楊少衡的創作是作者基于轉型時代社會現實矛盾的復雜性所提出的對于提高執政能力必要性和迫切性的呼喚。用文學的形式將社會矛盾展現出來,將基層官員如何解決矛盾展現出來,將基層干部隊伍的真實狀況展現出來,使人們對當下基層官場形成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促使基層官員意識到提高執政能力和水平的緊迫性,這應當就是楊少衡官場小說的創作主旨。
細讀楊少衡的一系列官場小說,可以發現作者主要圍繞基層權力運作中遇到的以下問題展開情節、塑造人物,從而實現文學與現實的互動。
所謂的“經濟大戶”,是指地方的民營企業家、生意經營者。這些人占據著一定的經濟優勢,同時和上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能夠呼風喚雨。他們有的遵紀守法,對當地經濟建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有的則偏愛歪門邪道。對這些“大戶”引導好、利用好,就能活躍一方經濟,反之,如果任之為所欲為,或者與他們同流合污,抑或被他們牽制,則會使群眾利益受損。這就要求當權者明辨是非,能夠以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應對處理。
《林老板的槍》便是對這一現實問題的再現和反映。縣里最牛的民營企業家林奉成影響一方經濟,他以女秘書為“槍”去公關縣長,而縣長徐啟維也將計就計以女秘書聯絡、“拉攏”林老板,解決本縣的經濟問題。當二者在并購縣機械廠談判中產生分歧時,林奉成便停止對菜豆的收購,導致相關車輛堵塞、交通癱瘓。縣長徐啟維則通過派縣地稅局上門查賬逼迫林老板現身。然而這個現身非關菜豆,卻是相邀喝酒。徐從林的女秘書那里得知林吹噓“自己一個電話讓徐啟維來,徐啟維屁顛屁顛立馬會從縣里趕來,用最快的速度,像鳥一樣直飛過來,最多半個鐘頭。要是過半個鐘頭徐啟維還沒飛到,大家就散伙,這一桌酒錢算他的。”[6]徐啟維不惜犧牲自己尊嚴,果真在半個小時內趕到了,與林的狐朋狗黨各干了三杯后起身告辭,返回的路上便接到菜豆危機解除的急報。這樣一系列明爭暗斗的結局,是林被迫在有利于安置保障職工權益的并購方案上簽字,而徐晉級縣委書記的希望化為泡影。楊少衡通過塑造這個為維護百姓利益不惜犧牲自己尊嚴的智慧人物說明基層當權者確實不易,而只要不被大戶“俘虜”,便也能挺身而出且無畏無懼。
在近年來諸多涉及官場的小說中均敘寫到上訪和群體事件問題。遲子建的短篇小說《野炊圖》中,為避免林場老工人上訪,上級領導蒞臨時,林場領導便將上訪的老工人拉到距離廠部很遠的山林里喝酒野餐。邵麗的短篇《人民政府愛人民》里也有同樣的細節:對待上訪戶老驢,縣里的常用手法就是將其灌醉后拉回家。但這些辦法無法根本解決問題。楊少衡小說《該你的時候》就是對這一現實問題的反映。當有群眾攔路向上級領導反映情況時,一些不法分子便趁機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從而造成交通堵塞。楊少衡在這篇小說中成功地塑造了兩個鮮活的基層干部形象——縣長黃必壽和副縣長吳悠,他們二人面對問題盡管手段不同,卻都心系百姓,最終合力解決問題。
楊少衡在多篇小說中都關注到了環保問題,以《天堂女友》和《前往東京的關隘》最為突出。《天堂女友》中的主人公朱一凡在任縣長時引進扶植了一家工廠,而若干年后,這家工廠卻成為重要的污染源,此時已升遷的朱一凡又想方設法予以解決。《前往東京的關隘》中,秦石山在任市建設局局長時結識了歷史專家劉暢,劉暢對古跡的珍愛、對真理的堅持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已升遷為市長的秦石山執意邀請劉暢參加市里舉行的“古蒼柏關遺址研討會”。會上劉暢對部分專家確立的遺址地點大加批判,并將給專家紅包的事件予以揭露。這也正是秦石山的用意,因為早有一條高等級公路將從此通過的規劃,而如果目前為保護遺址,修改設計方案,將損害到一大批人的利益,所以他便采取利用女專家正義感的狡黠手段,達到保護文化遺產的目的。
由于鄉村宗族勢力、利益驅動等多種原因,近年來在村委選舉中出現了激烈競爭的局面,請客送禮、經濟賄賂、打架甚至兇殺都有發生。楊少衡以其對鄉村的透徹了解敏銳地捕捉和關注到該問題。在小說《啤酒箱事件》中借助坂達村村委主任選舉中發生的“啤酒箱事件”,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現實鄉村的小社會。小說通過對張茂發、張貴生父子,湯金山、湯金水弟兄,鄭小華副縣長和“我”(民政局副局長、人稱“羅教授”)以及從京城來的“李老師”等幾個代表人物的形象描寫,把參與和主持競選的各種人物的心態及做派表現得酣暢淋漓;將鄉村基層政權的現狀及政權建設中出現的問題原生態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參與主持競選的“我”,既堅持原則、依法辦事,又充滿人性關懷。在楊少衡看來,這樣的基層官員正是解決紛繁復雜的現實矛盾所需要的人。
除了以上問題以外,楊少衡在作品中還涉及黨政一把手的配合問題、對社會不良風氣的抵制問題等。作家對這些社會現實問題的藝術再現和反映流露出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體現出作家關注現實、參與現實的努力,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在我們的生存環境不斷完善的過程中,文學從未缺席。
應該說,楊少衡的官場小說,屬于意識形態小說的范疇,或者可以稱作“政治文化小說”。怎么消解此類小說必然產生的生硬和教條,不至于造成讀者的“審美疲勞”,楊少衡用自己的創作藝術做出了很好的解答。他的小說不但有鮮明的人物形象、豐富的思想內涵,而且情節引人入勝,語言極富光彩,特別是對“故事”的精彩書寫使得小說具有動人心魄的力量,而獨特的敘事語言亦為小說增色不少。
多年的基層官場工作和生活經歷,使楊少衡對官場內部的事件極為熟悉,他在講述官場故事時能給讀者提供更多的社會信息,這也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例如,在楊少衡的官場小說中,往往會設置一位長相漂亮、氣質高雅、活潑開朗、熱情大方的女性,這些女性有知識、善公關、能辦事、會挑逗,她們是某官員主人公的同事、朋友或者熟人,受到主人公的感染后,感情增進,成為主人公的知心者、崇拜者或者有情人。這些女性或減輕了小說主人公患病的痛苦,或給主人公帶來了生活和工作下去的勇氣和信心,或協助主人公更好地處理各種矛盾。這些女性給主人公以精神鼓勵的同時,有關她們的講述也給讀者帶來審美的愉悅。
在《林老板的槍》中,宋惠云為“拿下”縣長徐啟維,幾次三番以語言挑逗,咄咄相逼,不惜以身相許,“說她一看到徐啟維就有感覺”,“讓別人來巴結一下還是應當的”[6]。有論者將此稱為“顛倒的二人轉模式”,即女性挑逗戲弄男性,認為這樣更具諷刺意味,“這種顛倒的二人轉式的逗笑使文本充滿喜劇性,有了獨特的藝術張力”,“在充滿喜劇幽默特色的情節背后是對人生、權力的思考”[7]。
“故事”之外,楊少衡小說生動幽默的敘述更來源于戲謔、調侃、反諷的語言。僅以《該你的時候》為例:縣長黃必壽對初到縣里掛職的吳悠說:“吳副縣長你的名字不錯,但是違背上級文件精神。吳悠不禁發蒙,問黃縣長這話怎么講?黃必壽說上邊強調咱們各級干部要有憂患意識,你是省領導,公然唱反調,無憂無慮,哪有這么快活的?”[8]兩年中,黃必壽了解了吳悠的素質、能力和責任心,在自己調離時力薦吳悠,“他用自己發明的六字讖言把上級打動了:‘用吳悠,可無憂。’黃氏名句。”[8]
評論家賀紹俊曾說過:“即使表現社會現實問題,也需要以文學化的方式表現出來才是真正的小說,否則只是體現作者社會責任感的調查報告。”[5]以此推論,楊少衡的小說應該可謂是具有較高審美價值的藝術品。
[1] 蔡志誠.權力鏡像中的邊緣正義——楊少衡的“介入現實”與“隱形批判”[J].當代作家評論,2005(3).
[2] 鄭孝芬.權力場域的個性解讀——讀楊少衡新官場系列小說[J].安徽文學,2008(5).
[3] 楊少衡.小說里的錯別字[J].小說選刊,2005(3).
[4] 楊少衡.啤酒箱事件[J].小說月報,2008(12).
[5] 賀紹俊.人民性:從抽象到具體的降落[J].小說評論,2006(1).
[6] 楊少衡.林老板的槍[J].小說月報,2005(3).
[7] 陳曉輝.在情節和人物背后——初論近年楊少衡小說創作[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2).
[8] 楊少衡.該你的時候[J].小說選刊,2005(11).
〔責任編輯 楊寧〕
呂豪邁(1990―),男,河南駐馬店人,碩士研究生。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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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