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

“沙龍太復雜了。他是巴勒斯坦人最痛恨的敵人,也很可能是巴以問題最終的解決者,但8年前的中風,讓一切可能性終止。直至今天,他把所有懸念、遺憾都帶進墳墓。”以色列希伯萊大學政治科學教授亞伯拉罕·迪斯金感嘆道。
1月11日,昏迷8年后,以色列前總理阿里埃勒·沙龍去世,終年85歲。
作為以色列最富爭議的領導者,貼著“屠夫”和“戰神”的標簽,沙龍從中東戰火中走出,以“鷹派”“推土機”的強硬形象登上政壇頂峰。
在巴以和平進程中,這位“麻煩制造者”曾經無所不用其極:多次在談判中扮演反對派角色;強行進入有爭議的圣殿山地區,引發數年的巴以流血沖突;“定點清除”哈馬斯領導人亞辛,開建約旦河西岸隔離墻……而在執政最后兩年,他卻選擇務實的妥協和痛苦的讓步,轉變速度令世界瞠目——與阿拉法特繼承人阿巴斯握手言和,力排眾議推進“單邊計劃”,下令將猶太人定居點盡數從加沙和西岸部分地區撤出,力求以部分土地換取和平。為此,他不惜退出利庫德集團,組建新黨,改寫以色列政治版圖。
沙龍將自傳書名定為《武士》。這位“武士”的最后抉擇,注定讓他與拉賓、阿拉法特比肩。但同樣悲情的是,歷史也沒有給沙龍更多時間——突如其來的中風,將沙龍的政治生命在8年前就畫上休止符。
而在8年后,巴以和平依然難見曙光。
“我一年之中,只要來到這里,總會為他祈禱。他的選擇,就是以色列正確的選擇。”2009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耶路撒冷哭墻邊結識了以色列新入伍的軍士大衛·賽丁,他說,他是沙龍的擁躉,《武士》一書常備案頭。一說起沙龍,那個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滔滔不絕地向記者講述沙龍的傳奇、理想和苦衷。
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沙龍。
在以色列撤離后的加沙地帶,街道上,很多垃圾桶表面,都噴刷著沙龍的名字,表達著巴勒斯坦人對他的仇恨與詛咒。
“現在,阿里克(沙龍昵稱)離開了,我們要為他舉行國葬,但阿里克的政治遺產卻沒有人真正繼承。”沙龍去世第二天,賽丁在郵件中這樣寫道,“如果他還繼續主政,或者是8年前在政治巔峰時徹底結束生命,對國家和他自身而言,情形也許都要更好些。但歷史不允許如果。”如今賽丁早已退伍,在特拉維夫開了一家小書店,各種版本的《武士》自然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1月12日,他和很多以色列人一起在議會大廈瞻仰沙龍遺體。13日上午,國葬悼念儀式也將在這里舉行,美國副總統拜登、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等國際政要將參加葬禮。當天下午,沙龍靈柩會被運至他位于以色列南部內蓋夫沙漠的農場,以軍禮落葬。在沙龍身邊,長眠著2000年去世的他第二任夫人莉莉。
沙龍一生經歷過兩次婚姻,先后娶了一對姐妹。第一任妻子戈莉因車禍去世后,搬來同住照顧姐姐兒子的莉莉最終與姐夫走到了一起。兩人1963年成婚,育有兩子。
2006年1月4日,在任時的沙龍因嚴重中風被送進醫院搶救并一直陷入昏迷。同年4月11日,以內閣宣布沙龍永久失去履行職權的能力。
據《耶路撒冷郵報》報道,多年來,沙龍依賴生命支持系統存活。2014年之后,多個重要臟器出現衰竭。6日,血壓和心跳一度恢復正常,但很快再度惡化。特拉維夫謝巴赫醫療中心11日宣布,沙龍于當地時間大約14時去世。
“今天,這最后一仗,他打輸了。”多年與沙龍政見不合的以色列總統佩雷斯稱贊沙龍是“了不起的男子”“出色的軍官”,“以色列最偉大保衛者和最重要設計者之一”。克林頓夫婦也發表聲明贊揚沙龍“將一生都貢獻給以色列”,“與他合作,與他爭論,看到他一直努力為他所熱愛的祖國尋找正確道路”。
然而,在很多巴勒斯坦人眼中,政治生命早已完結的沙龍依然是“該下地獄的劊子手”。
在加沙街頭,有巴勒斯坦人給路人發放糖果,“慶祝”沙龍的去世。路透社援引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一名發言人的話說:“這名罪犯的雙手沾滿了我們人民和領導人的鮮血。今天,暴君不在了,我們對勝利信心倍增。”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高級官員賈布里勒·拉吉布也認定沙龍下令暗殺了巴勒斯坦國前總統阿拉法特,應該被送上國際刑事法庭。另據德新社報道,沙龍死后,黎巴嫩某巴勒斯坦難民營中,巴勒斯坦人朝天開槍慶祝。
“他是典型的政治人物,尤其在我們這樣一個歷史背景和現實環境中,對他的評價肯定千差萬別,甚至截然相反。這很自然。我只要堅持我的觀點就可以了。”賽丁說。
在曾加盟前進黨的以色列前司法部長Tzachi Hanegbi看來,沙龍和拉賓一樣都是在最關鍵時刻倒下,壯志未酬,他們都深愛著自己的土地,都從戰場上歸來,都以不同方式尋求國家的安寧與和平,甚至做出艱難抉擇、無奈妥協和痛苦讓步。
以色列駐中國大使館新聞發言言人潘立文認為,對于以色列,沙龍是一個不能被遺忘的人物,“從以色列建國和生存之戰,到政治活動以及撤離計劃,在這條打造以色列未來的路上,沙龍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作為領袖,他集合了許多關鍵的品質:勇氣,實用主義,更重要的是,他有著誓死保衛以色列國家安全的信仰。沙龍曾被一些人認為太過強硬,在政治上也存有爭議,但他仍是一名杰出的領袖,在其政治生涯的后期,他為追求以色列及其鄰國的和平,做了勇敢的努力。”
沙龍少年時參加以色列建國前的猶太人軍事組織“哈加納”,對抗當時統治巴勒斯坦的英國人,不到20歲就歷任“哈加納”教官、連長、偵察隊長等職,負責猶太定居點和集體農莊的安全保衛工作,初顯軍事天分。“哈加納”后來成為以色列國防軍。
1962年,沙龍被授予陸軍準將軍銜,同時被任命為一個裝甲旅的旅長。兩年后,沙龍升任以色列國防軍北部軍區參謀長;又兩年,成為國防軍作訓部隊司令。
“沙龍最讓世人稱道的軍事奇跡,是1973年以色列被埃及閃擊而退卻后,他抗命率裝甲部隊孤軍逆襲,偷渡蘇伊士運河,炮指開羅,導致埃及三軍團被反包圍,迫使埃及停戰進而反敗為勝。他最膽大包天的決策是1982年揮師十萬入侵黎巴嫩,兵困貝魯特,迫使巴解武裝繳械流亡。”中東問題專家馬曉霖如是點評。沙龍是唯一參加過五次中東戰爭的以方將軍,“從人生首次掛彩的獨立戰爭,到一舉成名的十月戰爭,再到他親自發動的黎巴嫩戰爭,他就是一部中東戰爭史,也是人格化的以色列。”
2001年2月沙龍以利庫德集團領導人身份參加總理競選并獲勝了。在此之前,1996年利庫德集團重新執政,內塔尼亞胡出任總理,沙龍在這名政治對手手下擔任國家基礎設施部長、外交部長。
沙龍眾多綽號中最為出名的是“推土機”,緣于他對巴勒斯坦人的鐵腕政策;但這一綽號,也表明作為政治家,沙龍會毫不手軟地推倒、碾碎面前的一切絆腳石。
1999年,利庫德集團在競選中一敗涂地,從執政黨淪為在野黨。沙龍擊敗內塔尼亞胡當選利庫德集團黨魁,巴拉克接棒任總理。巴拉克上臺后采取措施推進中東和平進程,這使得沙龍極為不安。
2000年9月28日,沙龍突然造訪位于東耶路撒冷的穆斯林圣地阿克薩清真寺——破壞和平進程的“功力”發揮到極致——由此引發長達5年的巴以流血沖突。正是這場沖突,逼走巴拉克總理,沙龍趁亂走向巔峰,以73歲的高齡當選為總理。
“也有很多人認為,沙龍此舉是孤注一擲,為自己政治生涯拉選票。”以色列工黨前新聞官奧瑞拉·本·載韋如此評價。
據媒體報道,此后5年,他麾下利庫德集團勢力擴大,相對溫和的工黨影響力日漸式微,以色列政壇出現一人治下、相對穩定的局面。
有評論認為,以色列政壇強人輩出,但幾乎只有沙龍稱得上“王者”。現任總理內塔尼亞胡、前總理奧爾默特,乃至元老、現總統佩雷斯等無論資歷,還是人氣,無法與沙龍相提并論。以媒體甚至視沙龍為開國總理古里安之后“第一人”。
“他很有手腕,每遇大事,當機立斷。我認為,在所有政治家該具備的素質中,沙龍有一條特別明顯:不遺余力為自己族群服務。他一生都致力于確保以色列的安全。”前進黨成員舒姆里克·達翰說。
“眾所周知,在中東地區,和平,是一種‘承諾最多、兌現最少的現象,而沙龍在倒下前曾被認為是能推動談判并敢于作最終決定的人選。”這一論斷的根據來自沙龍執政最后兩年的轉變。
早在上世紀80年代,沙龍就曾放言,“未來的巴勒斯坦國,有朝一日會從我手中建立”。也許正是這個表態,觸動巴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當時萌發秘密接觸沙龍的念頭。
“沙龍是軍人,但不是莽夫。在長期戰爭和政治斗爭中,他最懂得安全對以色列的意義。” 達翰表示。
出任總理后,沙龍小心翼翼地調整對巴強硬立場,尤其是2002年6月時任美國總統布什提出有條件支持巴勒斯坦建國的中東和平計劃后,沙龍隨之轉變。同年12月,沙龍首次提出一項有條件同意巴勒斯坦建國的方案,這令他成為“第一個不再宣稱以色列有權占領全部巴勒斯坦土地的以色列總理”。

2003年5月,美國、俄羅斯、聯合國和歐盟聯合推出中東和平“路線圖”計劃,巴以局勢一度緩和。由于以色列堅持強硬政策,繼續修建單方劃定以巴邊界的“隔離墻”和對巴武裝人員實施“定點清除”,巴以沖突再起,“路線圖”擱淺。
在此前后,沙龍做出了他人生中也許最難做出的兩個抉擇——
把阿拉法特圍困在拉姆安拉的殘破官邸內,從精神和生理上打垮老對手,最后一刻,放行他出走巴黎。2004年11月11日,阿拉法特客死他鄉。風燭殘年的阿拉法特在官邸地下室、借助蠟燭工作的照片,流傳世界,令人動容。
阿拉法特去世半年后,沙龍與新當選的巴勒斯坦領導人阿巴斯舉行會談,達成停火協議。2005年8月15日,沙龍政府啟動醞釀近兩年的單邊行動計劃,隨后一個月內成功完成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共計25個猶太人定居點的撤離行動,結束對加沙長達38年的占領。
面對黨內“叛徒”“賣國”等指責,沙龍反擊道,作為一個為以色列浴血奮戰的老兵,“這里沒有一個人對祖國的感情,有比我更深。”
以色列《國土報》理解沙龍的選擇,沙龍經歷了這個國家無數次危機和十字路口,“他是不應受到任何批評的。沙龍成功地用自己的領導能力在以色列人中形成了國家共識,他說服了很大一部分以色列人,真相是可以具有靈活性的東西……以色列人先前一直抱著左翼和右翼、正確和錯誤有區分的僵硬觀念不放。沙龍解放了固定和兩極化的政治觀念,把它們從衰退的地位、受制于絕對真理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在沙龍的腦海里,他是以色列有史以來宗教觀念最淡薄、最具尼采風格的總理。沒有什么東西對于他來說是特別神圣的,如有必要,任何原則都可以進行反思和調整。就以色列的思維而言,這是意識的深層次革命。”
革命在繼續。2005年歲末,年近78歲的沙龍不惜改弦更張,退出利庫德集團,組建前進黨,以期利用民眾支持贏得2006年3月議會選舉,實現連任,在中東和平進程里程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但這個天賜的拍板人卻沒有天時了。”亞伯拉罕·迪斯金教授說。
在政治和歷史學家看來,對于中東和平進程,沙龍曾堅持“以和平換和平”的立場,反對“以土地換和平”。但經歷了多少年“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暴力循環之后,沙龍發現如果繼續在死胡同掙扎,則始終無法為國人帶來他最渴求的安全——巴勒斯坦人自殺式攻擊總是出其不意、前赴后繼。
所以,“武士”果斷地承認自己“無法改變歷史”,承認“占領”380萬巴勒斯坦人的土地“非常糟糕”;并在確保以色列絕對安全的前提下,接受建立世俗的、非軍事化的巴勒斯坦國,哪怕該國與以色列老死不相往來。
有人說,這是晚年沙龍對以巴和平一種遲到的理解。他的思想經過轉變,最后認為,以色列應該根據地緣政治利益和人口分布特點來劃分邊界,在保留西岸大型猶太人定居點同時,拆除小型定居點。
“可以建設,也可以拆毀,這取決于你的視角,沒有決定性答案。(對巴勒斯坦領土),可以占領,也可以不占領,這要以合作或者以變化的現實而定。曾經值得,現在可能不再值得。”《國土報》一篇文章替這位前總理做出解釋。沙龍努力使以色列人相信,這是為和平所必須做出的讓步。
“沙龍內心的最深處沒有上帝。他沒有那些自以為是者和道德派人士所能理解的正義觀念。對于他來說,任何事情都是相對的……他具備在毫無眨眼的情況下把看起來永久性的慣例撕成碎片的能力。”《國土報》如此分析沙龍的性格,“中風之前不久,沙龍在他農場的廚房里接受記者采訪,他在整個對話期間一直保持笑容,即便在談及他11歲的兒子古爾因玩槍走火打中自己、死在他的懷抱時。”“圣經、猶太大屠殺、喪親之痛、法律等令人癱瘓的陰影,甚至他在一個小時之前所說的話都不會使沙龍受到影響。受因于紛爭的以色列人非常喜歡這一點,這令他們感覺良好。”
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則評論說,8年前沙龍時代就早已結束,但以國內媒體持續關注沙龍病情,凸顯人們對這位頗具爭議的領導者“政治遺產“的興趣。
在希望中倒退,在無望中重生,這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巴以和平進程給人的印象。其間,強力領袖憑借個人威望和意志,總能主導局面,或化身和平勇士,或變身“暴力凱撒”,引導局勢更好或更糟,阿拉法特如此,拉賓如此,貝京如此,沙米爾如此,沙龍更是如此。
在槍炮與橄欖枝之間徘徊、掙扎,從絕望走向理性……這些應該是老一代巴以政治家的共同遺產。
但誰來繼承?
沙龍已去佩雷斯老矣,標志著中東地區老一輩政治家的集體落幕。他們身后,中東政壇難覓強力推手,和平依然遙遙無期。
美國斡旋下,巴以和談于去年7月重啟,在保密情況下進行20多輪,但由于雙方在耶路撒冷地位和約旦河谷安全部署等核心問題上分歧巨大,和談仍無明顯進展。
“沙龍為什么會轉變,他是鷹派、鴿派,還是最終的中間派,他是懂得犧牲的政治家,還是善于轉身的政客?”迪斯金自問自答道,“對于這些問題的討論,有助于人們在巴以地區尋找新的拍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