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孩子的“青云”學校

陳薇

“2013亞冠決賽第二回合，廣州恒大1：1戰平首爾FC，為什么最后恒大是冠軍呢？”在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的“時事新聞課”上，老師徐任突然這樣問了一句。

沒人舉手，但不知哪個男生喊了一句：“因為恒大客場進的球多！”

徐任有些驚訝，卻很滿意。教室里63位學生不過從五年級到初一，他本以為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得上來。

他正在對2013年重大新聞事件進行梳理，很快寫滿了黑板。照他的經驗，學生們會將至少80%他講過的新聞記住。大到“嫦娥登月”“蛟龍下海”，小到“習總書記套餐”“一代槍王去世”。

每周一至兩節課，這位曾任陜西省科協副主席的退休老人徐任，專給學生們講時事新聞。“這里講的事情每時每刻都發生在你的周圍，發生在世界上，不斷演變，伴隨你的一生，影響你的一生，甚至決定你一生的際遇，真的不可等閑視之。”

這些是從進城務工的流動子女中的篩選出的超常少年兒童，被寄予厚望，培養成“品行高尚、具有國際視野、富有人文與創新精神的本土精英人才”。

他們同樣是“青云學子計劃”的核心。“青云”取名自王勃《滕王閣序》中“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含義不言自明。

這些孩子，有機會去人民大會堂參加活動，可以見到部長級別人物、或是中國科學院著名院士。學校的創辦者也很高端：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增愛公益基金會、三辰投資基金，四方合作，打算開創一種新型公益學校模式。

“社會底層的孩子要成為社會的精英，需要通暢的、公平的教育，我們希望能讓這個群體得到關注，為中國的教育改革及兒童順利成長發展做一些有探索性、示范性的工作”，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法人代表兼校長、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教授劉正奎如是說。

“另外一種生活形態”

從北京市區一路向東北方向，約1小時車程到達昌平區興壽鎮東新城村，便是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所在地。幾幢嶄新的紅色建筑，300米跑道操場，還有一塊特意辟出的土地。眼下正是寒冬，土地荒蕪著，等明春再供學生們種植。

63個孩子，來自17個省市，父母都是北京周邊的打工者。他們衣著半新不舊，常有仿名牌的標識，但神情中帶著放松與信任，一遇見老師便大聲喊：“老師好！”他們全體寄宿，排著隊伍去食堂，吃飯時鴉雀無聲。

13歲女孩葉凡思佳是江西人，隨父母來北京10年，住在通州六環外，“在地圖上總是被圖例遮住的地方”。進入實驗學校前，她每年都要轉一次學；如今，她上到初一，還成了班長。

“這是一群淳樸、聽話、努力的孩子。”副校長成吉斯說。

不過，這些孩子初到學校時，曾讓她頭疼得緊。一些孩子不洗臉不刷牙，晚上睡覺不脫衣服，更有甚者，大小便也不“瞄準”；已經上到四年級了，有的連26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有的孩子出生在北京，但10歲了，連天安門廣場也沒有去過。

每學期第一周，學校干脆不安排任何課程。每天請一兩名科學家與孩子們分享故事，幫助孩子建立行為規范，包括怎么上廁所、怎么排隊、怎么吃飯不發出聲音。“我們首先要為孩子樹立另外一種生活形態。”校長劉正奎說。

一周后正式上課。粗粗看上去，學校的課表與其他學校沒有什么不同。早自習是英語或語文，上午多是語數英等主科，下午則是體美勞。老師們沒有自編教材，也會參考教學大綱，但講解程度明顯加深，將高中、初中的內容滲透到小學。

比如，講解一個簡單的數字“6”。一般老師會拿6根小棍；這里的老師會先拿6張照片，上面是不同人的臉孔，然后請學生在黑板上畫，共同特征是什么。等到學生們去掉不同的長相，畫出眼睛鼻子等五官，老師再去掉五官，用6個圓圈來表示。

“可不可以再簡單一點？”老師問。于是，數字6就出現了。

“這種教學中蘊涵了初中階段要學習的抽象和歸納。”劉正奎校長說。

學校特別強調體育。有一堂特別的“自然體育課”，每周一個下午，體育老師李晨會帶著孩子們外出上課。想讓孩子們鍛煉下肢力量，就爬學校附近的小山坡；到公園里，教孩子戶外求生知識，比如怎么辨別風口、或是打繩扣。他們甚至從奧運主會場鳥巢開始，沿著北京中軸線，步行了8公里。

有時候，孩子會被安排玩一次“大冒險”，比如兩人一組，向陌生人開口詢問他們的家鄉。

初到學校，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大多顯得膽小怕事、不愛說話。有孩子上臺說話，腿止不住地打哆嗦；還有孩子，時常被噩夢驚醒，在黑暗里叫出聲來。班主任于古月覺得，這些孩子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更爭強好勝。

每周日晚，孩子會上電影課——2007年，校長劉正奎曾通過對安徽438名學生干預發現，以電影課為心理健康教育，能夠有效促進初中學生的心理健康水平。

“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開始探索一些新的培養模式”，學校教育委員會主任、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說，“比如打破理科思維，注重身心健康與全面發展的大教育觀。”

在北京，天資優異兒童的培養班，有中國人民大學附中華羅庚實驗班、北京八中的少年班、北京育才學校實驗班等等。然而，它們大多注重理科思維，旨在培養十三四歲便考入大學的“神童”。

青云實驗學校卻無意于縮短傳統學制。他們從9至10歲讀三、四年級的兒童開始招生，小學、初中、高中各兩年，再兩年讓學生從事社會實踐和大學預科，最后再以和傳統公立學校學生一樣的年紀，參加統一高考、自主招生或是出國留學。

“我毫不擔心這些聰明的孩子成績不好，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感受到關心和關注、感受到更多社會正義。”在校長劉正奎看來，見識比知識更重要、人格比成績更能影響人生——他曾認識一位對工具技術特別有天賦的孩子，從小就能自行打開各種鎖，最后卻因無人引導，進了勞教所。

“他可是從來不聽講、

一半時間罰站的學生啊！”

一切源于一次飯局。

三辰卡通集團董事長孫文華與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教授劉正奎坐在了一桌。孫文華想做超常兒童教育的公益項目，劉正奎卻更關心農村的留守和流動兒童。

劉正奎成長在安徽農村，直到初三還沒有正式英語老師，考試全靠自己一字一句死記硬背，由此深感農村孩子教育資源的匱乏。然而，幾十年過去了，他在北京看到的打工子弟學校，有的卻還不如農村學校。

他知道的一所打工子弟學校是這樣成立的：一群外地人在北京郊區賣菜，其中一位主動提出“我給你們看孩子吧”，于是這位小學五年級都沒讀完的菜販子，成為了一所打工子弟學校的校長。

“我國農村留守兒童5800萬，隨父母進城的流動兒童有4388萬，按1%為超常兒童計算，就有近100萬天資優異的兒童。如果缺乏針對這部分兒童的特殊教育，中國拔尖人才的培養就是不完善的。”劉正奎對這些數字了然于胸。

2009年秋季學期，一個流動超常兒童實驗班落地北京市芳草地國際學校，面向全北京的打工子弟學校招生。實驗班的啟動資金，來自于“超常教育專項基金”，由孫文華向中國宋慶齡基金會捐贈1000萬元設立。

劉正奎教授所在的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則參照北京八中少年班的經驗，承擔實驗班的研究工作，負責學生選拔、課程設計、培訓評估等等。從2009年到2011年，實驗班累計招收了三屆共68名學生。

選拔共三輪，包括語文、數學、高級認知能力測試、神經反應速度測試等。最后一輪是一周試讀，將從3000名學生中挑選出的70名學生集中上課、活動，最終挑選出20-25名學生。

有一個孩子被挑中后，校長很驚訝：“他可是從來不聽講、一半時間罰站的啊！”

“我們更關注孩子的學習潛能，而不是已有的學業表現。”校長劉正奎說。作為專家，他太明白這些天資聰穎的孩子常常會被當成問題兒童處理了。

這些孩子最終沒有讓老師失望。語文老師于古月記得，有一位男生，一篇300字內的文言短文，只需要看3遍，5分鐘內就能記住。

2012年9月，北京市昌平區政府和區教委接收了實驗班，免費提供了新建的學校校舍和教學設施，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開始籌備；2012年12月6日，“青云學子計劃”在第一次理事會上被正式提出。作為“青云學子計劃”的樞紐，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將被作為一個樣板，三年后與當地政府、本地公辦名校合作，在全國推出20個實驗班，接下來，在全國主要地區設立獨立法人的公益民辦學校，累計建立100個實驗班。

2013年7月，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獲得民辦教學資格——在此之前，北京市已經五年沒有通過對民辦學校的審批。

“學校現在達不到

我理想狀態的50%”

中科青云實驗學校被定位為實驗性、示范性、公益性的民辦學校。實行從小學到高中的全免費教育，連夏令營等課外活動也不收錢，家長只需要交納每月最高600元的伙食費，經濟困難者還有助學金。

“但我從來沒想到，做好事怎么這么難？！”負責行政后勤的成吉斯校長說。她原是三辰公司領導，沒有上過大學，私心里希望孩子們不要像她一樣。

第一次招生就不順利。北京周邊七十多個打工子弟學校，不少認為實驗班是來搶生源的。想通過用少報人數，或將好學生“藏”起來的辦法，蒙混過去。

就連家長們也不相信有這種好事。哪怕成吉斯再三邀請家長們來學校實地考察，還特別說明“由學校報銷出租車費”，仍有家長懷疑學校是騙子。

注冊學校同樣頗費周折。按照《北京市社會力量辦學若干規定》，像青云實驗學校這樣租借校舍、場地的，應當提供保證人或者保證金，也就是將一定數額的錢存入指定賬戶。然而，學校的錢是由基金會提供，無法取出……

理事會本想注冊成“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附屬中學”，但被告知，凡帶有“中國”二字的民辦非營利機構，需要到民政部注冊。多方協調下，終于定名為“北京中科青云實驗學校”。

“學校目前帶有探索性，許多問題沒有先例，因此大大增加了辦學難度。”劉正奎揮揮手，補充道，“但是相關部門最終還是給予了很大支持，他們是在陪著我們一起承擔可能的責任。”

作為校長，他還有更迫切的大小問題需要解決。學校還沒有掛牌，沒能辦下校車牌照；甚至，因為村里裝電話的分離器滿了，學校至今沒有安上電話，學籍系統也沒有啟動；他甚至希望，為教師爭取到一些落戶北京的指標。目前，這些老師沒有編制，全員聘用，而北京市戶口，肯定將成為吸引優質師資的重要砝碼。

包括老師工資、水電、行政開支在內，青云實驗學校每年至少需要300萬元。到目前為止，費用全部由設在中國宋慶齡基金會以及增愛公益基金會的青云學子專項基金來承擔。

這所公益學校不得不省著用錢。辦公室用過一次的紙，發給學生打草稿；自然體育課時，能坐公交去的，就絕不坐地鐵。他們還想方設法提前兩天拿到周邊超市的促銷單，以便及時得到優惠食物的信息。

不過，成吉斯說，村子附近的人都很支持，哪怕是去買一座臺秤，小販也只收成本價；生活老師會把家里用不完的紙和本子帶到學校里來；而老師們，也毫不吝嗇地“私車公用”。

進入2014年，學校開始計劃籌資。“青云學子計劃”秘書長李玉生有些疑慮，“我國還處于公益慈善的初級發展階段，捐贈人更愿意捐贈立竿見影的項目。辦學項目因為看不到明顯的短期效果，很少有人愿意對這部分、尤其是教師工資這部分捐款。”

他希望，學生籍貫所在地的企業和企業家，能為自己的小同鄉貢獻力量；學校還在聯系相應駐京辦和省市商會等機構。2014年2月22日，學校將舉行第一次籌款晚宴。

“實話說，學校現在還達不到我理想狀態的50%。”劉正奎校長說。還有些問題，是他僅憑個人之力無法解決的：他無法阻止隨著父母回鄉的學生退學；無法阻止一位神經質母親對孩子的家暴；無法阻止一個女孩，在父母開的洗浴中心里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旁邊做作業……

他偶感欣慰：2012年，青云實驗學校第一批小學畢業生，有16個進入東北師大附中初中部，第一年考試，前十名中，青云的學生就占了一半。

在孩子們的畢業典禮上，劉正奎講了一個故事：一位心理學家告訴班里的四個孩子，你們非常優秀，一年后，班主任反饋說，那四個孩子真的越來越好。但心理學家卻說，他是隨機挑選的。

這位校長也如此效仿：“我當時為什么選擇你們？其實我也是隨機選擇的，你們并不一定是超常兒童。但是，三年后的今天，你們比我想象得還優秀。”

有孩子在下面點頭，流淚。

校長接著說道：“現在已經不需要我來證明你了，你們已經證明了你們自己。接下來，你要相信自己，對自己有信心——對未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