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瑤
話劇《絕不付賬》開始各地巡演了。豆瓣上仍然寫著“賴聲川瘋狂喜劇《絕不付賬》”。丁乃箏有點兒不服氣,“明明是我導的”。
這件事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兩年前她來內地導演自己的創新話劇《彈琴說愛》,演出那天,她在劇場外看到巨大的紅色橫幅,上面寫著賴聲川的名字,“頓時傻眼了”。
盡管知道她的姐夫賴聲川和她分別創作作品,媒體還是有意無意把他們弄混。在各個渠道的宣傳當中,導演有時候是賴聲川,有時候還會是姐姐丁乃竺。
人們或許對她另外一個身份更為熟悉。她是1986年版《暗戀桃花源》 里那個搖曳多姿的春花,扭著小細腰,竊笑著哼唱“左分右分我分不開”。
從演員到導演,丁乃箏始終生長在賴聲川的光環下。這不只是她個人的現狀,也更是臺灣第二代戲劇導演面臨的集體困境。
剛開始時,丁乃箏“巴不得”能被賴聲川的光環籠罩著。她順利地以演員的身份進入表演工作坊,并參演了賴聲川早期幾乎所有的作品。賴聲川稱她為自己的“繆斯女神”,她還總是不無自豪地調侃道:“我哪是什么女神,只是個‘老賴女郎罷了。”
30年前表演工作坊剛建立的時候,丁乃箏還很小。賴聲川、李國修、李立群、金世杰這些老表坊人將觀眾們拉回劇場,在那個戲劇演出貧乏的年代,表坊迎來了第一次繁榮。
那時這些資深的演員導演在一起工作,常常辯論。丁乃箏就在旁邊看著,看在眼里,不出聲兒。直到六七年后,她才發覺那些時光是多么難得的養分。
她從美國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系畢業后,宣布想要當演員。家人們大跌眼鏡:這個從小話少安靜、綽號“小啞巴”的小姑娘,怎么演?
只有賴聲川信她。他為她量身打造了幾個角色,將默默無聞的“小啞巴”變成了為人熟知的“春花”。
從此,一站到舞臺上,她就好像變了一個人。1994年,在紀念表坊成立10周年的作品《紅色的天空》里,她和老戲骨們同臺,飾演一位垂暮老人,演技驚艷。這是表演工作坊新老兩代人的一次完美同臺。
可丁乃箏心里明白,正因為有姐夫“罩著”,她才得到那些演出機會。她也就這么一直在賴聲川和表坊的呵護下,沒有離開。只有一次,她接受了表坊以外的邀請,她想證明下自己。她選中了林奕華。兩人從小就認識,原本就是“青梅竹馬”,一個導,一個演,也順理成章。從《張愛玲,請留言》開始,她出演了林奕華的四部作品。可惜的是,沒有一部作品中的角色能夠超越《暗戀桃花源》中的那個“春花”。
之后,她不得不回歸“賴女郎”,在賴聲川的戲劇天地里探索獨立的自己。
那時她已經開始嘗試創作。表坊即興創作的模式,在排練中能調動起每一個演員的創作力,加上比較文學的專業,她躍躍欲試。沒想到,寫的第一個劇本《大家一起來跳舞》演出后,竟成為表坊史上最低票房,罵聲一片。她有些灰心,覺得導演對劇本的處理令人很失望。
她暗暗較真兒,“最好能夠學習自己做導演”。
最開始,她只能憑著做演員的經驗來導,其他方面從師父那里“偷學”了一點。有時,她覺得自己給演員帶來了束縛,因為“自己只有這么多”。她發現,導演這個工作比起演員來,“太操心了”。
在執導早期,初出茅廬的她再次感受到了躲在光環背后的好處。大家都說“那是賴聲川的東西”,“要罵就罵他”。
一開始她只是想爭口氣,并沒有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導演。等到慢慢出了兩部戲之后,她發現作品可以帶給她更多的成就感,恍然大悟,“這才是我要做的。”
1997年,她在臺灣導演自己的處女作《他和他的兩個老婆》。演出時,觀眾們笑得前仰后合,差點從椅子上翻下來。她看到也樂了,“我就要這個”。
當作品開始被人們津津樂道時,她發現人們還是在談論賴聲川。“怎么大家還是不知道丁乃箏啊?”
時間長了,她有點難過。
“好像你永遠出不來”。她回憶起那種感受,很深刻,“你就是有一種出不去的感覺。”
臺灣中生代導演從老一輩那里汲取了充足的養分,但后者的符號過于強大,前者很難獨立出來。1986年,元老李國修離開表坊,創辦了“屏風表演班”,一度成為臺灣獨立劇場的翹楚之一。但他2013年過世后,其子李思源也開始面臨和丁乃箏同樣的困境。
從小性格叛逆的丁乃箏在表坊一呆就是30年,從沒想過離開。她明白,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像在這里給予如此充足的養分。
她也知道女性導演在這個行業中的地位。劇場這個行業從來都是男性主導,如果不是近水樓臺,大概會“非常吃力”。
而自己的名字早已與賴聲川、表演工作坊捆綁在一起。除了“繼續努力”別無他法。
賴聲川手底下帶出的經驗豐富的團隊、演員,也是她的得力助手。在劇本的創作或選擇上,賴聲川也給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而時常他覺得丁乃箏“可能不會選這種題材”,但她卻選了。也就由她去做了。
既然賴導擋下了幾乎所有的好與壞,她便開始沒完沒了地自由生長,索性撒開來做一些想試驗的東西。不像其他的女性導演傾向某一類題材,她總是“花樣”很多。
2008年,丁乃箏的朋友、大學里的古典音樂教授范德騰向丁乃箏提出“戲劇+音樂”演出的想法。故事來自范德騰的學生、23歲的許哲誠的真實經歷,他從11歲就開始跟著范德騰學鋼琴。
許哲誠出生3周時就因為視網膜剝落而雙目失明,但他3歲時就顯示出在音樂上的天賦,于是,父親為了方便他練琴改行做出租。9歲起,許哲誠不斷獲獎,17歲拿到獎學金去奧地利進修,卻因為無法閱讀音樂史而拿不到畢業證書,最終回到臺北在街頭彈琴。
丁乃箏被打動了。為了訓練這兩個毫無舞臺經驗的人,她用了一年的時間。
三人邊訓練邊探索演出的方式,最終形成用音樂來演戲、講人生的特殊形式。全劇共兩人,師徒兩人邊彈奏鋼琴邊像說相聲般對話,把對音樂和人生的隨想,通過對談和對彈的方式輕松幽默地呈現,演繹出許哲誠盲人求學的命運悲喜劇。
和表坊的風格一致,這部充滿命運悲劇的戲由丁乃箏處理得風趣幽默,又讓人笑中帶淚。而她的古典音樂積累,也讓劇本更加生動和流暢。師徒兩人在舞臺上互相“斗”古典鋼琴曲的形式,比2012年春晚上李云迪和王力宏還早了3年。
這部溫暖又感人的小作品《彈琴說愛》,和賴聲川風格已截然不同,自2010年在大陸首演后,也成為表坊在大陸每年年底固定的巡演劇之一,廣受好評。
她發現,自己做導演越來越“找到感覺”了。因為表坊和制作人的呵護,票房可以是她永遠最不在意的內容。她想要先找到屬于自己的風格。
在她2012年全新編導的話劇《這是真的》中,她把戲劇與現代舞結合,用超現實的手法告訴觀眾,形形色色的愛情都是真的。這部很女性化視角的戲劇,實驗性很強。雖然票房不佳,也略顯稚嫩,但很“出挑”,讓人眼前一亮。
賴聲川評價她的這部作品時說,“這其中有著我和林奕華的影子,但已經擺脫我們,成為純粹的乃箏風格。”
北京鼓樓大街一個胡同的小巷子內,是《絕不付賬》排練場。丁乃箏帶著演員一起做暖場練習。她跟著壓腿,伸展。像籃球隊員們賽前的擊掌加油,有一種團隊的儀式感。
多年前的一天,賴導讓她去看一個叫“達里奧福”的作家的作品。一位劇場劇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簡直史無前例。丁乃箏很興奮,找來達里奧福和他太太的作品,一口氣都看了。
她一眼相中了《we wont pay! we wont pay!》這個劇本。“非常過癮”是她對這個劇的第一感覺,然后是“很猛”。她將其進行翻譯并加以改編,取名《絕不付賬》。
她當時并沒想到,這會成為自己最為經典的一部作品。
這樣一部諷刺房地產商、社會和政府的嚴肅話劇,演出來竟然還要令人爆笑。原劇不過一個多小時,丁乃箏對每一版都有新的改編。這一次大陸復排巡演,主角變成了白領階層,演出時長也變成兩個半小時。
去年下半年,這樣一部“很猛”的話劇在內地審查獲得通過。她又驚又喜。
1998年首演版的《絕不付賬》中,她喜歡主角們抗議奸商和社會腐敗那種熱情澎湃的精神。但現在,她更理解那種人的無力感:房子要垮了,公司要倒閉,生活過不下去了,只好去搶超級市場。
以前她喜歡劇中的“革命性”,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開始更關注劇中的“人性“。
她現在也更喜歡把重心放在比較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第一次整體初排結束后,姐姐丁乃竺也抑制不住眼中的驚喜,“整個作品比起98年其實是跳了一階!”要知道,這部劇當年在臺灣可是引發了巨大的轟動。
她做導演越來越得心應手了。作為師父的賴聲川,也更傾向于布景道具等技術上的指導,他對表演上的事情很放心。
演而優則導的丁乃箏顯然更能與演員感同身受。
她始終保持了這個優點。演員趙蕙梓給賴聲川和丁乃箏兩位導演都當過女主角。在她記憶中,賴聲川就比較會去掉演員身上不好的部分,保留想要的,但“不會說明為什么”。丁乃箏則常常會“做一些具體的示范”,讓演員能很快明白。
每次整排結束后,賴聲川通常會提出一些改進意見。賴聲川建議把房子的一塊墻壁設計得更窄一點兒,制造出危房更為局促的感覺。像這種涉及到技術層面的建議,丁乃箏基本上照單全收。但其他的部分,丁乃箏有時并“不買賬”。
現在的丁乃箏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賴女郎”了,也敢大聲向師父表明自己的意見。在心理上,她正在逐步擺脫“賴聲川”。
偶爾她會跑去跟姐姐丁乃竺嗔怪道,“我的戲,怎么又是你們的名字?”姐姐當然理解妹妹的心情,在她眼中,丁乃箏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
有時丁乃箏也很會自嘲,她笑著說,“賴導其實心里也很悶的吧。他不會想要導《他和他的兩個老婆》那種戲嘛。結果硬要說是他的。”
她知道,“還得要一點時間”,來“凸顯”自己。對她來說,眼下更緊要的事情,就是怎么打磨好作品。“你自己滿不滿意?到一個什么程度?然后你到底說了什么?你說得清不清楚?”她一連甩出了四個問句。
現在,媒體依然習慣把賴聲川和表坊的名字放大,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她也懶得去搭理了。她并不介意自己是否會成為表坊的傳承者,這對她來說或許更自在。她的性格本就如此,“我繼續做我的事情。”愛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