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琳

年初與妻子一道被檢查出糖尿病,雙雙住進了醫院。入院前跟妻開玩笑說:“我們正在做‘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對于我們來說,變老當然遠非自今日始。但我想說的是,“一起慢慢變老”這件事,其實是要老到我們這個年齡才能真真切切感覺到的,從自己,也從對方。
兩個人的病房。對床而臥,看窗外雪花靜靜地落。心想,就這么傻呆著,直呆到天荒地老也無不可啊!不過,兩人病房卻不是一個二人世界,它其實更像是醫生、護士們的一個工作間。他們并不理會我的這種情調,毫不猶豫地就把我們當作某種標準件,納入了他們的工作流程。于是我們也就中規中矩地運轉或者說被運轉起來。一時間變老的節奏似乎也加快了。
清晨5點半,病房門很清脆地響了一聲,兩位護士一前一后,邁著輕盈而果斷的步履走了進來:采靜脈血,一天的工作就此開始。此后,病房門關了又開,開了又關,醫護人員走馬燈似的進來出去、出去進來,其密度和頻率竟讓我無端想起“轟炸東京”一詞。6點測空腹血糖,6點半測體溫、測血壓、發餐前餐后藥、清潔工打掃,7點早餐,8點半醫生查房……晚上8點測血壓、測體溫,9點發睡前藥,9點半熄燈睡覺。
本以為熄燈睡覺即宣告一天的“轟炸”結束,卻不料夜里又被房門響聲驚醒。睜眼看時,床前站著一白衣人,帶著黑框眼鏡,手里拿著個小小的手電筒,乍看上去還以為是星外來客。但她說話了,聲音很柔和,“沒事,查房。”再看表,是午夜12點。應該說,這些安排都是必要的,且都是為了對病人負責,無可挑剔。可怎么就沒留給病人睡一個囫圇覺的時間啊?有護士意識到了這一點,進門來一邊干活一邊道歉:“吵著您睡覺了吧?對不起對不起!沒辦法,我們也累得賊死。”是啊,等著她們跑進跑出的病房可還有好些個呢!
以上所說,還只是那個工作流程的一半,另一半是走出病房去接受各種儀器的檢查,無一不需花時間排隊等候,所以得見縫插針地從排得滿滿的流程中擠出時間來。時間上的緊張其實倒還在其次,更大的壓力來自那些現代儀器。我們感覺,它們一臺臺都像照妖鏡,在它們的照射之下,我們已然老化的身體就現了原形。脂肪肝、肝囊腫、動脈硬化、血管壁斑塊、神經病變……毛病一大堆,還有一時不知是良性還是惡性的結節!每次等候檢查就有如等候審判。
就這樣被運轉了8天,帶藥出院了。回到家里,長吁一口氣,立馬恢復慢慢變老的舊有節奏。我想,盡管歲月催人,這“慢慢”二字卻也是歲月造就,省不得的。由此還想到,把人生比作一條長河也不無道理。經歷了上游的湍急,中游的洶涌,我們顯然已來到平緩的下游。不敢說前方再沒有激流險灘,但眼前的景象終歸是越來越開闊。于是意識到,我們離大海已經不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