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舜
漢民族的起源是人類民族過程的一個超越課題,其復雜的歷史過程,是中國遠古時代成百上千民族或族群,從多元走向一體的典型范例。筆者曾撰《漢民族主源炎黃東夷論》①,對漢民族主源于炎黃和東夷兩大族群集團作了探討。但漢民族多元的起源,除主源外,還有戎狄、百越和苗蠻三大族群集團為支源②,今就戎狄族群集團作為漢民族的一個支源略陳管見,就教于方家。
戎、狄是中國古代典籍中對中原西方和北方各氏族、部落或族群的泛稱。《墨子·節葬下》云:“堯北教乎北狄,舜西教乎七戎”。《禮記·王制》亦云:“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何以稱為“戎”“狄”?“戎”,《說文解字》曰:“兵也,從戈從甲”。古代中原西部的氏族、部落多被甲執戈,故段注:“引甲為戎狄之戎。”亦即俗稱的“西戎”也。“狄”,《說文解字》曰:“赤狄本犬種,狄之為言淫辟也,從犬亦省聲。”因古代中原之北部的氏族、部落多以狩獵為生,用犬助獵,故俗稱“北狄”也。又“狄”又稱之為“翟”,此例甚多,如《國語·周語》中的“狄”和“狄后”,在《史記·周本紀》和《匈奴傳》中均作“翟”和“翟后”。又如《國語·周語上》云:“我先王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翟之間,不敢怠業。”此所稱之“翟”,明道本中作“狄”。
其實,戎、狄之稱冠以方位,始見于西周,在此以前戎、狄是互通的,古本《竹書紀年》即載:“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其二十翟王。”伐戎而稱其王為翟。又《左傳》稱重耳之母為“大戎狐姬”,又謂重耳母之國為“狄”。不僅如此,典籍中戎、狄還常常聯用, 如:“戎狄無親而貪”“戎狄薦居”“戎狄高晉”“戎狄是膺”“戎狄之與鄰”“戎狄之道”“戎狄叛之”“戎狄豺狼”③,等等,不勝枚舉。
“戎”“狄”之名始見于西周。西周以前,中原西部和北部的氏族、部落主要分為三大族群集團,即狁、鬼方、姜方。狁,見稱于《詩經》中《小雅·出車》、《小雅·采薇》、《小雅·六月》等篇中。《史記·五帝本紀》和《匈奴傳》中又稱之為“獫狁”“葷允”“山戎”“獯鬻”“薰育”“嚴允”等。相傳遠古時曾遭黃帝驅逐。殷周之際游牧于今陜西、甘肅北境及寧夏、內蒙古西部。西周初其勢漸強,成為周王朝一大威脅。周宣王曾多次出兵抵御,并在朔方建筑城堡。可見周代狁已十分強悍,經常入侵中原,給當時北方人民生活帶來不少災難。歷史上有不少周天子派兵戍守邊外和命將士出兵打敗獫狁的記載。從《采薇》的內容看,當是將士戍役勞還時之作。詩中唱出從軍將士的艱辛生活和思歸的情懷。《淮南子·齊俗訓》:“故四夷之禮不同,皆尊其主而愛其親,敬其兄;獫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嚴其上。”《漢書·霍去病傳》:“票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允之士,約輕赍,絕大幕,涉獲單于章渠。”顏師古注引服虔曰:“(葷允)堯時曰熏鬻,周曰獫狁,秦曰匈奴。”《三國志·蜀志·馬超傳》云:“海內怨憤,歸正反本,暨于氐、羌率服,獯鬻幕義。”晉陸機《飲馬長城窟行》云:“冬來秋未反,去家邈以綿。獫狁亮未夷,征人豈徙旋? ”
鬼方,《說文解字》謂“鬼”,“從人,象鬼頭”。甲骨文即作此形。《竹書紀年》云:“(上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易經·既濟》亦云:“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鬼方又稱為“媿氏”“鬼方氏”“鬼方蠻”④等。就文化遺存看,考古工作者在今陜西清澗殷代遺存中出土過一塊帶有似“鬼”字的陶片[1]。說明鬼方的地望是在這一地區。周初甲骨卜辭的“人(納)鬼方事(使)乎(呼)宅(居)商西”⑤,也指明鬼方是住在商王畿之西即今陜西, 山西交界的清澗、石樓一帶。
羌方,《說文解字》 謂羌“從羊, 西羌牧羊人也”。甲骨文稱之為羌方,如《前曰》:“癸卯卜賓貞,叀甫呼命沚沚羌方? ”古文字“羌”“姜”二字互作,周時羌方遂稱為“羌氏之戎”(《國語·周語》),或“姜戎”(《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
這樣看來,“戎”“狄”之稱實為后出,系中原之人對其之他稱。若論漢民族及華夏民族的起源,應從狁、鬼方、羌方談起,但由于“戎”“狄”自古已成為先秦時期中原之西部、北部之氏族、部落乃至少數民族的泛稱,故本書仍從古俗。
再看鬼方。鬼方是商周時居于中國西北方的族群,其活動載于《汲冢周書》《易經》《山海經》《古本竹書紀年》《史記·殷本紀》和出土的《小盂鼎》及商周甲骨卜辭中。如《易經·既濟》“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詩經·大雅》“覃及鬼方”;《竹書紀年》“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十二翟王”等。關于鬼方,后人多有注解。近世研究,以王國維最著,其《鬼方昆夷獫狁考》以文獻與銅器銘文互證,確定這一西北古老族群的存在。自王國維后,研究鬼方的學者日多。20世紀40年代, 王玉哲撰《鬼方考》一文,對王國維之說進行辯補,指出殷代鬼方應包有山西。由于卜辭中屢見“上工下口方”,而鮮見“鬼方”,一些學者懷疑卜辭中工方即鬼方⑥。但隨著卜辭材料的增多,“鬼方”在卜辭中之獨立名稱漸為人們承認。此外,漠南地區多次發生討伐鬼方的大規模戰爭,甲骨卜辭載“鬼方易”,即鬼方向遠方逃走或遷走。約公元前11世紀,鬼方經常侵擾中原地區。周初,武王滅商后曾將其放逐至涇、洛(今陜西涇河、洛河)以北,令其按時入貢。后因周軍鎮壓東方管叔、蔡叔和武庚的叛亂,進攻東部的淮夷等而放松了對西北方的控制, 鬼方部落乘機從岐周(今陜西岐山)以西和隴(今陜西干陽、隴縣)之間,經常對西周西北邊境侵擾,威脅周都鎬京(今陜西西安西)。康王二十五年,為了消除邊患,周康王命盂率領大軍進攻鬼方。鬼方亦調兵迎戰。經兩次大規模作戰,周軍斬殺鬼方4 800多人,俘獲其4名首領及以下13 000多人,還繳獲了很多車馬和大量牛羊。周王朝的軍隊將鬼方又驅逐至遠離鎬京的汫隴和岐周以西。
考古材料也提供了證據, 位于清澗縣高杰村鄉李家崖村西, 無定河東岸的李家崖鬼方都城遺址, 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南、西、北三面環水。東西筑有城墻,南北以高到百米的懸崖為天然屏障。古城平面呈不規則長方形, 南北122~213米,東西495 米,總面積67 000 平方米。城內房址、道路清楚可辨。東城墻筑在土丘上,殘長128 米,復原長160 米;西城墻殘長35 米,復原長151 米。東西城墻為土石結構, 用大小基本相同的小石塊和土筑成,一層石塊上敷一層土,其結構緊密,外壁平整堅固。遺址出土大量商至漢代的斧、棒、盆等石器;鬲、罐、碗等陶器;錐、鏟、骨卜等骨器;圭、料珠等玉器;劍、矛、駑、印章、貨幣等青銅器。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在城內的一組似為宗廟的建筑群的院庭中的一小坑內,出土了一尊石雕人像,其用陰線圍繞一砂質石塊雕刻而成,雕刻前石料經修整磨光;石塊呈梯形,邊角磨成圓角。雕像出土時下端和上端一角已殘缺,殘高42、寬25~27 厘米。這尊石雕刻的是一副人的骷髏像, 正面是人的正面骷髏像,頭頂呈半球形,面部兩頰狹窄,方下頜,有眼鼻,口及口齒,位置布局合理,形象明確,胸部的肋骨圍繞石塊雕刻,脊椎骨用形呈介字狀的圖案表示,脊椎骨下有橢圓形圓圈,似為肛門。胸前和頸后雕刻有披戴在體上的環形飾物,用線條串聯,環形飾物直徑0.55~0.6 厘米。整個雕像用線粗壯而流暢,用簡練的手法雕刻出了人骷髏體的形象和人骨骼那種細致中有粗的堅實特征,給人留有真實和恐怖的感覺。據初步研究,這尊雕像與鬼方祭祀已死的人有關,可能是祭祀人所供奉的標志——“靈牌”之類物。
1983年5月,經陜西考古專家確認,這個古城遺址其時代大約相當于商代晚期至西周中期,為商代鬼方都城遺址⑦。

陜西清澗縣李家崖村西的鬼方古城址中出土的石雕人像
西周之時,鬼方之稱繼續沿用,直到春秋以后才改稱為赤狄。王國維在《鬼方昆夷獫狁考》中所言之鈑方、隗國、懷姓九宗、隗姓赤狄、赤狄之演變關系,也為學術界所認同。
鬼方的分布眾說紛紜,王國維曾說:“有以為在北者,干寶《易》注云:鬼方,北方國也。有以為在西者,宋衷《世本》注云:鬼方,于漢則先零羌是也。有以為在南者,偽《竹書紀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子荊,則以鬼方為荊以南之國。”[2]584-585王國維于眾說中,認同《后漢書·西羌傳》及章懷太子注引《竹書紀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的說法。王國維稱之為“真《紀年》之文”。王國維又結合大小《盂鼎》《梁伯戈》等周器銘文,認為鬼族“其全境猶當環周之西北二垂而控其東北”[2]586。
王國維所舉《梁伯戈》殘銘,乃記梁伯伐鬼方之事。《左傳》桓公九年有“梁伯”同其他諸侯國共伐曲沃的記載,梁伯之國在今韓城,臨黃河。梁伯伐鬼方, 說明鬼族活動范圍已達到山陜間黃河地帶。“鬼方”的整體范圍究竟有多大,不易確定,因為商人的“方”本來就不是一個表述確切的地域概念。但鬼方的一部或一支生活于山陜北部地區是沒有問題的。鬼方的這一支對殷人、周人來說距離最近,很可能是殷周人心目中最主要的一支。武丁克鬼方后,商人勢力得以穩定于西北,鬼方服屬于商,直至商末。卜辭有“小臣鬼”“王令鬼”。甲骨文中也屢見含有“鬼方(易)”的卜辭,以有禍為正卜,說明鬼方是商王朝的直接敵人。《史記·殷本紀》記載紂以西伯、鄂侯、九侯為三公。“九侯”,“徐廣曰:一作鬼侯”。鬼為殷“小臣”,紂封鬼族為公,說明殷代末期鬼族與殷的密切關系。周武王克商后,將叔虞封于唐,并與之“懷姓九宗”,“懷姓九宗”即“媿國”“懷姓九宗”,與“九侯”“鬼侯”同指一族。“媿國”,“魏姓”在周史上地位重要,曾與晉、畢、芮、鄭通婚。帶有“魏國”“魏”字的銅器傳世頗多,據研究,多屬于西周晚期與春秋早期⑧。“赤狄,隗姓”。以上“九侯”“鬼侯”“懷姓九宗”“媲國”“懷姓九族”“赤狄”等均在晉西北之地。因此,后來在晉西北發展的“媿國”、“懷姓九宗”均出自鬼方⑨。
應劭《風俗通》:“羌,本西戎卑賤者也,主牧羊,故羗字從羊人,主牧羊。”早在甲骨卜辭上就有羌方的記載。武丁時,曾伐羌方,如卜辭:“征羌,七月”“亦征羌”。《說文解字》云:“羌,西戎牧羊人也。字從羊、人,因以為號。”于省吾指出:“追溯羌字構形的由來,因為羌族有戴羊角的習俗,造字者遂取以為象。”[3]李紹明和冉光榮指出:“甲骨文中的‘羌’字系從羊從人。祖甲以后則形似在人頸上加一繩索,以示捕獲、羈縻之義。因此,稱這一部分人為羌,首先是針對他們的社會生產特征而言的。但也是一種專稱,含有族別的意思。”[4]
關于羌方的起源亦莫衷一是。《山海經·海內經》云:“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龍,先龍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晉郭璞注《山海經》云:“伯夷父顓頊師,今氐羌其苗裔也。”劉堯漢在《羌戎、夏、彝同源小議》中說:“古羌人的發祥地在甘南天水一帶及相連地區。”[5]鄭德坤則認為:“羌族種類不一,其源均出于今甘肅黃河、湟河、賜支河三水之間。”[6]這是關于羌發祥地最普遍的說法。但任乃強先生則認為:“羌族是在青藏大高原頂部遼闊的大草原上發展起來的”,“并向四方擴散派分出若干的支系種族”,“原始羌人進入隴右地區的時間,大約在二十萬年以前”[7]。看來,古羌人發祥于陜甘地區或徙居于該地的論斷應該是有道理的。
羌方的發展和演變較小, 自商至周一直都稱為羌方或羌,只是其中兩支發展較快,對西周影響較大,一支是居關中渭水流域,與周人為鄰的姜,一支是在今甘肅東部、陜西北部、寧夏以及蒙河以南的地區的義渠國。其余的羌人,自春秋以后一般都稱之為“戎”。因此,我們可以說春秋之時諸戎之主體就是包括義渠國在內的羌人。
春秋之時,戎、狄種類甚多,《爾雅·釋地》即有“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之稱⑩。春秋時候有犬戎、山戎、北戎、西戎、無終戎、蠻氏戎等等,其中山戎、北戎、無終戎皆是指北方之戎[8]。《左傳》成公六年亦記載,蠻氏之戎與陸渾、伊洛之戎、鄭衛等國,聯合侵宋。還有隨地而名的,如居住在河南、山北的陰地的陰戎,居住在九州的九州之戎,居住在驪山的驪戎。居住在伊洛流域的伊洛之戎,還有陸渾之戎,楊拒、泉皋之戎等等。這些稱謂都是用來區分彼此的。
戎的分布十分廣泛,崔述在《辯夷蠻戎狄》中說:“公及戎盟于唐”,“公追戎與濟西”,“齊侯伐山戎”,“無終子使孟樂如晉,請和諸戎”,“楚大饑,戎伐其西南,又伐其東南”,“是東與南北亦有戎也。”[9]176-177不獨西方有戎,東西南北四方也俱有戎也。據徐中舒的研究:
秦漢以來中國稱四方之外族,東方曰夷,西方曰戎,南方曰蠻,北方曰狄。此種整齊劃一之名稱,最初見于《禮記》“王制”及“明堂位”。其后東漢經師所著書如《白虎通德論》、《說文》及鄭玄、何休等經注,均沿用不改。在先秦著述中,本無此類嚴格之分別。如《周禮·職方氏》以四夷、八蠻、七閩、九狢、五戎、六狄并稱,而不別其屬于何方。《詩·大雅·韓奕》稱王錫韓候以北國之追貊,而總之曰“因時(是)百蠻”,虢季子白盤記伐獫狁之功,而稱“用政蠻方”。梁伯戈稱鬼方曰“鬼方蠻”,是蠻并指北族而言。春秋乏山戎北戎無終戎, 乃在齊魯之北境。《尚書》有徐戎,銅器有南淮夷南夷。《史記》、《漢書》有“西南夷傳”。則先秦之稱蠻、夷、戎,實為外族之通稱。獨狄為專名,從不以稱東西南三方之外族……蓋狄居中國北方,種繁族鉅,自來即不與他族混,以故其名獨著[10]。
顧頡剛亦云:“在東方者,有魯西之戎;在北方者,有居今河北、山東、山西三省間之北戎、山戎,及無終氏之戎;在西方者,有居今陜西省之犬戎、驪戎等;至于居今河南省者,最早則有伊雒之戎。”[11]可見戎遍布九州。故所謂東方曰夷、西方曰戎、南方曰蠻、北方曰狄是為附會。先秦之蠻夷戎,為中原之外族群的通稱,唯居北方之狄是專名。因此之故,崔述的《辯夷蠻戎狄》又說:“戎者,西方蠻夷之一,猶其有氐與羌也,狄者北方蠻夷之一,猶其有追與貊也。其見于經傳者,數者之外,后有庸、蜀、髳、彭、微、盧、百濮、百越之屬。然惟戎與狄為最盛,往往分居四方;故狄或居冀、或居席,而戎或鄰于秦、或鄰于楚、或鄰于晉、于齊、于魯、于燕,猶氐羌之盛于漢晉間也。”[9]176-177可見,戎狄不僅居于西方、北方,而是分居四方,甚至與諸夏為鄰。
雖然四方不可以附會于夷戎蠻狄, 但是先秦時候中原以外四面八方確實分布著許多的民族或族群,在西岐豐之地有犬戎、西戎、羌,在北方有狄人。而且戎狄非只一支, 司馬遷說戎狄“百有余部”,顧棟高把戎人分成七個大的類別,或稱七大部:戎、北戎、允姓之戎、楊拒泉皋伊雒之戎、蠻氏、犬戎、驪戎[8]。而根據唐嘉弘的看法,就按傳統的“隨地易名的習俗,一名為一部,仍用他們歷史上的稱呼。即犬戎,或稱昆戎,實即犬夷(畎夷、昆夷、串夷、緄夷、混夷),住于河南、山北的陰地,因此稱陰戎。居于九州,稱九州戎。居于驪地,稱驪戎。蠻戎子, 又名蠻氏之戎, 在汝水上游地區的嵩山南面,均有分布;夾在陸渾戎和楊拒、泉皋伊雒之戎的中間,從梁、霍、郁垂諸邑以至茅津,都有他們的足跡。住在茅津的,稱為茅戎[8]。
由此可見, 戎狄夷蠻并非只是對應的四方居住的族群,如《論語》中未出現“東夷”“南蠻”等配有方位的族群稱謂。《左傳》昭公十七年,孔子向郯子說:“ 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孟子·梁惠王上》 亦云:“蒞中國而撫四夷。”《孟子·盡心下》也云:“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可見四方對應的四夷只是在華夏中心的觀念上才存在的。戎狄大部分在北方和西方,但是也有雜居中原的。另外,戎狄遷徙十分頻繁,更難說居住在哪一個地方了。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對于諸夏而言,戎狄不僅是在四方、在中原,到處都有。戎狄分布犬牙交錯,與諸夏密鄰相接。正如唐嘉弘在《春秋時期的戎狄夷蠻》中所說:“在今山西、山東、河北、遼寧、內蒙古等省區內亦有戎狄的蹤跡。周景王使詹桓伯譴責晉國:‘……允姓之奸, 居于瓜州, 伯父惠公歸自秦,而誘以來,使偪我諸姬,入我郊甸,則戎焉取之。戎有中國,誰之咎也? 后稷封殖天下,今戎制之,不亦難乎? ’周王的眼中,當時的‘天下’或‘中國’,既為戎人所‘制’,又為戎人所‘有’,似乎滿目皆戎。衛侯登其都城之上,即可望見戎州——戎人邑娶,并自城上望見戎人巳民之妻頭發美好,……在內亂時, 衛侯倉皇逃亡, 即奔戎人巴氏之家避難,國都和戎人居室密邇緊鄰。夷夏雜居情況,由此可見一般。”[8]所以,“春秋二百余年之際,與戎狄相終始。”[12]大體上看,戎的種類和分布是:
隴以西的綿諸、緄戎、翟、豲四種。綿諸在今甘肅天水,緄戎在今陜西鳳翔,翟在今甘肅臨洮,豲在今甘肅隴西。
岐、梁山、涇、漆之北的義渠、大荔、烏氏、昫衍四種。義渠在今甘肅慶陽及涇川一帶,大荔、烏氏在今甘肅平涼,昫衍在今寧夏寧武?。
伊、洛之間的楊拒、泉皋兩種,在今河南盧氏、嵩縣、汝陽等地。驪戎,在今陜西臨潼一帶。(《后漢書·西羌傳》)
茅戎(茅戎又稱貿戎)、條戎、奔戎、犬戎4種,茅戎在今山西平陸,條戎、奔戎在今山西安邑中條山北的嗚條崗一帶,犬戎在今山西太原附近。……羌氏之戎和陸渾之戎(陸渾之戎東遷后又稱陰戎)二種,在今陜西鳳翔一帶?。
北戎、又稱山戎,原在山西太原,后遷河北玉田縣西北無終山,又稱為無終。戎蠻、又稱蠻氏、戎曼,在今河南省境。
赤狄的種類和分布是:潞氏,在今山西潞城。甲氏,在今河北雞澤。留呈,在今山西屯留。鐸辰,在今山西長治。廧咎如,初在亞國西邊,后轉徙于今河北魏縣、元城一喧。東山皋落氏,在今山西垣曲縣北[13]。
白狄原分布在今陜西正安、山西介休境,后東遷于今河北境內,分出鮮虞、肥、鼓等部。鮮虞以今河北正定為中心;肥一部分在今河北藁城西南,一部北遷在今河北盧龍西北;鼓在今河北晉縣以西。
長狄,流動于西起今山西臨汾、長治,東至山東邊境的山谷間。(《公羊傳·文公十一年》)
總之,從種類上看,戎、狄種類甚多;從分布上看,戎、狄除主要分布在中原之西部、北部以外,也散布于中原各地。《國語·鄭語》所記史伯敘述周初民族分布情況時說:
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隋、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騰、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北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人也。
這段記載客觀地反映了戎、狄在中原之西、北部, 乃至包括中原在內與中原諸民族犬牙交錯雜居的真實面貌。
戎、狄與華夏民族,及至與漢民族一直有著深遠的族源關系。
其次,在周民族形成的過程中,融合了羌方中重要的一支——姜部落。所以傅斯年曾說:“與其信周之先世曾竄于戎狄之間, 毋寧謂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間。”[14]居于關中渭水流域的姜,與周部落相鄰。據《史記·周本紀》所載,傳說周人先妣名姜嫄,是姜部落之婦。《詩經·生民》云“厥初生民,時維姜嫄”,干脆把姜嫄當做周人的始祖。及至《詩經·緜》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之時,姜與周的關系更加密切,建立了牢固的婚姻聯盟,其后周王均娶姜女為后,武王妃名邑姜,成王妃名王姜等,這種婚姻關系一直續到周王朝末年。周民族的形成過程將在下面詳述, 但僅此可見早在周民族的形成過程中, 姜方中的姜部落已成為周民族的族源之一。
其三,在春秋戰國的民族大融合之時,大部分戎、狄通過被晉、秦征服而成為華夏民族的一部分。
春秋時期, 華夏民族與戎狄族群在互動中發生沖突的記載不絕于書。例如,《左傳》桓公十年所載的“北戎病齊”,這說明東方大國齊國猶不能抵御戎族的進攻, 尚且需要乞師于鄭,“鄭太子忽帥師救齊。六月,大敗戎師,獲其二帥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獻于齊。”(《左傳·桓公六年》)才使得齊國轉危為安。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鄭昭公之敗北戎。”(《左傳·桓公十一年》)“冬, 齊人伐戎。”(《左傳·莊公二十年》)“二十有六年春,公伐戎。”(《左傳·莊公二十六年》)“齊人伐山戎。”(《左傳·莊公三十年》)“二年春,虢公敗犬戎于渭芮。”(《左傳》閔公二年)“虢公敗戎于桑田。”(《左傳·僖公二年》)“三十年春……狄間晉之有鄭虞也, 夏,狄侵齊。”(《左傳·僖公三十年》)“狄圍衛,十有二月,衛遷于帝丘。”(《左傳·僖公三十一年》)“秋,赤狄侵齊。”(《左傳·宣公六年》)“秋,晉人敗狄于交剛。”(《左傳·昭公元年》)“晉中行穆子敗無終及群狄于大原。”(《左傳·昭公十五年》)凡此等等,不勝枚舉。
這些史料充分揭示了華夏民族與戎狄在春秋時期的戰爭是非常頻繁,相當激烈的, 連東方的齊國都無法幸免,御戎也成為齊國的當務之急。戎狄除了經常與華夏各諸侯國頻繁發生戰爭外, 還時常對周王室造成一定的威脅,《左傳·僖公十一年》曾記載諸戎族群共同進攻了周王朝的都城, 進入了王城,焚毀了東門。秦國與晉國雖共同出兵征討戎以救護周室,但由于戎族的強大,秦國與晉國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將其打敗,不得以只好與其講和。《左傳·僖公十六年》又云:“王以戎難告于齊, 齊征諸侯而戍周。”說的是齊國也只能召集諸侯國去保衛周王室。
但是,就是在這種沖突式的互動中,戎狄逐漸融入了華夏民族。以晉國為例,晉初封國之時,像汪洋中的一個孤島被戎狄包圍著,正如《國語·晉語二》所云當時的晉國是“景霍以為城,而汾、河、涑、澮以為渠,戎、狄之民實環之,汪是土也”。及至春秋之時晉國的北面有山戎、赤狄;南面有陸渾之戎、姜氏之戎;東面有鮮虞,西面有白狄。但是,晉在與戎、狄的互動交往中,晉國吸取了戎狄步兵善戰的經驗,改革軍制,于魯僖公十年(前650年)建立了步兵部隊——左行和右行,晉文公五年(前632年) 正式建立獨立的建制步兵——中左右三行, 逐漸強大起來。一方面有聯姻“和戎”的改革,另一方面又采取了“以力服人”的方針,于是在晉國統治下的戎、狄,或墾耕于南鄙,或種田于河南,各得其所。經過長期的交匯融合,原來所謂“飲食衣服,不以華同”,“語言不達”的現象逐步消失。曾幾何時,處于戎、狄汪洋大海中的晉國,反小為大,發展成為春秋時形成的華夏民族的一個重要支系,而戎、狄就是其中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
秦的崛起,與諸戎有密切的關系。秦的先世本為戎人,《史記·秦本紀》 云:“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生仲潏,保西垂。”后因保周平王東遷有功,所以平王在始封秦襄公時宣布:“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于是,從秦武公“伐邽、冀戎、初縣之”開始,直到秦穆公“得戎人由余,遂霸西戎”時止,秦之西之綿諸、緄戎、翟、豲、義渠、大荔、烏氏、昫衍八戎均融合于華夏民族在西方的主要支系――秦之中,于是“自是中國無戎寇”。(《后漢書·西羌傳》)
其四,漢民族形成之后,白狄之后裔匈奴,歷經五六百年的歷史,除北匈奴遠遁以外,南匈奴全部被魏晉南北朝時民族大同化的潮流所吞沒。
以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出:自黃帝之時至春秋戰國乃至魏晉南北朝之時,戎、狄各氏族、部落以及族群源源不斷地加入到漢民族的體系之中。但是,并不是全部戎、狄都被征服,或融合、或同化于華夏民族,乃至漢民族之中的。有部分戎、狄迫于軍事壓力而向更遠的地域遷徙, 在新的歷史條件和地理環境下, 逐步發展為另外的一些新的民族共同體。對此,《后漢書·西羌傳》中有一段記載,透露出了這個信息,其云:
至與劍曾孫忍時, 秦獻公初立, 欲復穆公之跡,兵臨渭首,滅狄豲戎。忍季父卬畏秦之威,將其種人附落而南, 出賜支河曲西數千里, 與眾羌絕遠,不復交通。其后子孫分別各自為種,任隨所之,或為牦牛種,越巂羌是也;或為白巴種,廣漢羌是也;或為參狼種,武都羌是也。……及忍子研立,時秦孝公雄強,威服姜戎,孝公使太子駟率戎狄九十二國朝周顯王。研至豪健,故羌中號其后為研種。及秦始皇時,務并六國,以諸侯為事,兵不西行,故種人得以繁息。秦既兼天下,使蒙恬將兵略地,西逐諸戎,北卻從狄,筑長城以界之,眾羌不復南度。
確實,向西、向南以及向北遷徙的戎、狄,“其后子孫分別各自為種”,成為今日中國西南、西北藏族、羌族、彝族、納西族、僳僳族、拉祜族、哈尼族等民族的族源之一。因此之故,戎、狄僅是漢民族的支源之一。
漢民族以炎黃族群集團和東夷族群集團為主源,苗蠻族群集團、百越族群集團和戎狄族群集團為支源的歷史結構, 多元、多姿、多彩地把漢民族起源的歷史立體地呈現在世界民族的舞臺上了。
注釋:
① 詳見徐杰舜《漢民族主源炎黃東夷論》(上、下),載《廣西民族學院學報》,1989年第2-3期。
② 所謂支源是因為該族群集團只有部分族群融入漢民族。
③ 參見 《左傳·襄公四年》、《左傳·昭公十五年》、《孟子·滕文公上》、《禮記·檀弓下》、《詩經·小魚漸序》等。
④ 見《梁伯戈》銘文。
⑤ 徐錫臺 《周原甲骨綜述》, 三秦出版社,1987年,第127 頁,文謂“周原八號卜辭為人(納)鬼使呼宅(居)商西”。
⑥ 代表說如董作賓《論舌方即鬼方》,載其《殷歷譜》下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63年。于省吾《釋舌方》,載《雙劍(誃)殷契駢枝》三編,自印本,1944年。
⑦ 呂智榮《陜西清潤李家崖古城址陶文考釋》,載《文博》1987年第3期;呂智榮《試論陜晉北部黃河兩地區出土的商代青銅囂及有關問題》,載《中國考古學研究論文集》。1987年,呂智榮《鬼方文化及相關問題初探》,載《文博》1990年第1期;呂智榮《李家崖文化的石雕骷髏人像》, 載《文化天地》,1991年第6期。呂智榮《試論李家崖文化的幾個問題》, 載 《考古與文物)1989年第4期。
⑧ 參見陳公柔《說媿氏即懷姓九宗>,載《古文字研究》第十六輯,中華書局,1989年。
⑨ 見王國維《鬼方昆夷獫狁考》.載《觀堂集林》卷十三,中華書局,1959年陳公柔 《說媿氏即懷姓九宗》,載《古文字研究》第十六輯,中華書局,1989年。饒宗頤《甲骨文地名通檢前言》,載饒宗頤主編、沈建華編輯,《甲骨文通檢》第二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年。
⑩ 八狄,《周禮·職方氏》作“六狄”;《詩經·小雅·蓼蕭》、《禮記·王制》孔穎達疏引李巡注《爾雅》作“五狄”。
? 以上所述戎的種類參閱《史記·匈奴傳》,分布參閱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秦與西戎》。
? 歷來都認為羌氏之戎、陸渾之戎所在的瓜州即今敦煌,顧頡剛考“瓜州”即九州,即今陜西鳳翔縣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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